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天气变化无常,昼夜温差大,病人也一时人满为患。
于是病房楼的医生在朋友圈里改状态:世人笑我太疯癫,只因出入太频繁。
门急诊楼的医生改状态:一大波丧尸来袭,又一大波丧尸来袭,顺利击毙,哦,不对,是当值医生全部被顺利击毙。
只有院办领导无关痛痒地宣读着这大半年来的“佳绩”:本季度我院出院人数总量增长多少百分比,门急诊总量增长多少百分比,手术总量增长多少百分比,床位开放率达到多少多少,预估效益可达到多少多少,以上各项位列全市多少名,较去年同期增长多少……
最后一定会再加一句:希望各位临床医务工作者保持良好势头,在剩余的两个多月中再接再厉,勇创新高。
此时,外科全体医务工作者们已心如死水,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我呸!
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回到外科,到底该哭还该笑。
我带着一脸无辜回到外科楼层,迎头撞见的大胖和惠子,顶着两张行尸走肉般的惨白脸孔。
“他姐!!!”俩人见我像见了妈,简直是用扑的。
“那个,我回来报到了……”
“我知道!”两人双眼发亮,激动难耐,只差捧我的脸啵上两下,“回来的正好,走,查房去!”
一人架起我一条胳膊,欢脱地拉着我进了病区。
直到所有病区转完,回到办公室,我才知道,原来为了迎接甲级医院的评定,医院要将外科打造成医院的明星科室,所以这里的气氛和状态已和以前完全不同。
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查房的时候,张医生跟在我们后面,但脸色还是酷酷的,不苟言笑。他虽身为叶穆的得力手下,但因为刚掉进来没多久,主治考过了还没聘上,所以阶级比我们也高不了多少。
也不知是不是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他总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只有叶穆问他时,话才多说几句。
“张医生,明天是你到门诊值班么,我能跟着你么?”我跟在他后面问。
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撇嘴:“我不要女生,还长得这么矮。”
听说医院评级审查的日子进入倒计时,全员上下紧绷着弦忙碌异常的时候,身负重任的叶穆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交完班的这天,暂时没事,我费劲巴拉的找到叶穆。他正从手术室出来,汗从头流到背,脸色也很不好看。见到我的时候,手里正捏着半块饼干在嚼,吃得有些快,一定是饿得狠了。听婷婷说,我不在这些天,手术也多得很,几乎成了白加黑、五加二,张医生这一得力干将也不在,连平时不怎么上手术的祁主任都上阵了。
我听了,心里实在心疼叶穆。赶紧把他拉到办公室,把老妈刚炖好的补汤给他倒上,看着他喝光。
“叶主任,我回来了,请用多得数不清的工作压死我吧。”冲着他忙碌的背影,我调皮地笑道,还微微鞠了一躬,“如有不足,请多指教哦。”
“好。这几天手术室需要人手,你明天就进。”某人居然俨然一副老师的口吻。
期期艾艾挪到他身边:“不能主动跟你吗?”
他停下手头的活儿:“可以,但怕你的水平不够,会拖我后腿。”
我“砰”地把汤碗放下,斗志昂扬:“说吧,要什么水平!”
叶穆好笑地瞥了我一眼,转身拿出一本厚实的,包着书皮的书籍。
“记熟整本书。”
“好。”
我以为是类似前一阵子扔给她的那本《当代外科学术》之类的专科用书,结果一翻开,傻了眼。
“解剖?”
“嗯。”
“为什么要记解剖?”
“当然,所有外科的基础。”他查着文献,一边回答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抽走了她手里的那本,替换了一本较轻的,关键是,那是中文的。
“算了,你就看这本吧,太深奥的怕你接受不了。”他又轻描淡写地甩了一句。
“靠!”我真怒了,又抢夺回来,“你等着,我背给你看!”
这一背,直至天昏地暗。
晚上是叶穆的夜班,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也陪着他没走。他抓紧时间休息,我正好背书。后来两个人都在值班室睡着了,一个趴在桌上,一个窝在沙发里,那碗汤他也没来得及喝完。
叶穆下手术台的时候,我在聚精会神修改最后一份病史,没注意到他。
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问:“大家都走了?”
“都走了。”我说,往办公桌努努嘴,“洗手吧,我叫了外卖。”
结果,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的晚餐,吃得格外安静。我脑子里全是病例里几处别扭的地方,而叶穆,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我睡一会儿,除非有危重,否则不要叫我。”他搓了搓脸,几乎快要睡着。
“好,你休息吧。”说完我回到值班室,和护士把晚上的液体再次核对了一遍。
第二天,准备交班了。叶穆递给我一张纸,我仔细研究了番,上面写着一些病人的部分化验指标。
“有何吩咐?”我很是纳闷。
“这上面的东西,”他扬了扬纸,解释:“是楼上楼下四个病区所有病人近两天值得注意的异常指标,对着这张纸,你就能预料到今晚哪些人会出现哪些状况,该做何处理,又可以用什么药。”
我幡然醒悟,遂决定跟随护士姐姐们一道巡房。
几圈病房兜下来,医嘱上又增加了许多新的病症,解决掉了全部可能需要重新换药的伤口,使得这一天居然都比以前清净了许多。
闲来无聊,翻了几页书,找婷婷聊天。
“外科值班居然有空看手机?”婷婷觉得不可思议。
“受高人指点。”我老老实实回道,窃笑,男朋友给吃偏饭,岂有不笑之理?
