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只是准备回医大附属？不是去美国？”回家的路上，我不放心的再次确认。
“哦。去年调过来的时候，工作关系其实一直没动，所以回去也会比较方便。”叶穆一边开着车，一边回答。
我终于放松下来，把身体瘫进座椅，由衷感叹：“不能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一定很难熬。”
叶穆笑而不语。
“那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借调过来呢？比起咱们医院，对你来说还是医大附属更有用武之地吧。”
叶穆的笑容有一丝不易察觉凝滞。
“那时，就是想换个环境。”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
有些话，他还是选择闷在心里。他不愿说，我也不必深究。
“不过，婷婷他们都会舍不得你的，还有院长，更舍不得你！医院评级的事还没结果，你就要走。”我暂且换个话题。
“评级的事基本没什么问题。这次中美交流组的成员里有好几个都是评审组的成员，所以我也略知一二。进入了复审阶段，就应该十拿九稳了。”叶穆说。
我点点头，不说话了。
叶穆陪我安静了片刻，说：“在想什么？”
“……想你不和美女师姐去美国，真是可惜哦。”我笑吟吟地看着他。
叶穆不置可否，歪了歪头。
“我哪儿都不去，因为你在这儿。”
说得我心里像吃了蜜似的。从今天起，我真的严重怀疑叶穆乃是深藏不漏的老司机一枚。不然怎么会句句戳中我心中最绵软的地方，例无虚发？
“叶穆，下个月的考核如果还是由你来做，大可不必手下留情。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偏着头对他说。
叶穆点头：“这点我倒是不怀疑的。”
把我送到院门口，叶穆下车，目送我离开。
往里面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还在那。再走一段，再看，他依然在。
“明天见。”我提高音量说，又举着胳膊朝他挥了挥。
我能看到他脸上温暖的微笑，能感受到他与我一样的不舍。真想就这么一直望着彼此，天荒地老。
临睡前，接到了婷婷的电话。
“他姐，你进咱学校论坛看看。”她平时叽喳惯了，忽然用如此萧肃的口气说话，有些瘆人。
医学院论坛从来都是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因为大家的工作性质，话题总是充满着血腥与重口味。偶尔，还会有惊悚灵异贴上榜，搞医的有时候神经比较大条，幺蛾子也出得比较多些。
但婷婷让我看的，是一则八卦贴。并未指名道姓，却感觉句句直指我和叶穆。
《惊爆某市级医院实习生与导师不正当关系》——这帖子的名字真是low啊。也难怪跟帖的人不多了，基本没什么热度。里面描绘的情况也并无太多爆点，无非就是实习生出卖肉体博取导师青睐，导师处处偏袒，考核成绩虚假等等。
看着看着，我就笑出声来。如果叶穆肯配合，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可以出卖给他，毫无问题。
婷婷和我同时想到一个人。
那位刚刚被叶穆拒绝走后门，而一肚子邪火无处撒的霸道小公主。
“我已经给论坛投诉了，让他们删帖。”婷婷说。
她觉着很是费解：“邹丽娜已经和咱们快一年没见了，你俩的宿仇早就成了冷饭，为什么现在又想起发这种无聊的贴？捕风捉影，一点实际的东西也没有，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纯属恶意中伤。她还是没经验，如果再加点平时的偷拍放上去，不是更有说服力？”
“你什么意思？偷拍？”我咂舌。
“你看你这话说的，咱们医院上下女医生、女护士手机里，谁还没有几张叶主任的偷拍照！”婷婷电话里全是“你能耐我何”的嚣张。
“他姐，你不生气？”婷婷最后问。
我仔细思忖，还真没怎么生气。第一，对邹丽娜人品的了解让我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第二，叶穆如果看到这个帖子肯定也只是一笑了之，我说过不丢他的人，自然也要学着处之淡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叶穆就快回到医大附属，渣师兄以后的日子……呵呵。
这么想着，反而还有点雀跃起来了。
第二天医院早会上，邢副院长宣布，医院晋级评审进入了复审。
全院上下都不由为之振奋精神。虽然我已经提前得知，但还是不免和大家激动了一番。
邢副院长趁此大好时机，给同志们鼓舞半天士气，描绘了未来医院的美好蓝图。而后，又示意大家安静，说医院有一项人事变动要宣布。
“医院副院长提名已经出来了，有四位科室主任入选，分别是外科叶主任，祁主任，儿科秦主任和肛肠科宋主任。名单自宣布之日起公示一周。下周正式进入考核投票阶段。”
院里上下都对这事津津乐道的。外科上下各个都来给我道喜，搞得我一天除了查房那也不敢去。
婷婷看热闹不怕事大地拽着我去食堂打饭，被我挣脱。
