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爷爷劈柴。
因为每次劈柴,挥舞斧柄的时候,天承总是能想象自己,就是《沉香救母》故事中的沉香,力劈华山救母,和母亲团聚。
……
那年天承五岁,睡梦中被几声呼喊声吵醒,急忙跑出房门,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蒙面人,拿刀架着母亲的脖子,把她带出门去,父亲也急忙跟了出去。
而爷爷,则瘫坐在一旁地上,呆若木鸡。
天承记忆中母亲最后的样子,只有她望着天承淡淡的微笑,还有那个可恶至极的白衣人,被撕碎的袖口下露出的圆形青色胎记。
……
天承再也没有穿过白衣,而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家。
那晚之后过了半年,爷爷念了封信给天承,信上只有短短一句:“妻已失,勿念,勿回!”
天承不懂,要爷爷解释,却分明看到爷爷脸上的丝丝皱纹中都染满了泪水,好久才说道:“你爹把你娘弄丢了,在找着呢!”
天承有些着急,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就这么丢了?于是急忙道:“爷爷!你也带我去找,我要我娘!”
爷爷沉默片刻,才笑着回答:“你还小,禁不住折腾,等你长大成年,就带你去找!”
天承没有哭闹,只是记得分明—--长大成年,就能跟着爷爷去找母亲。
父亲偶有书信回家,爷爷也总是在晚上读给天承。
但读来读去,内容却都相似,无非是报平安,最后也总带着那四个字,勿念,勿回。
天承甚至觉得,这些信,目的只是父亲用来告诉自己和爷爷,父亲他没有像母亲一样被人带走。
……
“天下间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命!”
爷爷总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爷爷每天早睡早起,生活极其规律,遇见村里乡亲争吵,也总是躲的远远的,每天没事就带着天承在院子里练剑健身,要不就望着自己养的几条红黄鱼儿发呆。
除了上茅厕,爷爷做任何事情,都要带着天承,就好像天承可以保护到自己。
这些久而久之,这些事情让爷爷在天承心里觉得:爷爷着实胆小,甚至有点“怂”。
不过天承也很胆小。
不是因为他真的胆小怕事,而是因为自己的命,至少要保存到成年,那时爷爷才会带自己去找母亲,带着自己的命。
……
当然,天承也有不能胆小的时候。
天承常被村里的其他孩子嘲笑,说他有娘生,没娘养。也有说他娘,跟着其他爷们跑了,他爹受不住,也跑了。
天承每次听到这些,总要上去打一架,不管对手是几个孩子。虽然天承劈柴攒下一副好臂力,也会几招爷爷平日里教他的用来健身的剑招,但总是打不过其他孩子。
因为天承总觉得,爷爷的命重要,自己的命,也重要,那天下间的人命,应该都很重要。
于是打架总下不了狠手,总是一出手就输了气势。
……
每次天承输了架,回家都会被爷爷数落一番,然后带着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天承,去郊外一座无字墓碑前跪着认错。
天承所跪的墓碑在一片大湖边上,湖对面,能隐约看到皇宫鲜红围墙的一角,还有皇宫背后高耸入云的白塔。
跪着无聊,天承常问爷爷墓里是谁,爷爷却总是不答,只是说,要是自己死了,要天承把自己也埋在这里。
“呸呸,您还要带我去找我娘呢!可不许死!”
天承总是这样回答,每次也总逗得爷爷大笑,只是笑后,天承总能看到有泪水挂在爷爷脸上。
打的满身伤痕泥土,自然是要洗干净敷药的,天承每次都要被下手没个轻重的爷爷,扔在浴桶里面强行搓洗一番,有时甚至会把破皮的轻伤搓成重伤。
自己洗完澡,上完药,天承还要给自觉脱衣跳进浴桶的爷爷擦背,再把自己和爷爷的衣服都拿去洗了,才能歇息。
……
一日,天承在院子里清洗爷爷衣物,无意发觉衣领处缝了个针脚极度粗糙的小兜,好奇翻了掏出一块叠成正方的皮子。
夜色笼罩,天承只能隐约看到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图案,但那许多图案中,却有两个字,即便是在月色下,天承也认的分清--剑寒。
天承像是发现了宝贝,屁颠屁颠拿着皮子跑去还在浴桶里面泡着哼曲儿的爷爷那,张口就问:
“爷爷,你还藏个花手巾,怕人看见,是哪个老阿姨送的呀!”
