这世间的异姓小孩儿似乎都有一个通病: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怀疑上帝。
江致远亦是如此,且病的不轻。
但却是有依有据的病着的。
陆家年岁最小的孩子,本该浸在糖蜜罐里长大,可谁能想到,十岁以前的他,是浮沉于金色麦浪里的一叶孤舟。
麦叶很割人,呼啦啦拂过去,细小的血痕遍布,衬得小孩儿像扔在角落里的破布娃娃,可怜没人要。
只有外婆,那位喜欢穿鸦青色对襟长袄,却比容嬷嬷更可怕的老人,会在偶然路过时捡起他,扔进铺着零食的竹篓里,晃悠悠拎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田埂、长街、石板桥,仿佛跨越了整个木渎镇。小致远自是坐不住的,便咸鱼似的挂在竹篓边缘,与外婆胡扯。
扯什么呢?
扯养肥后的小王子致远,究竟会被卖到城里哪个旮旯里去。
温乔叶竹宋,这几家似乎都不大合适,外婆抬眼望着掠过天际的野鹤,又仔细想了想,说:“陆家吧,青木川陆家,等你十岁了,就高价卖过去当小弟。”
小致远也望天,不过望的是那片像鸡腿的云朵,暗暗流口水,“小弟什么的,外婆你还不如留着我,等过年宰了卖大钱。”
外婆嘴角抽搐:“你是猪吗?”
“是青蛙王子。”小致远拧着毛毛虫似的眉毛,满脸严肃,“最帅最可爱的那只。”
“……那我还是把你卖了吧,青蛙王子根本不够塞牙缝。”外婆神情冷漠地掸了掸衣袖上的草屑。
小孩儿绷紧的身板瞬间垮掉,像泄了气的花皮球,软成一团。他扁扁嘴,皱着白嫩的小脸,揉红了眼眶,“行叭,卖掉。”
将哭未哭的可怜样别提多委屈了,可惜钢铁侠外婆无动于衷,甚至扯着半边嘴角火上浇油,说:“城南算命的说你命苦,外婆也没办法,只能顺应天意把你给卖了。再说那陆家,四舍五入也算是个高级遮雨棚,委屈什么呢。”
“陆家没有外婆呀。”小孩儿踢着酸麻的小腿,闷闷不乐,“所以再好都与我无关,除非外婆你和我一起去。”
外婆却有些不忍的别过了头,浮着碎星的目光落在青石路尽头,声音微涩:“做什么梦呢,傻孩子。”
“不愿清醒但一碰就碎的美梦。”小致远咬开波子汽水的瓶盖儿,咕咚咕咚猛灌两口,几分悲壮,几分豪情,“但好像,必须醒了呢。”
清甜的草莓香被风吹散,丝丝缕缕浸入呼吸里,外婆微怔了怔,垂眸对上小孩儿剔透漂亮的眼,无声笑了笑。
“再见,小致远。”
没有挽留,没有安慰。
小孩儿也不介意,叼着波子汽水跳下竹篓,豪情万丈地挥挥手,转身跑向青石路的尽头。
尽头是外婆的家,也是陆家人的占据地,小致远满十岁的今天,他们开着小轿车怼开了那扇刻满童年回忆的木门。
自称爸爸的西装先生站在门前,像港剧里的古惑仔老大,粗着声音说:“致远,我来接你回家。”
回哪儿的家?
他的家分明就在这里。
生日的红鸡蛋没握住,“咚”地一声砸在灰尘里,开出黄白的花。小致远眨眨眼,踉跄着冲进外婆怀里,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曾想,稻草根本不愿救他,扽着人就往门外推:“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她没给小致远挣扎的时机,利落的将人塞进西装先生怀里,转身合上了木门。
从此,是天南地北,是立于平行线两端,没有任何交点的两个世界。
所幸,陆家很好。
熙熙融融,伯埙仲篪,却再没有身穿鸦青色对襟长袄的老人拎着竹篓路过,问一句:“疼吗?疼的话,就跟我回家。”
小孩儿也始终心存芥蒂,纵然长大,仍记得当年被推出去时的瞬间心凉。
于是,偶尔仰望天空明媚的忧伤,感叹似的发出疑问:“哎,我这般与众不同,会不会不是陆家的崽啊?”
素来威严的陆院长听见了,反手就是本板砖厚的英汉词典:“滚犊子,院规十遍,抄完再来见我!”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