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的穿刺报告出来了。排除了淋巴、骨髓等恶性肿瘤及血液病,确诊为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
壮壮妈妈对这个病知之甚少。说实话,我只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见过,也是第一次遇到临床症状的患者。
叶主任建议给壮壮转院到血液病的权威医院去,而且应该立即开始治疗。
“我可以帮你联系医大附属血液科,他们的医疗水平和技术在本市是一流的。”叶主任说。
我一直观察着壮壮妈,她神情严肃地听着叶穆的话,什么都没说。
“这病要紧么?”最后她问。
他没回答要紧还是不要紧,一转话锋:“只要查清病源,是能够痊愈的。”
“查了这么多天,你们都没找到病源。还得查多久啊?”
“确诊之后就可以查。壮壮属于急性病变,只要找到病源,6个月左右就可以基本治愈。”
“……这病严重会怎么样啊?”
“主要症状您也是看到的,凝血会出现问题,可能还会伴有一些皮下出血形成紫癜,此外牙龈、鼻腔可能也会出血。”
“不会危及生命吧?”
叶主任的眉有片刻的蹙起。他停顿了片刻,调整了下呼吸。
“可能会发生颅内出血,死亡率1%。这个机率并不高,但还是要多加注意,严禁剧烈运动。一旦发现他有头痛、呕吐的现象要赶快就医。”
孩子妈妈点点头:“好,那就麻烦叶主任给壮壮联系医院吧。还有,叶主任,我们现在能出院么,下个礼拜就是壮壮的生日,我们早就答应了孩子要带他水上乐园玩。”
“壮壮不能剧烈运动,万一引起颅内和外伤出血怎么办?”
“那就带他去看看,不玩儿。我们会注意的,放心吧叶主任。”她信誓旦旦的保证。
于是,在我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壮壮办了出院。从他车祸入院已经有整整两周,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个小家伙。叶主任很快就把转院的事情联系好了,他特意拜托了他的师哥,又让我把壮壮的病例发过去。
他认真做事的时候心无旁骛,话不多,极有效率。我服。
壮壮出了院,我唯一能解闷逗乐的地儿又少了一个。婷婷和胖猪这几日更加春风得意,晨会的时候冲我挤眉弄眼。
懒得理他们。俩叛徒。
中午他们仨个都不在,据婷婷说胜败就在此一举了,拉着胖猪和惠子一下班就跑得人影皆无。
我一个人溜达到食堂,打了盆打卤面三扒两口的吃完。刚盛了碗面汤小心翼翼端着回座位,就听见有人在笑,很嚣张的笑。
祁主任正和两个医生在聊着什么相当有趣的话题。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很是起劲。
“叶穆个毛头小伙子,论经验、论辈分,哪一样能和您比?”
“真是。几个实习医生都搞不定,外科本来就缺人,这俩实习的一走,他叶主任可就真成了笑话了。”
“肛肠的老宋问我,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那俩实习生还挺执着,找了老宋好几次。”祁主任颇为得意。
“那怎么,宋主任真要收他们啊?不太合规矩吧。”
“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我给老宋出了个主意,要收他们可以,但他俩得写申请,把要转科的理由写充分,尤其要写清楚为什么要离开外科。写不清楚不能批准。”祁主任冷哼一声,“我倒看看叶穆怎么下这个台。”
我在旁边听得这个气啊。婷婷和胖猪这俩没节操的要是真敢写这种丧权辱国的申请,我就让他俩写多少吃多少,然后我亲自给他俩洗胃。
但俗话也说,看事情要看本质不是。我的同学本质什么样我是清楚的,要不是遇上坏人,他俩也不至于走上岔路。
罪魁祸首已经吃好,带领着两个“小弟”准备离开。我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过去,离祁主任半米远的时候突然刹车,但为时已晚,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汤准准扣他屁股上。顺着裤管流啊流,流到脚后跟儿。
只听祁主任“啊哦”一声,原地跳起。那两个外科的大夫赶紧帮忙拍啊打啊,我站在旁边,只恨不得拿手机录一段视频。
“你怎么不长眼哪!”看着裤子问题不大了,祁主任才顾得上转头瞅我,“你、你是实习医生吧。”
“这不是许多多么,你也太不小心了。”另一个大夫帮腔责备我。
“不好意思啊,祁主任。我就是想快点回到工作岗位为人民服务才走得快了点,没看着您在前面。”
祁主任瞪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您还有备用的裤子么?赶快去换一条吧。”旁边的大夫拉着祁主任走了。
下午换班的时候,刚巧又看见祁主任。
“叶主任,医院都在说今年的实习大夫素质太差,要么是无心工作,成天想着转科,要么是成天莽莽撞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往年咱们医院出去的实习大夫什么样,看看今年,唉,您也得用点心不是?”
