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高台之上,皇帝和几位白衣都盯着擂台上的两名少年。
“嘿嘿,还真是黄坚那小子教出来的!”白衣老人在檀木台上看得起劲,突然开口笑道:“皇帝,那招飞身突刺,你可眼熟?”
口口声声喊着皇帝,皇帝身后的太监,每听到一声“皇帝”身子都要轻轻颤一下,抬头想要骂声:“大胆!”。
但之前被皇帝亲手阻过,便不敢出声,只是每听一次这大不敬的称谓,心里还是哆嗦一下,骂声:“混账!”只是不敢付诸言语,只敢在心里痛快一下。
皇帝瞪眼盯着台上天承,眉头紧皱,听到白衣老人的话,定格了一会,才默默点头。
“哈哈哈,是了是了,黄坚的那个离经叛道的徒弟,就是你老子的大哥。你的皇叔诶。”
白衣老者见皇帝点头,哈哈笑道,语气满是嘲讽。
“皇叔现在何处。”皇帝双眼泛红,焦急问道。
“死了!死无全尸的死。”
白衣老人摇头晃脑,似乎这个死字,很是有趣,看到皇帝双目血红瞪着自己,又开口继续道:“早年犯了大过,被黄坚追赶,跳海自尽了。”
皇帝双手撑着龙椅,半站起身,双眼瞪着白衣老人,像是要喷出火来。
身边中年白衣人见气氛不对,忙接话缓和道:“唉……说到这事,可苦了黄长老,被罚了供奉不说,那东西还跟着……”
“闭嘴!”白衣老人突然出言制止。
中年男子被这一冲,赶紧把嘴闭上,一声不吭,低头看地。
这一言一止,叫皇帝心存疑惑,“那东西”一定和自己皇叔的死,有极大的关系,但看白衣老人“周尊者”的样子,“那东西”也一定是个不可说,不可问的禁忌。
自己虽然九五至尊,自己要知道的,旁人不说,算是欺君。但白塔的禁忌,在自己这来说,就是天大的禁忌,碰都碰不得的东西。
皇帝当即扭转思绪,眺望远处,想要换个话题,再问些其他和自己剑锋皇叔相关的事情,突然目光停滞,像是在远处看到了什么,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确认了一会,然后马上转身,指着方才眺望的方向,对龙椅后的太监皱眉耳语了几句。
太监闻言,大惊失色,也向皇帝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紧接着,整个檀木台上又是一阵沉默,众人各怀心思,闷声不语,只是望着武选台上,此刻正分庭抗礼的红,紫两个少年。
……
看似“分庭抗礼”,实际情况却只有场上两位少年心知肚明。
天承后背凉飕飕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内衫,面子上强挂着苦涩的“自信”微笑,爷爷曾说:“觉着打不过的时候,一定要笑,可千万哭不得,因为……对!伸手不打笑脸人。”
天承不懂什么原理,但每次小时候被打的头破血流,自己笑出声来。
村口的那群孩子就真不继续揍自己了,顶多骂上两句:“傻子。”
面前的晏炎却苦着脸,面露狐疑之色,这让天承很是不解,明明更该笑的是晏炎才对,自己刚才几乎施了全力,却只换得个对手的游刃有余。
晏炎终于忍不住,绷着个脸,发问道:“你方才使的剑法,就是剑无鞘教你的?”
“是呀!”天承不耐道,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
晏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使了两遍的那招,就是叫做‘很饿饿’的那招……”
“浑浑噩噩!”天承扶额喊道,先是“梅慧”变煤灰,现在又饿了,这小子身手了得,记名字的本事更是了得。
“对,那招不像是给你拼斗用的招式。”晏炎严肃道。
“对,那招是师父给我舒展筋骨用的!”天承很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说八道,你胡说,我也胡说。
晏炎也不搭理天承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非要说,你那几招,该都不是给你用的。”
“此话何意?”天承被这一说,觉得有些悬乎了,也好奇道。
“你师父,剑无鞘,可曾……可曾给过你什么东西?”