“他姐，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低调了？这个时候哪能低调？必须嘚瑟！”这女人兴许是受了昨日匿名帖的刺激，生怕我和叶穆再蒙受不白之冤。
“这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他姐低调是对的，不好招摇。”惠子也煞有介事地。
大胖很是开心，出来进去都是一样的话：“等叶院长上任，咱们一定要去我家饭店庆祝。想吃啥吃啥！”
全院少老似乎在心里已经内定了副院长人选。除了当事人，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要辜负大家了。实在不忍心看他们失望的脸孔，又不。
直接讲出口，这一天差点把我憋出内伤。
抽空溜到叶穆办公室，人家正悠哉悠哉的收拾着桌上和架子上的书。从他的表情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只能悄悄问：“你……找院长说了？”
叶穆点点头。
“院长说什么？就……同意了么？”
“不然呢？离了谁，地球都照常转不是么？”
才不是咧。没了你，我就转不动了。
“大家知道一定会伤心的。”我喃喃自语，婷婷他们知道真相后想弄死我不一定，“……那你什么时候去医大附属上班？”
叶穆思忖了一会儿：“师兄下周飞美国，这边安顿好了我就过去。”
“唉，差点就当上副院长的女朋友呢……”
叶穆冷不丁朝我扔过来一本书，我本能的伸手去接，拿在手里细看——《论医生的道德修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有时间就出去忙吧，别老在这儿混。”
“用得到人家就拼命使唤，现在不需要了就往外撵，哼。”
叶穆扬了扬手里的书：“要不要再给你一本？”
“再见，叶主任！不耽误你收拾了！我忙去了！”赶紧收声离开才是上策。
不一会儿接到老妈电话，晚上炖了汤，要我带叶穆回去吃晚饭。
这有何难。
正好跟老爸老妈汇报下叶穆工作的变动。
刚挂断电话，下一秒，婷婷就打了进来。
“他姐！！！！出事了——叶主任出事了！！”婷婷的声音都快吼破了，感觉电话那边已经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我满头黑线地回头看看自己身处的位置——叶穆办公室门前。
他当然还在里面收拾东西，还有什么正牌女友不知道的事？还是——他们这么快已经知道了？
“你慢慢说，婷婷。到底怎么了？”
“医院刚贴出通知，说叶主任……叶主任，因工作原因……退出副院长的……竞选。”婷婷还在抽噎，感觉犹如遭遇五雷轰顶。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事情搞大了，怎么解释才好？
电话中的婷婷还没安慰妥当，忽觉走廊的地板开始震动，尽头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一大波僵尸……正在逼近。
护士长率领着外科一干人等，气势汹汹朝着我这边奔来。我本能的想逃，怎奈弱智小张一个箭步，一把勾住我的胳膊，搞得我动弹不得。
真看不出来她的身手何时变得如此矫健？
我还没说话，只见护士长一拍胸脯：“放心小许，我在外科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医院这么办事肯定是不行的，这是赤裸裸的黑幕！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身后一片振臂高呼：“抗议到底！抗议到底！”
我滴个神哪。这可如何收拾？
欲哭无泪之际，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叶穆的出现瞬间让群情激奋地人们安静下来。
儿科马老师挺身站出来：“叶主任，你放心，有我们在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我不由敬佩这位老师的古道热肠，明明秦主任也是这此竞选的候选人，这种大义凛然的帮理不帮亲，胳膊肘往外拐让秦主任情何以堪哪。
就在即将掀起第二波激动抗议，叶穆及时发声制止：“……这样，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好么？”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全部愣在原地。
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本来准备去院长那里闹事的大家，除了夜班的留守外，其余人等都在我的带领下来到医院十字路口东北角刚开的一家韩国烤肉店。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来这间自助烤肉好一点，总得为我家男人节约成本吧。这群饿起来就不是人的家伙必须防着点。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同志们来了以后倒没急着商定讨伐医院的大计，也没顾得上安慰无故被“剥夺”资格的叶主任，而是齐刷刷分散到各个取餐区，兴致勃勃的开始挑选心仪的食物，而后大家的话题也一直围绕着“咦，我怎么没看到这种肉”“茄子烤的焦一点味道更好”“这种肉好嫩”“我拿回来的都被你吃了，你这个猪”“我不能吃辣，你不停撒辣椒面是几个意思”“再拿一打啤酒回来，少废话”……
