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没空搭理这个上来搀扶我的女同志。
我早就忘了30分钟前，本人在婷婷的见证下给姑姑打了电话，今晚要去她的咖啡店住。当时醉意已深，但神智尚清，还是知道喝成这样绝不敢回家的。
婷婷他们安顿好我才坐上医院的大巴车离开，我在沙发上做了好一会儿，想去洗个脸的途中碰到叶穆。
前一刻，我刚狠狠推开他。下一秒，我又朝他扑过去。
身旁的女同志一下子没防住我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惊叫了一声。我气势汹汹，架势十足，可叶穆并不躲，只是出手扶我。触到他的那刻，我像是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软脚虾附体，昏沉沉地栽倒。
那位吓出一身冷汗的女同志赶紧过来搂着晃悠的我，问道：“叶穆，你认识我家多多？”
叶穆眨了眨眼没说话，似乎也是疑问满腹。
女同志解释：“多多是我堂哥的女儿，”看着叶穆还有些困惑，又进一步说明，“我是她姑姑。”
叶穆笑了，轻轻舒了口气。他没再说什么，帮姑姑搀着不省人事的侄女往外走：“你来接她？”
“你忘啦，我的咖啡店就在附近。”
“哦，是。”叶穆把我放进姑姑的车里，关好车门，“你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你。”
“当然，我可抬不动她。这丫头，每天都吃什么，越来越沉！”
亲爱的姑姑，我并没有完全不省人事，只是现在顾不上还嘴。等我状态好了，我会加倍还回来的。
姑姑的咖啡馆坐落于风景秀丽的市郊，因为离度假村很近，又借周围环境优美的光，生意还算过得去。她的生活基本都围绕着咖啡店，半店半家。偶尔来我家蹭蹭饭，算是回归一下都市生活，平时就跟个市外高人般地窝在店里“修行”。老大岁数了还是单身一人，从没见过她和异性保持半年以上的交往关系。主要原因吧，可能是因为姑姑的性格有点“灭绝师太”的人，喜欢的人和你交心交肺，遇上讨厌的人就往死挤兑人家，而且喜怒无常，出招没有章法，一般男的真的防不住。
我从懂事起就喜欢和姑姑玩在一起。从小到大，姑姑虽然是那个最常把我气哭的人，却也是最耐着性子哄我的。我俩相处的模式更像姐妹，一会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一会儿吵得惊天动地，我爸我妈都拉不开。
我和姑姑相互分享了所有成长过程中的小秘密，她交过的男朋友一定是先让我来过目，就是换的有些勤，有时看不过来。我解剖再缝合的布娃娃，也一定是要交给她来做技术鉴定，因为她也曾经就读于医大，也曾经是一名充满理想的医大高材生。我曾经坚定的认为我们会一起拿起手术刀，做一对外科“姐妹花”。不过，人生嘛，不会总如预期，理想呢，也时常说变就变。
谁也没预料，姑姑刚一毕业就转了行，没做过一天正式医生。也是从那时候起，姑姑第一次有了秘密，有了对我也不能讲的事。我考上医大后，姑姑特意请我吃饭，我不死心的第一百零一次问起她转行的原因，她依旧没吐口。只是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等熬过实习期再问我吧。”
作为对她的报复，我也没告诉他叶穆的事。当然，觉得被妖妈逼着去相亲实在太丢脸，觉得和叶穆相处不会太久也是理由。
我在后座睡得不太踏实，朦胧间听见姑姑问：“多多，睡着了么？难不难受，想吐么？”
我哼哼一声算是回答。
姑姑没再说话。她开得不快，却不时朝后视镜看，好像生怕叶穆跟不上。
到了咖啡店，叶穆继续搀着我，姑姑领路，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店后面的卧室，安顿我睡下。
“谢谢啦，叶穆。”姑姑叉着腰，如释重负。
叶穆没说话，抬手抹去鼻尖上的汗珠。
两人原路回到前面的门店，已经打烊，店里寂静极了，只有几盏昏暗的灯光印照在姜黄色的木质桌椅上。
姑姑开了灯，略显局促：“嗯……喝杯咖啡？尝尝我的手艺。”
叶穆点点头，环视四周，走到墙壁前欣赏起油画来。
“你随便参观，稍等啊。”姑姑走进柜台忙活起来，不一会儿就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过来，将一杯递给叶穆。
“里面加了香草，是我最近新研制出来的新味道，你尝尝。”
“这个我可不懂。”叶穆鼻子凑近，细细闻闻，“我很少喝。”
“好久没你的消息了，上次见面还是给郭子过生日呢。”姑姑小口喝着。
“有那么久了么？”叶穆也品了口咖啡，“你上周不是还给我打电话？”
“那是帮朋友跟你走个后门，哪算？”姑姑说，“我听朋友说，手术排在下周了。你亲自主刀。”
“嗯。”叶穆点点头，把杯子放在邻近的桌上，看到姑姑正盯着自己，又解释，“我晚上没吃饭，喝多了怕胃疼。”
姑姑没说什么，一把拉过椅子坐下，把叶穆的杯子往里边挪挪。
“不过你突然离开医大附属，倒让同学们都挺意外。要说起来，咱们这一届里你算是最有希望将来成名成家的啦。”姑姑说得不经意，可眼神却一直在叶穆身上打转悠。
叶穆在她对面坐下，并没回答她的问题：“你毕业就改行不也让大家意外。”
姑姑耸耸肩：“我成绩本来就中规中矩，胆儿也小，每天刀光血影的，真不适合我。”
听她这样说，叶穆突然想起了什么：“许多多是你侄女？”
“哦。我堂哥的女儿，和我倒是没差几岁，就跟姐俩似的。”姑姑终于盼到了这个话题，一下刹不住车了，“你认识多多啊？怎么认识的？好像挺熟的哈……”
叶穆看着咖啡的热气蜿蜒的上升，听姑姑连珠炮似的问话，忽然就笑了起来，“差点儿成你侄女婿了。”
三秒过后，姑姑发出一个大大的“啊”表示惊叹。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啊。姑姑听叶穆说了相亲的事，嘴依然合不住。
“怎么当哥嫂的，家里有一大龄女青年不管，先操心他们家黄毛小丫头！”姑姑咬牙切齿的。
叶穆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一看，果然像一家人。”
姑姑一愣，略微尴尬。
“……那，那你们相处怎么样？”
“我们是同事。”叶穆说。
“就……这样啦？其实、其实我们家多多，还是……还是，不错的。”姑姑一般不夸我，所以舌头多少有点打结。
叶穆不说话了，于是这个话题就这样单方面打住。
“那个，哪天一起吃饭吧。你我，还有多多。”姑姑试图打破现在的冷淡场面，却并不奏效。
叶穆站起来，把座椅推进桌子：“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该休息了。”
姑姑急忙跟着起身：“叶穆。”
走出两步的叶穆止住脚步，却不转身。
“……院子里的常春藤长得特别好，你不想去看看么？”
叶穆的身体有些僵直，他站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他低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片刻没再停留，推开门走出去。
姑姑缓缓坐下，整个人怔在那里。门外车灯亮起来，而后是引擎的声音，再然后，亮光消失，一切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