晏炎突然发问,右手还握拳在空中振了一下,像是突然抓住什么头绪,有些振奋。
天承被这一问,起初还觉得好笑,心想剑无鞘,连这个人都是假的,何来什么东西。但突然一阵血流涌上大脑,冲的自己有点目眩,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给了!天承突然想到。
教自己剑法的是爷爷,爷爷给了自己两样东西,一样,就在自己左脚下,鞋底夹缝中,自己每换新鞋,都要处理一番,把那张薄薄的却带着爷爷厚重嘱咐的皮子藏了。
还有一样,那柄漆黑木尺,自己藏在余庆庄了。两样都是自己深藏不露的秘密,怎么被识破的?
难道,面前这个紫衣少年从剑招猜到了爷爷的身份?难道,面前这个少年当身着白衣,而不是紫衣!
怪不得刚才总是蹲着,背对众白衣人,像是在提防什么。
怪不得开始看自己的眼神,总让人觉得,带着渴望!
想到这里,米粒大的汗珠从天承的鼻尖和脑门渗出,嘴唇都有些发白,身子却像进了寒冬腊月,忍不住想发抖。
……
武选台下,粉衣少女在人群中浑身颤抖,身旁带着面纱的青衣少女一言不发,面纱上的泪痕已干,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白色痕迹。
两名少女面前,则是一个身着便衣的男子,此刻愁容满面,正是原来在皇帝身后的太监。
“李公公,我……”粉衣少女颤声对着太监说道,又像喉咙被卡了,说到一半就停了嘴唇。
“公……小姑奶奶,您怎的跑出来了,也不知会小的们一声。”李公公像是没有听到粉衣少女的话,对着青衣少女委曲道。
“闷的很,就拽着桃儿出来散散心。”
青衣少女轻轻说道,面纱也被口吐的气息微微煽动,好似涓涓细流。
“请回吧,老爷看到您了。喊您过去。”
李公公抬手做了个极不明显的“请”的手势,转身往檀木台的方向走去,嘈杂的人群中的几名精壮黑衣男子,看到李公公转身,也若无其事地靠拢过来,不近不远,护在三人周围。
青衣女子看了一眼檀木台高高在上的皇帝,低头叹息一声,便随着去了,临行拉住粉衣少女桃儿的手,对着她微微点头。
桃儿感觉手上温暖,也勉强抿嘴微笑,止住了颤抖,随后面容紧张,也低头跟着走了。
……
惊慌失措的天承站在武选台上,半眯着眼,眼珠却在眼皮后不停打转,觉得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一只兔子,在山谷中被一只野狼盯上,山上还有虎视眈眈的狼群。面色和嘴唇也变得要和脚下的汉白玉一样白了。
“石头!剑无鞘可曾给过你一颗石头!”晏炎的一句问话,把天承从冰窖中拉了回来。
“石头?没有!没有石头。”天承下意识答道。悬着的心也一坠,不是皮子,不是尺子,石头还好!
“嗯……那你师父教你的剑法,却不是原本这剑法该有的样子。”
晏炎思索片刻,娓娓说道:“刺我的第一剑,剑锋落处向上一寸,出剑改从右上,蜷臂而出,带旋劲,步法不变。来吧!”
说着晏炎挺胸直立,向前抵出左脚脚尖,静静等候天承来攻。
天承一惊,这又是哪出,怎么比着比着却指点起对手招式来了。
但此话入耳,天承脑中不由出现一个小人,照着晏炎所述的样子,出了一招。
剑随心动,脑中小人不停放大,慢慢占据天承身体,和天承身形融合,提动步子,飞身跃起,抬肩收臂,扭转手腕,待得冲劲巅峰,一剑斜刺而出。
这一招“剑出八荒”自己从儿时起就不知练了千万次,稍加改动,自然也得心应手。
白虹掠际,如同一条白练,破空刺向晏炎右脸,晏炎指点剑招,招式落点自然有数,扭动身形,脖子一偏躲了过去,但天承一剑来势极快,角度也斜来斜往走的刁钻,即使躲过,依然被划断几根头发,被天承身势一带,飘着转几圈,才纷纷落地。
天承去势不减,连人带剑直往晏炎身后那兵器架上飞去,“哧”一声,剑尖刺到木架上,天承手腕转动,“咯啦”一声,木梁上被掏出一个杯口大小的窟窿。
……
“是了!就是剑锋皇叔的剑,朕小时候,亲眼见他用这一剑,取了刺客的右眼!”