没过多久，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马医生在教给大胖玩‘小蜜蜂’划拳，大胖的依智力程度对这种需要眼疾手快的游戏依然应付不来，一丝不苟地手忙脚乱；马医生乐得肩膀都颤了，一直起哄大胖喝酒，大胖已然喝得茫然，抱着马医生的大腿，痛哭不止。惠子被外科其他几个医生拉过去看掌纹，这小子大神附体，说得几个大夫不时发出惊呼，差点跪下拜他为师。
护士长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满了一杯啤酒，走到叶穆跟前。
“我得敬你一杯，叶主任。”她朝叶穆举起了杯。
护士长的脸和脖子微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叶穆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端起自己的杯子，和护士长碰了一下。
“叶主任，一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起起您和小许的哄，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兑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您的话已经不少了。我在一旁喝着可乐暗自腹诽。
“真的。和您虽然没聊过别的，但我喜欢和您说话。您从来言简意赅，有啥说啥，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找叶主任，就一定能解决。我在外科待了这么多年，就属和您配合得最舒心，最畅快，也……最累。这病人多得呀，比我们之前翻了不知多少倍！累得老娘……”
马医生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怼护士长的腰。
我回头看，大胖还在哭，这次抱着桌子腿。
“叶主任，要说这医院里我老马服谁，除去您，也就没别人了。我们科老秦是个好人，但她真不是当副院长的料，她好得缺些原则。但我信你呀，任何时候，你能把持公平，能为我们据理力争。小许那次的事，我们下面都是对您竖大拇指的。您腰杆儿那么硬，就凭这一点，我就佩服！”马医生喝了不少，但脸不红心不跳，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把那边沉迷封建迷信的一堆人也吸引过来。
“是啊，叶主任，将来要是让老祁那种官迷上了任，以后还有谁能为我们说话？”
“那孙子除了会拍院长马屁，我看就没别的擅长。”
惠子也跟着说：“叶主任，反正我们是要跟着您的，您那时救我的恩情我不能忘，这个时候我一定要出来支持您，您放心。”
叶穆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谢谢你，叶主任。”外科周医生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这是我工作的第四家医院，活干的最多也是干得最没有杂念的最投入的，当时就是奔着叶主任的名号来的，果然没选错。这么长时间，让我从来没起过想辞职走人的念头。一点儿都没有。从来没有。”
“在你手底下干活，累，但是心不累。”周医生低声说，“我们背后都希望你当头，小道消息传出来医院要破格任命副院长，咱们医院推荐你的时候，我们都特高兴。不光咱病区，就其他病区，哪怕是老爱跟咱们科打架的肛肠科也都这么说。我们真不甘心，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就……”周医生摇头笑，“真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任谁也不能看着你受委屈，到了需要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了，我们绝对义不容辞！”
叶穆沉默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小周，护士长，老马，还有在座各位，你们对我的信任、对我的这份心，我明白，但我无以为报。”
“我……要回医大附属了，那边现在比这里更需要我，还有一个原因，比较私人，也是为了我和多多将来工作起来更便利。所以我今天跟院里提出来自愿放弃竞选，没有谁为难我，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家希望我做的，我可能真的做不来。我一直以来就想做个外科医生，好好做手术，尽我所能治病救人。就这么简单。”
“真的，真的感谢大家。”叶穆也有点激动，脸颊微微泛红，“即便以后不再是同事，我们也是朋友，有任何需要，我也一定义不容辞。”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大胖的哭声也止住了。只剩烤盘还在“滋滋”作响。