说叶穆长着三头六臂我也是服气的,百名之中还有空替我留意和提点。我活到现在,今天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人与人的差距。
叶主任晚上手术不停,白天又精神矍铄。但这对我们每日睡不够的小实习医来说是大大的不利。因为每次查房时的提问,简直如扒层皮般恐怖。
不是说大家学习不刻苦,随着实习的加深,现在问题的难度也日渐提增,搞得大家都是心惊胆颤的。
这不才问完了一个,叶主任清清嗓子又开始提问。
“这批同学来我们科也有段时间了,那我们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问起。”
说是这么说,但我们的“基本”与叶主任的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于是脸色“湛清碧绿”的走出病房,身后是病人同情的目光。
查到下一层的病房,接着炮轰。
“中肺部手术适应症有哪些?09年的和10年的有何区别?
“我们科常用术式有哪些?适应症?”
……
到第三层,还没结束。
我,于是悲壮地成为了真正的“靶点”。
叶穆已从昨晚温柔中变身,现在的他,简直犹如头上长角的魔兽。我手里的几个病人,被他问得从磕磕绊绊的应付到全然无声。
我最后回答的那句“不知道”,在拥挤的病房显得过分软弱无力。真、真是,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眼梢一瞥,墙边的几个小伙伴们俱战战兢兢地拼命直视小抄,一副无奈赴死的模样。要不是大查房不允许带手机,只怕他们现在一个个都在疯狂百度……
众所周知,叶主任是外科的冷面王,又是外科的精神领袖。祁主任提一百个问题都不怕,怕就怕叶主任一张嘴,就能让一众小医生们陷入夺窗跳楼的境界。
他擅长整些深奥高端前卫的医学问题,可以随随便便弄死个人,只要他愿意。
果然,他今天的提问我们还是大半没答出来,只剩下态度还比较诚恳,一个个就差跪地起誓:“好好背书,至死方休!”
叶穆没理我们,从病房出来转悠了一会儿,待大家都松懈下来,又出其不意地扔了句:“年底考核眼看就要到了,多用用功不会有坏处。”
我们几个犹如鸡啄米似的点头。
虽然表面上我也还是和同学们一样被训,挨罚,他可以变化各种难题来让我们哑口无言,但我心里明白叶主任暗中是罩着我的,所以他就是骂我们骂出花去,我也依然美滋滋的。
但总有人视我为眼中钉。比如,祁主任。
这天也是事赶事,护士忙中疏忽,将换药换下的垃圾分错了类,当场被祁主任捉拿归案,不巧的是,还恰逢我在门诊值班。
正值上午九点的光景,医生们都匆匆往手术室赶,护士台是必经之路。祁主任杵在那里连我带护士一顿大呼小叫,实在有些尴尬。
这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是叶穆,被家属围堵至走廊,各种拜托请求感谢,和护士台这边儿的风景倒是遥相呼应。
他一边听着声音往我们这边看,一边对家属说:“我尽力,你们要谢也等病人平安下来了再谢我。”
他经过护士台时,我还在挨骂……
他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又慢慢退回来,冲滔滔不绝的祁主任咳了两下,说:“李主任说外科今天要接待市里的前期考察,正等着你去安排。”
如此轻而易举地解救了我们这帮被骂的头都大了的菜鸟。
叶穆让我和他去手术室做准备。手术室专用电梯空空荡荡,我俩各站在一边。我低着头,总归有点失落,缩在角落默不作声。
“被祁主任骂的还少?早应该习惯了吧。”他靠在另一个角落,环保双臂,侧身看着我。
这是在安慰我么?就当是吧。心情小小的平复后,觉着异样:“请问叶主任刚刚是在帮我解围吗?”
直达的电梯上升很快,随着“叮”的提示音,他回答道:“没有吧?刚刚李主任是在到处找老祁来着。”
表情还是严肃的,但语调总是那么地温暖……叶穆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是个无欲无求的孩子,希望一生无大波澜,平平静静。可心里对叶穆的依恋,让我越来越患得患失。
小时候看柯南,第一话里小兰说她望着新一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感觉。
而望着迈出电梯的他,不知怎的,燃起了一种同样的恐惧。愣了半晌,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他,抛开从前的一切过节,仅仅抓住他们之间种种温馨的小美好。
但电梯门已渐渐关合,留我一个在里面发呆。
今天的活终于顺利交差,我交完班,准备回家。临走,又绕到他办公室。
他依然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没发觉我在门口张望。他低头入神的样子真是……让人百看不厌。叶穆的皮肤底子其实很好,只是由于持久劳累有些泛黄,长期睡眠不足导致黑眼圈常驻。怎么说呢,是个看一眼就容易被异性惦记的长相,只是一眼看去就是张过度疲乏的脸。怪不得许多医生吐槽自己,脱了白大褂,绝对比病人还像病人。
可即便这样,我就是喜欢面前这个呆子,外表冷酷实则木讷,看似风光实则辛苦。更重要的是,老天爷愿意把他送到我身边,实在感谢这难以言说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