皇帝一手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把身子撑了起来,盯着台上天承,脸上惊喜交集。
“皇上万福。”青衣女子刚刚走上檀木台,见到如此激动信息的父亲,等了一会,才开口叫人。
皇帝听闻称呼,立即收敛情绪,沉身坐下,微笑答了一声:“来啦。”
青衣女子又稍稍转身,对着众白衣人轻轻道了一声:“安宁见过诸位尊者。”
白衣众人纷纷转头微笑回礼,连“周长老”也不例外,只是周长老的微笑,带了些踌躇。
“有点公主的样子!”皇帝头也不转,语气不轻不重。
安宁公主自然知道皇帝指的是自己私自出宫看殿选的事情,低头屈膝软声应了一句:“是,父皇。”见皇帝没有回应,低声开口问道:“方才见父皇欢喜,是否因那红衣少年。”
“嗯,让朕想到了一个故人。”皇帝始终看着台上天承,像是极感兴趣,目不转睛。
“安宁公主,可还记得老夫!”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之见周长老面露微笑,望着安宁公主,老脸皱纹中还隐隐透着些红色。
面纱相隔,不见公主神色,只见微微摇头。
“当年我被前朝……”周长老突然一顿,立马把话收了,轻咳一声继续道:“那年我因故躲到宫里,被你看见,你把腕上珠串给我,叫我弄成珍珠粉敷在伤上。”
说着周长老伸出左臂,捞起白袍宽大袖口,朝着安宁露出小臂,一块巴掌大的烧伤赫然在目。伤疤刚刚显露,周长老就好似发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触电一样又把袖子推了回去。
只是这伤疤已经被皇帝看在眼里,此刻正紧皱眉头,露出警惕神色,然后眉头舒展,一声无人察觉的冷笑。
“周长老,您常年身居白塔,倒是对皇宫内院构造颇为熟悉呀!”皇帝侧目白眼,抬眉冰冷道。
周长老抬了抬眉毛,连忙收起手臂,身子晃了一下,心安理得道:“皇帝多虑了,只是情况危急,胡乱躲藏。况且,白塔知天下,皇宫就在我西塔下面,熟悉也是合理。”
“噢,哼!”皇帝冷哼一声,不再望他,看向场中天承。
天承看看手中剑,又看看面前紫衣少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己练了十几年的“爷爷健身剑法”,被人点了几句,突然变得不那么健身了,突然厉害起来。
晏炎鼓了一声掌,笑道:“第一招取剑字第一画-撇,起旋浑而有力,尾刚劲而绵长,漂亮,漂亮啊。”说着搓了搓下巴,笑容收敛,正色道:“可惜此次前来不便拖延,否则我一定与你执剑把酒,好好切上一搓,把那“剑无鞘”的剑法给解透了。”
说着低头弯腰,对着天承重重鞠了一躬,严肃说道:“对不住了,天承兄。”说着突然向着天承极速奔跑,待天承反应过来,晏炎已欺近身前,天承躲闪不及,孤注一掷,举剑一招“剑出八荒”。
剑字一撇走到半空,天承突然感觉一只炙热左手软绵绵地搭自己手腕上,毫不作劲,也不像化劲,更像是个大夫,在听自己的脉搏一样,天承心中暗道“完了”,急忙扭转手腕想要摆脱,只觉得自己胸膛震动,心窝被撞了一下,这一下不痛,但结结实实。
天承和晏炎同时落地,天承急忙退后一步,但明显感到脚是软的。天承提气运劲,才发现自己不论如何大口吸气,肺子却像灌满了铅一样,越来越重,重到把自己全身都压到了地上,然后天旋地转,整个天空仿佛都被白色笼罩,白色当中,只有一个渺小身影,带着最后一眼所见的母亲的微笑。
晏炎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天承仰面放平,低头说了声:“若有缘,下次……”
可惜没有下次了。
檀木台上。
周尊者看了看扼腕起身的皇帝,得意地说道:“好,此子已败,请皇帝下旨,诛杀余庆庄全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