爷爷停了嘴里哼的曲儿,头也不回答道:“什么手巾,大老爷么用什么手巾。”
“喏,还有你名字唻!”天承拿手指着皮子上“剑寒”两字,送到爷爷面前,双眼忽闪忽闪望着爷爷。
看到天承手上的皮子,带着一身水花从桶里弹跳起来,一把抢过皮子,紧紧攥在手里,不露分毫,面色紧张道:
“谁叫你瞎翻我衣服,怎的和你娘小时候一样顽皮……”但说到天承母亲,眼中光芒又黯淡下去。
天承察觉爷爷悲伤,递了干布给爷爷擦去身上水渍,开口道:
“爷爷,我娘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爷爷眼神闪烁,脸上却略带微笑,回忆道:
“你娘啊,小时候眼睛鼻子和你现在长得一样,但是比你白净些……嗯,这随你爹。“说着爷爷笑着看了天承一眼,继续道:
“你娘在大漠长大,我将她带出来时,她已经在大漠待了一年,却还是白白净净的,好像丝毫不吃大漠的风沙日晒似的。那时你爹还没生出来,要是知道他后来把你娘拐了,我就不生他了。也不对,自家人娶了自家人,不能叫拐……“
天承托腮听着,脸上洋溢春光般的微笑,似乎眼前就是爹娘孩童模样,在自己面前追逐笑闹,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合上,笑着睡了。
……
天承最喜欢吃镇上一家面馆的腰花面。
下午,天承牵着爷爷的手,有说有笑的来到镇上。
二人走进面馆,与已经相熟面馆掌柜打了招呼,爷爷就找了处角落位子,把天承抱上座位,嘱咐天承坐好。
自己则走去喊掌柜,准备点餐并且要个小碗过来给天承用,却听门口两个商贾模样的人议论:
“这朝廷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太子进了白塔,二皇子又被人给杀了,皇帝却不闻不问,整日只知道发兵远征,咱们的税也是一层一层往上加。”
“嘘!这也是咱们能谈的?”
爷爷无意间听了,突然脸色发白,嘴唇轻微颤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往事,眼中起了一些悲伤,但只是片刻,却微微摇头微笑,像是嘲笑自己一般自语:
“老了老了。该忘的都忘不干净了。”
说着又笑着看了看面馆角落的天承。
天承则坐在椅子上,望着爷爷背影,觉得有些无聊,四处张望起来。
突然一个清秀少年从正在和掌柜要碗的爷爷背后擦肩而过,进来一下坐在天承旁边桌子。
少年长发乌黑,垂下挡住侧脸,皮肤白净,身材纤细饱满,坐姿也十分端正,双手握拳摆在桌上,发觉天承目光,转头对着天承微微一笑。
天承有些怕生,但是这个少年的微笑却让天承觉得有些温暖亲切,有些熟悉,但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于是也对着长发少年咧嘴一笑。
少年则微微侧身,从身后背囊里拿出一柄东西,轻轻摆在桌上,天承盯着这个物件,发现是一柄木尺。
木尺通体漆黑,正中刻个入木三分的‘剑’字,尺子一侧镶有雕花黄铜,尺端底部雕个龙头,只是形状有些奇怪,陡然凸起一处。
天承盯着尺子微微入神,突然那少年起身,拿起尺子送到天承面前,对天承微笑点了一下头,放下尺子,转身要走。
爷爷拿了小碗,笑眯眯地往天承走来,正巧看到这个长发少年。
少年似乎发觉,也抬头看向爷爷,对他扬眉点头一笑,就又转移目光,走出了面馆。
“砰!”的一声响起,小碗从爷爷手中掉落在地上,碎成几片,身后传来掌管略带责备的叫喊:
“老爷子!年纪大了让我帮您拿去就是了,你看你这……”
“闭嘴!”