“每一件事，都是各位鼎力支持才完成的，靠我一个人真做不来。你们都别光顾着忘我头上扣高帽子，把自己的功劳给抹杀掉。大家的这种心气儿，这种干劲儿，没什么事儿是做不成的。谁做副院长不重要，大家的劲头不要泄，这个才最重要。”
“我从毕业就在医大附属工作，那里是锻炼、培养我的地方，现在那儿需要我，我觉得我应该回去。”
“小周，我也有干不动想当逃兵的时候。那个时候，没人能帮的了你，做下去的勇气只有靠自己来获得。况且，身边现在有这么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事，什么事儿都能够挺过去的。”
“医院马上就要升级成三甲，以后任务更重，责任更大。大家还是要拿出现在的干劲来，或者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你们一定没问题。我是真心的。”
大胖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子那边爬了过来，一把搂住叶穆的腿，笑声抽噎起来。
惠子眼圈红红的，抿着最不出声。
周医生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护士长为叶穆斟满一杯啤酒：“叶主任，不知道啥时候再能和您吃饭，希望还有机会。还有，能和您共事，是我的荣幸。”
话说到此处，不由让人有些唏嘘。大家纷纷举杯，却让我突然觉得伤感起来。
这时，包里的电话响了。
是张医生打来的。
我走出包厢，接起电话：“张医生，什么事啊？”
那边半天没吱声，我以为是信号的问题又变换了几个姿势，挪动到靠窗的位置。
“那个，小许，你们都在哪儿啊？”终于听清楚了。
“张医生，我们在新开的那家自助烤肉呢，您要来么？”虽然已经快吃完了，但话还是要说的。
又没音了。
“喂？喂？张医生？”
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说话：“我就不过去了，今儿我夜班。小许，我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哦，您说。”
“……是关于叶主任的。小许，我实在是心里憋得难受，不说出来我怕我这辈子良心都安生不了。”张医生的语调听上去是有点高昂，略抖。
他这种情绪不由让我紧张起来，估摸着可能也是因为看到叶穆不能竞选收了刺激。张医生平时顶着一张扑克脸，看谁都一个表情，但这人心地不错。
“小许，我、我……对不起叶主任！”
这都哪儿跟哪儿？说得更让我摸不着头脑。
“你听我说，上次叶主任胃出血做了手术，不是查出叶主任严重营养不良么，后来我几次给叶主任检查，看瞒不住了，叶主任才跟我说了实话。他几年前就换上了厌食症，虽然也一直在服药治疗，但身体还是损伤挺大的……”
“胃出血也是因为厌食症引起的，虽然最近这几次检查各项指标都有所回升，叶主任也跟我说病情一直在好转中……可是，我，我把这事跟祁主任说过……叶主任叮嘱过我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可是当时祁主任一再问我，又说他了解病情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叶主任工作，还说，还说，今年医院有聘医师的机会，让我抓紧……我就，我就把检查结果给了祁主任了。”
我站在原地，静静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医院会在这会儿推选副院长，我现在算明白祁主任非要打听叶主任病情是为什么了。我本来觉得一直在好转，会过去的，可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档子事！叶主任一直对我不错，我真、真的对不起他！小许，现在是不是已经于事无补了……”
时间分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地，平静的，波澜不惊：“张医生，你听我说，叶穆不是因为有人告发，而是自己申请调回医大附属，因为那边现在需要他回去主持外科工作，所以他才会退出竞选。不是因为你。”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听筒里，只能听到他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那……”
“张医生，您听我说。既然叶穆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我就还当作不知情，也请你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好么。”
包厢里不知是谁带了头，唱起了歌来。从“团结就是力量”唱到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歌声一发不可收拾，引得经过的人纷纷侧目，而后笑着摇头而去。
