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主任的门诊号又毫无例外的挂满。
我和婷婷今天在门诊跟叶主任问诊。我早早过去给他的杯子打好水,搁在桌上,看了看,又往里推推。
“哟,小女友够称职的呀。”婷婷边吃着早餐,边看我忙活,“得啦,摆哪不一样,你以为叶主任是胖子他们,桌子上的东西都能扫到地下。”
我没理她,继续擦抹着桌子。
叶穆提前十分钟进了诊室,冲我俩点点头:“准备好了?”
对待同事要如春天般的温暖,尤其是叶主任这种谁都待见的类型:“是的,叶主任,8点准时叫号。”
我洪亮的应答声让叶穆特意看了我一眼,有些戒备,有些不放心。
我读懂了,但,懒得理。
继续热情地跟叶主任说话:“叶主任,水给您倒好了,您试试水温。”
婷婷在后面扽我袖子,压低声音:“试什么水温,洗澡呢你?”
“不是,如果您觉得凉我就加点热水,觉得烫我拿出去给您倒倒……”
“行了,我不喝水。”叶穆明显不想和我说话。
好吧,病人要紧,先不和你计较。
病人早已在外面排起长龙。据说这种现象以前是从没有过的,自从叶穆调到这里,外科就天天人满为患,手术预约不断。院长为此又配备了两间设施一流的手术室,并打算在空置已久的后院加盖一栋住院部。
当然这些不能都指望着叶穆一个人,还不把我男人累死?
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凤凰非梧桐不栖。要说市中心医院过去绝对没人当它是梧桐树,但自叶穆这只眼神不太好的“凤凰”落脚在此之后,它就变成了梧桐。而且这种“梧桐效应”越来越强,愿意栖息于此的“凤凰”也纷至沓来,院长精挑细选并陆续“引进”了几位外科强手,市中心医院外科品牌就此打造成功,秒杀肛肠科。
我们几个外科的实习大夫最近那是牛气冲天。托叶穆他们的福,外科现在火得呀,其他科的实习大夫们个个羡慕得眼红脖子粗。
祁主任眼看着外科越来越红火,自己这个外科副主任也跟着分外吃香,总算体会到院长拉拢来叶穆的目的,现在对叶穆也客气有礼多了。大家有劲能往一处使,外科自然是蒸蒸日上。
这样看起来,我当时逞匹夫之勇与祁主任折腾就显得格外小家子气了。
以德服人嘛。叶穆早就打算用这招解决一切滋事之人,当然,他精湛的技术和业务水平才是别人信服的关键所在。
只不过这人一贯的面无表情和天生直肠子不拐弯确实会得罪人。
快中午了,门口只有一个病人候诊。我和婷婷看到了胜利曙光,也是一阵欣喜。
但正在屋内问诊的病人却突然对着叶穆拍起了桌子。
“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医生,怎么就不治了呢?你有没有医德?有没有医德?我们排了一晚上的号,等了一上午,你、你现在就一句不能治打发我们?!”