爷爷神情震惊,双眼瞪的溜圆,头也不回地冲掌管大吼。
掌柜莫名其妙,这爷孙俩常来吃面,总是和和气气,今天估计遇到什么事了,想着只好识趣收声。
爷爷霎那间好似想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瞪着少年走出的面馆门口,双眉紧锁,片刻才慢慢舒展开来,微笑摇头,嘴里嘟囔道:
“老了老了,都老眼昏花了。”
微笑中满是凄凉无奈,只是目光始终呆滞,像是想起许多悲伤往事。
天承听到爷爷那声“闭嘴”,又看到爷爷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跳下面馆椅子,来到爷爷面前,拉住爷爷那个带勾的小拇指,边摇晃着边小心翼翼的喊着爷爷:
“爷爷!爷爷!”
爷爷像是被天承喊回了魂魄,脸上又浮现出平日里和蔼的神情,低头抚摸着天承的头顶,笑着说道:
“没事,没事,老了,手抖打了个碗,竟把自己吓着了,哈哈哈。”
天承见爷爷如此胆小,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觉得自己拉着的爷爷的手又湿又凉,爷爷的另一只手紧紧捏着拳头,手上的青筋盘桓可见。
天承抬头看向爷爷,只见爷爷的眉毛好似拧成了一个结,紧紧盯在方才天承在的那张桌上--
那柄乌黑木尺!
“爷爷!我们回去吧!我不吃面了!”天承发觉爷爷的异常,心里十分害怕,拉着爷爷要走。
“不,吃完再走。”
爷爷还是直直盯着那柄木尺,语气却很坚定,说着抱起天承,小心翼翼地把天承放到饭桌前的椅子上。
然后拿起木尺细细端详了一会,然后紧紧握着,一言不发,坐在天承对面。
“这尺子,是谁给你的?”
爷爷坐下许久才发话,眼睛却还是盯着那柄木尺,红得像是要喷出火来。
天承转头望向旁边原本那陌生少年坐着的桌位,才发现桌子干干净净,好似没有人来过一般,天承有些疑惑,挠头慢慢开口:
“刚才……”
“刚才出门那人?”爷爷手中木尺握的极紧,手上关节都已发白。
天承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微微点头。
爷爷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看着面馆大门方向,然后突然手上的尺子握得更紧,手背青筋盘桓,嘴里低声叹道:
“你现在还我木尺,是什么狗屁意思?难不成!是他来找我了?”
说着眼中的吃惊愤怒渐渐变成恐惧,却坚毅的仿佛能直射人的灵魂。
一会,面上来了,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崭新的小碗。爷爷把面条用筷子叉起来,把面条吹凉,放在小碗里面,用勺子舀了几口面汤,倒进小碗,轻轻推到天承面前,又从自己这夹了些青菜,放到天承的小碗里面。
然后只是微笑地看着天承,自己碗里的面,却一根不动。
天承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抬头又看见爷爷一只看着自己,脸上表情有些慈祥,又有些悲伤,好像许久没有见到自己,又隐隐感觉好像是在看自己最后一眼。
这样的神情让天承十分奇怪,想着爷爷应该是又想了什么好玩的戏法,准备回家变给自己看吧,便大口吃了起来,很快就把小碗的面条吃个精光,抬头看看爷爷的碗,还是一口未动,天承问道:
“爷爷,你怎么不吃?”
“爷爷不饿,想看着你吃,爷爷就饱了!”
爷爷伸手捏了一下天承的小脸,待天承吃完把小碗推给爷爷,才起身问道:“饱了吧?饱了我们回家。”
爷爷手劲极大,每次捏自己的脸总是没轻没重,捏得生疼,天承最怕这个,爷爷却好像很喜欢这样,碍于爷爷每次捏脸时候欢喜溺爱的神情,天承总是不忍心阻止。
心中一边无奈,天承一边跳下椅子,去拉爷爷的小指,待爷爷结了帐,走出了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