“也好，小许。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如果将来这件事给叶主任带来任何困扰，我会出来承担。还有，上周抽血化验显示叶主任的血红蛋白指数已经上升至正常值的最低指标，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知道了，张医生。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你告诉了我。”
挂断电话，我站在包厢门前，手扶着门把，却连推开它的力气也没有。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突兀的锁骨，白得不见血色的脸颊；想起他一次又一次拒绝我，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想起每次让他吃饭时他紧锁的眉头，那付勉强下咽还要被我取笑的窘态。
原来如此。
他一个人悄悄承受起疾病的折磨，拒绝任何人的帮助。
医者，不能自医。大抵就是如此吧。
不过，叶穆伪装得那么好。外表冷硬似铁，坚强不摧，任谁都把他当成最踏实的后盾。
他选择沉默，选择自己舔舐伤口。即使伤口不能愈合甚至溃烂，他也放任着不管，不救。
所以，他曾经有多么的万念俱灰。
多么的，想要放逐自己。
那么老天爷，谢谢你，还有一点点良心。在你一次次夺走他的挚爱后，还会把我带到他的身边。
也或者，是我上辈子对叶穆犯下过杀父夺妻之仇吧，注定这辈子要来还债。
叶穆当初一定认为我是他的劫数吧。是不是因为这样，他在劫难逃。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愿意吃饭的呢？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从他开始冲我笑，容忍我的无赖，慢慢地从躲避到接受我，也慢慢地不再抗拒我拿来的食物。
等等，好像有一个问题。叶穆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带给他的食物？他曾经说，看到我就有食欲。我可不可以脸很大的自认为，叶穆是因为我才开始想吃饭？
真是一个复杂而没有逻辑的答案。
我推开包厢门，对面站着十几个人，正相互搭着肩膀慷慨激昂高唱《国歌》，满腔的热情已经快要把房顶掀翻。叶穆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乐呵呵地支着下巴听歌。看到我进来，他朝我伸出手，像看到救星。
我坐到他身旁，叶穆侧过身悄声说：“要不，我们先走吧。让他们再唱一会儿。不然一会儿又要拉着我给他们鼓掌，拍得不响还不干。”
我翻了个白眼。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唱那么难听还敢让我家叶穆拍手？知不知道我们家叶穆的手有多金贵，那不是人的手！那是拯救病人生命为病人打开生命之门的医者的神圣的手！
想到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左手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右手拉紧叶穆，我俩大喇喇站起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转身，掩上门。在唱歌的人还未做出任何反应之际，我拽着叶穆一路小跑，奔出饭店。
待坐进车里，叶穆还心有余悸地望着饭店的方向，生怕他们追出来似的。
我边系安全带边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已经在餐前结账了，不然，有他们乐极生悲的时候。以后再也不跟他们一起出门了，丢不起人哪！
叶穆发动车子：“还好有你。差点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我心里想，怎么会发生那种事。这个世界上能生吞活剥你的人，只有我。
“我送你回家吧。”叶穆说。
“好。”
“刚才你出去了好久，没事吧？”
我使劲摇了摇头，笑得没心没肺：“上厕所去了。”
可能我笑得夸张了些，也可能是说得太直白，叶穆迅速看了我一眼，看我还是傻呵呵地笑着，就不再理我。
我笑得脸颊有些酸，抬手揉了揉。看着他被车外霓虹灯映照的侧面，胸口处隐隐地疼。
“叶穆。”我轻声叫。
“嗯？”
“叶穆。”我再叫一声，嗓子渐渐嘶哑。
他这次没应声，扭过头和我对视片刻，又看回前方。
“你怎么了？”他问。
我知道我怎么了，我就想看他，就想听到他的声音，就想让他大口大口吃饭，就想狠狠地疼他，用我后半生的时间，好好地和他在一起，一天都不放过。
“叶穆。”
“你到底怎么了？”叶穆笑了，以为我故意逗着他玩儿。
“跟我回家吧。”我说。
“……这么晚了，不好吧。”叶穆一惊，想也不想就拒绝。
“不晚，我老爸老妈每天看剧看很晚的，真的不晚。”
叶穆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钟：“已经九点多了，还是不了，改天吧。”
“我妈今天刚给你熬了猪肝粥的，老太太一大早跑到早市买的最新鲜的猪肝，熬了一下午，就说等你晚上回来喝呢，结果被这群煞风景的给劫了道。我妈伤心死了。”
叶穆没说话，看样子犹豫了。