他正和叶穆说话,叶穆看到了我,没什么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祁主任说得带劲,叶穆一声不吭地听着。人家都欺负到门上来了,他居然还可以这么云淡风轻。
可我已经孰不可忍。明明是别人的问题,干嘛要算到他的头上?嫉妒就明说,干嘛要拐弯抹角的背后搞小动作?
“祁主任,您让宋主任写我们外科坏话的申请,我那两个同学可写不出来啊,他俩托我告诉您一声。让您失望了。”是我“独臂神尼”出手的时候了。
欺负自己人是把好手,遇见外人就怂的窝里横叶主任,您可以一边凉快去了。
祁主任脸色一变,一指我:“你胡说什么呢!”
“他俩跟我说的,说是宋主任不知道能不能让他们转科,您学雷锋给他出的主意可以写申请,但要控诉清楚外科的问题,是吧?”
我下午没找着婷婷他们,不过那俩家伙好解决,捎带手的事。眼下先得灭灭此等恶人的威风。
“许多多,今天孙婷婷请假了,你替她值夜班。去急诊吧。”叶穆半天没吱声,就在祁主任准备爆发的时候,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和祁主任都愣了。
“快去。”就在祁主任反应过来准备再次爆发的节点,叶穆又一次精准开口,把他的话噎了回去。
我估计他是怕祁主任为难我。那我先给他个面子,暂时退隐江湖吧。
边往急诊走,边听见叶穆说:“对不起啊,祁主任。实习生的问题我会注意的,从明天开始会给他们立规矩。”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他。
他口气转而严厉:“快去。”
我甩头大踏步离去。叶穆又在跟祁主任说对不起,祁主任不依不饶,扯着脖子在叫。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要怕这种人?叶穆哪里做得不对了,要跟这种人赔礼道歉?
我满脑子不理解不服气地在急诊待着。护士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看不出挺有正义感啊。”
冲她一扬下巴,那是……等等,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下次再泼汤,瞅准裤裆。”护士长抛下这句,换药去了。
原来也是个江湖中人。失敬失敬。
“大夫大夫,别在那发呆了。你给我看看病呗。”有人扯我的白大褂。
我一回头,看见移动病床上躺着个老太太。
“大妈,你怎么了。”她什么时候躺这的。
“我哪知道我怎么了,知道了还用问你。”老太太白了我一眼。
“……”我竟无言以对。
“那我给您检查检查。您哪里不舒服。”我拿起听诊器,准备先听听心脏。
“我哪知道,知道还问你。”
“我是说您哪儿疼?或者觉得头晕?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症状?”
“知道还问你,还大夫呢。”老太太从口袋里抓出把瓜子,边嫌弃我边嗑瓜子吃。
我挠挠头:“大妈,不带您这样的。那您说说为什么来这啊。”
“车把我拉来的呀。”人家还理直气壮的。
我没辙了。
“大妈,别磕了。您怎么乱扔瓜子皮啊。哎?还扔?”
“小许大夫,陪大娘聊天呢?”片区民警小薛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看见是我就笑着打招呼。
“没那闲工夫,大妈正和我猜谜语呢。”我没心情闲聊。
“你说张大娘啊,她是我带来的,她怎么了?”小薛倒一脸问号。
我立马抓住他,可找着主了:“你为什么带她来?”
“我刚才送个喝多了的来医院醒酒,大妈是找不着家了,我这就准备送她回去。”
“她没病啊。你认识她?”
“老年痴呆了,经常找不着家,常客。”小薛说着,扶着大娘起来,“大娘,咱们走吧,跟小许大夫再见!”
“她还没给我看出病来呢,这大夫怎么傻乎乎的?”张大娘掸掸身上的瓜子皮,一边和小薛告我的状。
“得了,咱们以后不找她看病。”小薛回头朝我一挤眼,“我们走了!”