我刚上完厕所回来,一听这声音是从叶穆的诊室传出来,赶紧跑进去。患者已经激动地站起来,拍了一下不解气,又连着拍了好几下,一次比一次响。
婷婷正在一旁劝慰,见我回来,急忙朝我使眼色。
叶穆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表情木然。
“您先别激动,坐下先坐下,慢慢说哈。”我飞奔过去,一把揪住人家再次挥起的胳膊上。现在医患关系已然破裂得千疮百孔了,万一他劲使大了真打着叶穆,那咱不也是吃哑巴亏?绝对不行。
“请下一个病人。”叶穆抓起杯子喝了大半杯水,把杯子“啪”地放回去,看样子也是压着情绪。
我和婷婷一起把还在叫嚣的病人家属合力请了出去,不敢让他在楼道里吵闹,找了间空屋子,和他继续理论。
我去厕所之前看到他把妻子的病例给叶穆看,还有很多X光片和化验检查结果,当时气氛还算和谐,可不知怎么,等我回来就搞成这样的局面。
家属本来是气愤难当,和我们说了几句以后又眼圈一红,哭得老委屈了。絮絮叨叨讲述起这一年来领着老伴四处求医的艰辛和辛酸。婷婷听着也快跟着掉下泪来。
我总算听明白了,病人辗转换了几家医院,但病情却一直不得好转,反而越治越重。我仔细查看这些病例,心里立时清楚,这病已经没希望了。
叶穆的话虽不好听,却一句不假。
可是对家属来说,倾尽一切只要能换回心爱人的命那也是值得的,他自然听不进去叶穆近似残酷的实话。
我不想评论谁错谁对,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没有真正的错与对。
就在病人家属和实习医生准备抱头痛哭的时候,祁主任如救星般登场。刚才混乱中,门诊一个小护士去报了信,祁主任本来快下班了,知道此事便急忙赶来救场。
要说起来,我今儿可算是发现了祁主任的闪光点。不是吹的,经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一顿解释,没一会儿工夫就把家属哄得破涕为笑。
怪不得先前他挑唆外科的人孤立叶穆,还真有人听他的。此人这张嘴长得太好。虽没把死的说成活的,但方的妥妥变成圆的啦。
看着他和病人家属称兄道弟走出大厅,我和婷婷双双佩服的五体投地。
“看人家这情商这手段?咱叶主任就算是外科第一把刀又如何?不敌人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婷婷由衷地感慨。
我叹气。我家叶穆什么时候能长点心呢。
中午休息时间,我端着打好的饭给叶穆送过去,却发现这家伙不在办公室。这位宅男的习性我了解啊,不在门诊、病房、手术室时唯一的去处就是办公室。
把饭盒搁在桌上,我给他拨过去电话。通了,没人接。
其实上午他一仰脖饮那杯凉透了的水时,我已经察觉到他脸部微小的异动。难不成被病人骂了几句想不开了?
不过下一秒我就摈弃了此等荒唐的想法。他那根强壮的神经耐得住十二级暴风,向来只有他让人抓狂,没见过谁能在他的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可惜了我挤破头打回来的红烧排骨。
拿着电话往院办走,楼道里居然隐约响起了那熟悉的“警铃”声。我大跨几步探头张望,叶穆正端坐在院办会议桌前,认真翻阅着我们几个的医嘱。
呵呵,我就说担心是多余的。此人心真大。
今儿祁主任一战成名,医院上下开始流传着外科新三宝:叶主任的刀,祁主任的嘴,护士长的腿。
想起来就笑得合不拢腿,哦,不,是嘴啊。叶穆的手术刀自然是外科扛把子,祁主任可以呼风唤雨的侃大山技术在处理矛盾时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而护士长的腿我就不能忍了,那是腿么,那简直是两根擎天柱,把它加进三宝之中,应该纯属凑数兼搞笑吧。
在我心中,外科第三宝应属叶主任的心和脑,心脑合一,无坚不摧。祁主任的嘴都难奈几何。
我忍着笑,凑到叶穆身边,镇定自若打开饭盒,用盖儿呼扇两下,把红烧排骨味儿往叶穆那边送。
叶穆抬起头,板着个脸:“你又要干嘛?”
“吃饭啊,叶主任。刚打好的,红烧排骨,香菇油菜,还有酱油豆腐呢,我打了两份米,要不……”
叶穆没接我的话,也没等我说完,重新埋头在医嘱中,还边勾画着什么。
医嘱上明显画得挺惨,我不放心地偷瞄了几眼。
“不是你的。”叶穆突然说。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的,就是好奇想看看是谁的……”我还嘴。
他手边的电话屏幕亮了,提示有未接电话,我小声嘟囔:“干嘛不接我电话?”