“真的不晚，你还不知道岁数大了的人三大爱好就是贪财、怕死、不瞌睡么？我家二老哪天十二点前睡过觉？比我一个青春花季少女精神头都好。你说有没有天理？”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有道理。
事实证明，我的话不假。尽管叶穆觉得自己很是唐突，这么晚登门专程喝粥，实在欠妥，但我家二老和我都不这么觉得。本来老爸已经坐在沙发上打瞌睡了，结果一见叶穆终于如狼般双眼放出绿光，兴致大好地坐在餐桌前和叶穆聊个不停。
我妈很是惊喜地热好粥端来，喜滋滋看着我和叶穆。
从来没觉得老爸老妈这么给我长脸。从小到大，我们三人的品味和判断首次惊人地一致。多年的三观不统一终于在叶穆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这么说，下个星期就要回医大附属啦？”老爸刚刚得知，倒也没觉得太惊讶，“不过也好，当时你去市中心医院我就觉得奇怪，你妈还担心是医大附属那边你待得不舒服呢。”
“怎么会？我毕业就在那里工作，都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前辈，很关照我的。”叶穆说。
“回去好，还是医大附属有前途。要我说，好钢还得用在刀刃上不是？”老妈插话。
“对，你俩不在一个单位也好，日子久了，终归会给人说闲话的。对叶穆，对多多都不好。”老爸平时看个电视剧都看不大明白剧情，可一说起叶穆的事思路还真是清晰得不得了。
我难得地安静，只顾盯着叶穆一勺一勺喝粥。我把自己碗里的猪肝夹在勺子里，一股脑都倒进叶穆的碗里。
“多吃点猪肝，补血的。”我对不明所以向我看过来的叶穆说。
老妈朝老爸递了个颜色，俩人相视一笑。
这俩人戏还真是足啊。
叶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叶穆，你以后每天都来我家喝粥吧。”此话一出，对面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我，“你去了医大附属，我每天也不能和你吃饭，让我怎么放心。记得啊，晚上过来喝老妈的粥。”
“是啊，叶穆还是有点瘦。做医生的，尤其是外科每天那么多台手术，不吃得壮点怎么能应付？”老妈赞同。
这时，闷了好一会儿的老爸开了口：“与其这样，不如你俩就赶紧把事办了吧，那不就名正言顺能天天在一起啦。”
要不是我嘴里有粥，此刻我一定站在凳子上振臂高呼三声：老爸万岁！
老爸被我看得有些不自然：“瞪我干嘛？说错了吗？”
怎么会是说错了？简直对得不能再对！您不只是我亲爹，您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最大，最懂我心的那条！
我简直快要飙泪！
老妈也不失时机来助力：“是啊，叶穆。我看你现在和多多相处也不错，不如就趁热打铁。老许，你明天给叶厅长打个电话，看什么时候咱们两家坐下来谈谈。”
叶穆估计已经大脑短路，完全跟不上我家人的思维速度。
呵呵，你慢慢会习惯的，小穆穆。我都跟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跟上过。
“叶穆，今儿晚上你别回去了，住这儿吧。”身为一家人的我，自然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后脑勺狠狠挨了一汤匙，老妈叉着腰，红着脸瞪我：“你个大姑娘家，怎么这么不害臊。现在怎么好让叶穆在你那儿住呢，怎么也得订了婚以后吧……”
“老同志，你思想能不能不要那么复杂？书房，书房不是有单人床么！”我无比悲愤。
“也是，你看你这个老婆子，不问清楚就动手，还当着人家叶穆的面。”老爸上前打哈哈，“叶穆，我们平时不这样，不这样！”
“老妈！哎呀，弄我一头粥！”我悲痛欲绝。
“哈哈，闹着玩儿，闹着玩儿。”老妈甩了甩汤匙，掩饰刚才的真情流露，“我去洗洗勺子，一会儿还得舀粥呢。”
“已经十点半了，这么晚了呀？叶穆，不然你就听多多的，在这将就一晚吧。我们这个老小区也没物业，就是单位上管理的，晚上院门就上锁了，有事还得找门房开锁。现在这个点儿，应该已经上锁了。”老爸说。
老爸今天吃什么了，简直如蛔虫附体，这般神勇无比，这般与我心灵相通？
叶穆本来觉得登门已经够唐突，万没想到，在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软硬兼施下，连深夜留宿这等放肆的事也做了出来。
临睡前，老妈在我耳边低语：“你晚上给我节制点，差不多就睡觉去，我耳力好你也是知道的！”
是啊是啊，母亲大人教育的对。但此刻，春心荡漾的心是谁也拦不住的。
洗了澡，我专门在浴室里多待了一阵，摸黑出来探听了下爸妈的动静，就蹑手蹑脚的奔书房而去。推开门的刹那，正侧身靠在床边看书的叶穆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我，赶紧坐正了身体，表情倒是自然，仿佛早料到我会在夜半时分暗度陈仓。
我轻轻掩上门，走去他身旁坐下。
“怎么还不去睡？”他问。
“你不也没睡？”
“去睡吧，我记得你明天早班。”叶穆说。
“那你明天做什么，还去医院么？”
叶穆想了想，回答：“要去的。还有些工作要交接下，东西也要打包。”
“嗯，你的东西最沉了，全是书。”我撇嘴。
