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皇子和安宁已经远去,天承才慢慢抬起一直低着的脑袋,仰面微微叹了口气,脑子里突然莫名又浮现出文魁身影,他心里突然想到,若是这个伶牙俐齿的管家还在身边,自己被这顿骂的时候,或许能有个帮手,来替自己回击两句,想到这,便又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余庆庄。
回到庄里,天承突然有一种孑然一身的感觉,庄里的佣人家丁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天承便孤零零地一人坐在花园的假山上,眯眼看着渐渐往西边落下的太阳,默默发呆。
安宁的话说的很明确: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而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安宁送来文魁消息后,自己才可以有所打算。
经过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天承不禁对安宁,对这个看似柔弱的皇家千金,改变了许多看法,甚至让他觉得,那位长相俏丽可人的公主,竟好像有三头六臂一般,神通广大到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却踏实得让自己可以信任倚仗。
一直到晚上,天承还是坐在花园之中发呆,等到皎洁月色当空,空气已经渐渐变凉,微风吹在身上,叫人冷的有些经受不住的时候,天承才慢慢起身,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走回自己房里。
这两天的事,早已经让天承身心俱疲,所以今晚天承回房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检查房内墙角的那只木箱,而是径直脱下鞋子,随意推进床底下,然后便在床上躺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窗外月光,任凭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突然“噗”的一声轻响,天承盯着的那扇窗上,薄薄的窗纸被陡然破开了一个小洞,一颗毫不起眼的寻常石子掉落地板之上,滴溜弹了几下,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寂静中的这一阵异响让天承回过神来,眼中又重新浮现神采,连忙跳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便立即推开破洞的窗户,伸出脖子往窗下看去。
只见窗外下边便是余庆庄的外墙,而墙外是荒郊野林,林子里面,天承目力所及空无一人,根本看不见是谁,扔了这颗石子。
失望中的天承悻悻合上窗子,看看窗纸上的小洞,又低头去找那颗打进家里的石子,找了一会,才发现石子已经滚落到了床下,天承趴下身子,从床下艰难地把石子捡了出来。
那颗石子上面,被人仔细绕了一束白色细线,线里紧紧绑着一块,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纸片隐约透出些许墨迹,像是有什么字写在上面。
天承解开线头,从石头上取下纸片,小心翼翼摊开放在掌心,借着摇曳烛火,看见纸片上写着几个小字:
“文魁已死。”
小字右下,又被用绿色墨迹勾画出一道精致小巧的图案:
——一只翠玉簪子。
纸上所画的簪子图案,正和安宁所带的那只玉簪一式一样。
纸上的字如同锥子一般刺进天承眼里,扎在心上,天承觉得双耳突然“嗡”的一声巨响,赤着的脚险些支撑不住身子,双腿也微微打起颤来。
文魁已死,如此突然,竟让天承连作出任何反应和举措的时间都不给。
同时更让天承懊悔的,是文魁被抓后,自己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和举措。
天承魂不守舍,心灰意冷的退了两步,瘫坐在床上,痛苦地闭上双眼,过了许久才猛然睁开,伸手拿起被子,狠狠捂在脸上,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停嘶吼。
喊了很久,天承觉得自己的嗓子像被撕裂一般的钻心疼痛,才停了下来,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才发现被子上已被泪水染湿了一大片,于是又痴痴对着泪渍傻笑,笑到身子都微微抽搐。