我看着一地的瓜子皮,顿感凄凉。
护士长此时突然从诊室里边冲出来。
“小许大夫,快来!”
我一进去才看见是那个醉酒的,正躺在地下直伸腿,嘴里乌糟糟不知说些什么。他摔倒的时候挂倒了放器材的台子,被台角磕着了,手臂上鲜血直流。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刚被个大娘调戏了半天,现在又是这般惊悚的场面。
几个护士一起扶他,好容易扶起来,他还张牙舞爪的晃胳膊。
“你别动啦,我给你缝……”合字还没出口,他的手臂突然挥到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然后是发热。估计肿了。
护士过来看我:“小许,你先去敷敷。这儿你别管了,我们再找人。”
“没事。”我咬住牙,一把摁住他,和大家联手把他固定在床上。腾出手的我,打开器械包,开始缝合。
刚缝了几针,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扽我。一回头,是护士长。她端了把椅子放在我身后,摁着我坐下。
我跟她道了声谢,觉着右脸有点麻。好在闹事的这位伤口不深,可能也闹得没劲儿了,没等我缝完就呼呼睡着。
“剩下的我们处理,你休息会儿去。先用凉水敷敷脸。”护士长眼皮没抬,麻利地给他扎上针输液。
我捂着脸回休息室敷脸。休息室里静悄悄的。耳边嗡嗡的,脑子里也拧着乱麻,心脏好像被搁在个玻璃罩子里,闷得透不过气。
凌晨四点的时候,急救车又拉来俩人。说是回家路上掉沟里了,也没瞧见警示牌,俩人一前一后就进去了。闻着浑身酒气,真是不省心。
早上交班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姐,你怎么像是被雷劈了?”惠子还拿我开涮。
等我回家睡一觉恢复了元气,看咱俩谁被劈。我心里嘀咕,嘴都懒得张。
刚进医办大门,就看见叶穆一个人在里边看医嘱。他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医嘱放在我面前。
“这是你昨天交回的医嘱。你自己看看。”
我扫一眼,哇塞,高唱《满江红》啦。
“你昨天写了几份医嘱?”
“……五份。”舌头都有点不利索。
“其他的我就不看了,全部重写。”叶穆说得好轻巧。
我木木的眨了眨眼,脑袋里像是响了一记炸雷,有点反应不过来。
“以后记得把心操在工作上,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先去休息吧,上班再写。”
我晃了晃僵硬的身体,脸颊的麻木已经消失,但扯动的时候还是有痛感。昨天晚上倒没怎么觉着疼,现在肿消了,却开始疼了。
我一张嘴,牵扯到伤处,眼框里顿时一热。
“还不走。”他也不再看我,背转身干别的去了。
“叶主任,麻烦给讲解一下,我这医嘱有什么问题。”再疼,我也要说。
“都给你写清楚了。”他背对着我说。
“我不明白我哪没用心,我不明白我怎么没把心操在工作上了,您给指点指点。”
低头看病历的叶穆慢慢耿直脖子,顿了顿,视线正落在我的脸上。
他像是有片刻的晃神。
“你的脸怎么了。”
我眼前忽然就模糊了,鼻子酸到不能再酸。
“我脸怎么了,我值夜班啦!脸肿了我光荣!”
“我就问叶主任一件事,我怎么、我什么时候不用心工作啦?每天缝合的任务只有我超额完成,使用过的器材我全部消毒整理好才回家,每一台手术、每次查房、每次下医嘱我都整理成笔记,你每次的提醒我都记在手机备忘录里,我怕我忘了……我哪里不用心,你说啊!”
叶穆安静地站在那里,只站着,并不说话。
“我、我听到祁主任说你坏话,他妒忌你当主任,还怂恿婷婷他们给外科提意见,他就因为自己这点事公报私仇,我看不惯!我泼他面汤,我就是故意的,可惜汤有点凉了,下次我趁热泼!是他做事不端在先,为什么你要跟他道歉?你不知道他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么?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受惩罚的是我!”
“叶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觉得咱俩这是算怎么回事?你不喜欢我,我也觉得我根本看不明白你!我道行不够,我斗不过你。”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答应和我相处?”
一直插不进嘴的叶穆忽然向我抬起了手,像是要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这肯节儿上,谁也拦不住我了。
“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要分手!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