“书嘛，差不多都是我看过的了，所以我不准备带走。”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留给你们几个吧，还有一年的实习期，可以慢慢看。”叶穆说。
果然，这位“马王爷”临换岗位都不忘再给我们下个套。好狠的心。不过，以后也不轮他管我们，看没看他哪知道？有本事给我们打分吓唬我们呀？
“别人我管不了了，你以后每周要跟我汇报一次读书心得。”主任的口吻说来就来，根本不顾及眼前美人在侧，且独处一室的暧昧氛围。
“知道啦，叶主任。”我没好气地应道。
叶穆看我不高兴，就没再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问：“多多，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心跳不觉有些加速。我脸上难道写着心事么，这么轻易就被看穿？
看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叶穆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静候我的回答。
我低下头，躲开他仿若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神，好半天才低声嘟囔：“哪有什么事？就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走。”
虽然意图搪塞他不起疑心，但这话却绝对是出自真心。我的脸颊绯红，叶穆也不由被触动，就不再追问，而是轻轻揽住我的肩，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好香……”我湿漉漉的发丝缠绕在叶穆的鼻尖，他轻嗅，感叹了一句。
我把头埋进他的颈间，整个脸都烧了起来。
“心跳……过一百了。”叶穆又说。
我诧异地听到这句让人出戏的话。一低头，看到叶穆的手正捏在我的手腕处。
这一片旖旎风光之下，亏他还能想得起为我诊脉。
“你有职业病么？”我不满地叫。
“职业病没有，就是觉得你今天反常。”叶穆笑着放开我，“赶紧睡觉去。”
“好心陪你说说话，哼，不识好人心！不理你了。”我气鼓鼓地站起来，刚迈出一步，手腕却又被叶穆拉住。
叶穆微微使力，我一个趔趄又一屁股坐了回去。他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我的下巴，把头一偏在我唇上浅浅印下一吻。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又推我：“好了，睡去吧。”
我的脸再次涨成猪肝色，心中忿忿难平，一不留神又被这个老司机戏耍了。贫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一指得逞后偷笑的叶穆：“你、你、你……！”
叶穆望着我说不出话来的狼狈样，更加乐不可支。
“你、你给我等着！”我撂下这句狠话，头脑一热就朝叶穆扑了过去。
要亲就好好亲，逗我作甚？蜻蜓点水就来打发我？可不可以认真点？
叶穆被我撞得向床头倒去，脑袋“咚”的一声磕在床梆，他还没得及喊疼，嘴就牢牢被我的唇堵住了。这一吻，我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了。本着占便宜没够的精神，贫尼是豁出去了。
可吻是吻了，却总是不得要领，没觉得身心酥麻，反而只有嘴疼得有些麻，牙齿碍事的几次差点咬破了他的唇。
我有些灰心气馁，准备结束这个尴尬的吻。
可叶穆却并不打算放开我。
他双手环抱在我的腰际，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鼻尖：“别动，我来。”
于是他的舌头在我不防备的时候滑进我的口中，轻巧的撬开我的牙齿，缓慢而深入。我被他引导着，也学着他的样子去回应着他。
叶穆的气息越发沉重了，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游移，我的身体仿佛被点燃般地炙热，额头鼻尖也渗出了汗珠。
“多多……”叶穆叫我。
“嗯……”我迷乱地应着，脑子里一片混沌。
“多多……你该回去睡觉了。”叶穆看着我，明明眼睛里也带着一股潮湿的雾气，却还是住了手，拉我坐好。
我定了定心神。耳膜里全是忽快忽慢的心脏扑通的声音。
“……这里，不方便。”叶穆平缓了呼吸，说。
确实。搞不好我妖妈这会儿正趴在门上探听也说不定。
我立即起身，心想着该怎样化解眼下的慌乱。只好大手一挥，强作镇定：“没事没事，咱们来日方长。”
叶穆万万想不到我会用这句来做结尾，想忍却最终没忍住地笑出声来：“好，方长、方长。”
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走出书房，奔回自己房间的。闷头躺倒，脑子里也全是脸红心跳的限制级画面。理智上当然明白要克制，可内心却总有一股呼之欲出的冲动。而叶穆也是如此的渴望我，让我一阵欣喜。
憧憬着与叶穆美好幸福得一塌糊涂的各种未来的我，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