老天终究还是要把他身边的人,一一带走。
在天承近乎癫狂笑声之中,突然隐约夹杂着又一阵石子翻滚弹跳的声音。
天承下意识看向窗子,只见同一扇窗户上,窗纸被破开了第二个小洞,只是这次的洞口,比先前的还要大些,天承皱眉疑惑,难道安宁还有什么信息需要补充不成。
想着天承浑浑噩噩地又爬着下了床来,蹲下身子,四处寻找第二颗砸进来的石子,找到后才发现,是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头,上面并没有夹带任何物件,也没有刻字。
天承不解,心想难不成是哪家的顽皮孩童,这三更半夜寻得如此时机来自家捣乱,拿石头砸人家的窗户,于是便有些气愤的走到窗边,猛的推开窗户,再次看向余庆庄外墙的那片树林。
朦胧月色下,一个看起来有些狼狈的身影正站在那片空地之上,趁着月色看去,那人身上好像湿漉漉的,裤脚和袖口还沾着沙砾,头发也乱糟糟的,发丝中好像还缠着些 海带海草。
天承揉揉眼睛,发现月下那个狼狈身影竟也看着自己,定睛才发现那张脸不是别人,竟然是已经死了的文魁。
看着文魁那张,不带血色有些惨白的脸,天承在惊讶之余,感到有些欣喜若狂,但是马上便冷静下来。
安宁并无必要骗自己,他传来纸条说文魁已死,那么眼前这个人,却又是谁,难道真是文魁死而复生不成。
天承并未思量许多,立刻对着文魁挥手示意,然后迅速从床底下寻来鞋子,套在脚上,顺手拿起外衣胡乱披在自己身上,抓起挂在门边上的那串钥匙,便推门下楼,那处院墙外的树林跑去。
天承气喘吁吁赶到那里,看到面色苍白的文魁并没有移过半步,借着月色,二人相视而笑。
,夜深人静中,天承慢慢靠近文魁,边走边轻声道:
“文魁,你怎么……”
“少爷,别来无恙。您是想问,我怎么从白塔出来的,是么。”
天承连忙点头,他想问的何止文魁是如何逃出白塔,甚至想问他是如何活过来的,只是,如何活过来,这问题确实有些唐突,甚至有些荒唐。
文魁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轻声说道:
“我在白塔中偶遇一人,此人与我有些渊源,趁着无人注意,便把我丢进海里放了,幸好我精通水性,才捡回条命来。”
天承觉得十分吃惊,想不到自己庄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管事,竟然与白塔中的某人有些渊源,并且这渊源听起来,应该并不浅薄,甚至可以深到不顾白塔戒律,把一个已经铁定要死的人给偷放出来,这样的事情委实让天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文魁见天承吃惊的不能言语,便接着说道:
“少爷,我以后,是肯定回不得余庆庄了,此次前来只为道别。还有老管家下葬的事,恐怕也要劳您费心了。”
说着文魁低下头来,眼眶有些微微泛红,像是极为不舍。
天承看见文魁副样子,觉得与他平时脸上好似石头一般坚硬的冷漠,有些格格不入,想不到文魁竟然在骨子里,是个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不免心中唏嘘。
二人正沉默时,一阵钥匙响动,天承从腰间那串钥匙中的铁环上,卸下其中一柄,一把抓住文魁的手,把那柄钥匙塞到他手心里,又用另一只手,推动文魁四指,让其紧紧握住。
“这是余庆庄后门的钥匙,此地终究是你的家,你也依旧是我的帐房管事,若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回来找我,只是要小心,别被人发觉。”
说着天承笑着拍拍王奎肩膀,声音极轻却语气极重地道了一声:“保重。”
白塔常人休想进去,即便进了,想出来则更是难于登天。
天承知道文魁不便久留,既然如此,自己也不能拖沓,给身为白塔逃犯的文魁平添危险,事情既已经交代,天承便果断道别。
临行前,文魁激动地握住天承双手,对着天承重重点了两下头,又把手掌中握紧的钥匙藏进怀里,便默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入那片茂密树林,一会便消失不见了,仅留天承一人微笑着呆立在月光下。
过了片刻,树林中才隐约传来一声轻语:
“少爷您珍重,或许后会无期,且盼有缘再见。”
天承听到这句话,才转身离去。
深秋夜风冰冷,吹拂在天承脸上,让天承觉得有些萧瑟,心中又想起刚才走入树林那叫人倍感亲切的背影,脸上绽起笑容,同时长长吁了口气。
天承回到自己房间中,关好门窗,又找来方才安宁的那张字条,静静看着上面“文魁已死”这四个小字,不经意会心笑了一声,便手脚平摊躺到床上,片刻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