“你能有什么事。”他说。
“……找你肯定有事。”我把米分成两份,“今儿饭打多了,菜太好实在忍不住,你没打饭是吧,帮我吃点儿。”
叶穆依旧不抬头:“放那儿吧,一会儿吃。”
“别呀,饭现在不吃就凉了,医嘱又跑不了,吃完再看呗。”我拿勺子擓起一大口米加肉,全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完了还不忘吧唧吧唧嘴。
叶穆停下笔,看了一会儿我毫无节操的吃相,拿过我分给他的饭,慢慢吃起来。
我早就说过吧,逼着他吃东西特有成就感。软硬不吃犹如铜墙铁壁的叶主任,善玩各类手术刀,能用冷若冰霜眼瞪死身边十米内大小生物,偏偏就屡次败在我食物战术下。
这是他唯一的软肋,屡踹屡爽。
风卷残云过后,我很快把自己的午饭搞定,往饭盒里倒上热水,晾水的功夫顺便监督叶穆。
我自诩天生虎胃,吃得快,嚼不碎先咽了,慢慢消化就成。而叶穆明显属于磨牙类的啮齿科,一口饭在嘴里嚼啊嚼,舍不得咽。
看着他我都嫌腮帮子酸得慌,吃饭墨迹成这样,他妈知道么?
吃了一多半,叶穆把勺子一横,不吃了。
“剩饭,坏习惯。”糟蹋粮食,关键是分给他的红烧排骨一块儿没动。
“吃不下。”
“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饭量还不如我呢。就吃这点儿,跟猫食有什么区别?”我的潜台词是每天超负荷的工作强度,没有成正比的食量怎么扛得住?
叶穆脸色一冷,把饭盒推给我。
“再吃五口,就五口。”我不依不饶。
“我吃饱了。”
“……那三口,就三口,不能再少了。”我就差说句“乖”了。
叶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端着勺儿米朝他伸过来:“许多多,你要干什么。”
“最后一口,就一口。”
“许多多,你够了。”
“你看你这个脾气,这么倔,这样不好,得罪人。”我举着勺子,固执地不愿放下,“得改。来来,就从这口饭做起。”
叶穆把勺子接过去,并没吃,连勺带米搁回饭盒。
强行喂食,失败。
“我改不了,即使得罪人也是一时的。他会明白的。”他听出我指的是上午的事,一脸严肃地说。
“你当然没错,可是说话有时候可以婉转点嘛……”
“当医生有一说一,有什么可婉转?话说得不清不楚,患者理解错了怎么办?病人是外行,作为医生能治要治,不能治也要明明白白据实相告,不要浪费病人本来就不多的时间。回家休养也许还能多熬几年,开刀只会让他加剧病情的蔓延速度,越治越糟。不如在家多陪伴些日子,少受点罪……”
叶穆一股脑说着,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脸色微微涨红。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突然踏实下来。他看到病人伤心失望地哭喊时,和我一样的心痛。他没有麻木,也不是心狠,而是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他就是这么别扭啊,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
“你可以尝试着把这些话告诉病人啊,人家就不会误解你了……”我说。
叶穆听了我的话,没表示同意,也没反驳,不明原因地开始沉默。
我收拾好饭盒,一抬眼发现他居然还愣愣地坐着,很认真地发着呆,觉得好笑,冷不丁朝他一挥手,“叶穆……想什么呢。”
他被我撩地一眨眼,下一秒,脸色阴沉地望住我:“许多多,你刚才叫我什么?”
“哈?”
“我们是同事,我是你的上司。所以,以后记得叫我叶主任。”
这一记“响指”弹得好给力,正中我脑门。我的气焰立马消散,原地立正站好,轻轻“哦”了一声。
“剩饭不要倒掉,医院后门有些流浪猫,给它们吧。”他继续忙,懒得看我。
“哦,”我踮着脚往外走,临出门回过头冲他一抬下巴,“我知道了,叶主任。”
他像没听到,没一点儿反应。
刚走出院办,还没来得及沮丧,就只见“擎天柱”护士长抱着饭盒靠墙而立,一脸意味深长。
这大婶儿站了多久?难不成一直在外面看好戏?我满头黑线,现世报啊,刚在心里吐槽了护士长的腿,就被她捉奸……嗯,在院办。
我想一低头当没看见溜边离开,但不行,护士长已经一伸胳膊揽住我的肩膀。我欲张口解释,但护士长冲我摇摇头,一副你不必说她全都懂的过来人模样。
她拍拍我的肩:“烈女怕缠郎,好男最怕女流氓。我看好你,加油。”
这句话里蕴含的深意简直呼之欲出,但她笃定的眼神却给我注入了无限的力量。
痛定思痛,我和她一击掌:“瞧好吧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