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南的眼神停留在了那双盛满笑意的清亮眼眸上。
透过那双眼，他看见了曾经那个跟他勾肩搭背的熟悉身影，带着一双一样笑弯了的眼睛，在他耳边笑道，“我这辈子就一个梦想，那就是我爸带的咱们这一队全都夺金，在退役之前拿他个大满贯。”
“大叔，这次，谢了啊！”
少年清脆的嗓音将他从幻境拉回，沈知南看着他溢满好奇的双眼，心口被一记重锤击中，彻底惊醒在现实世界。
他收敛起一脸茫然，眯了眯眼正色道，“醒了，正好，住院费同医药费，我一共给你垫了三千五，不如我们现在就先清算掉，你赶紧把钱还了我也好走人。”
“三千五？！”少年瞪起眼惊问道，看着沈知南不动声色，苦笑道：“大叔，老实说，别说是三千五了，现在哪怕是三百五，我也拿不出来。”
“小子，你这是想赖账吗？”沈知南被气笑，“行，那我现在去窗口退款，你多保重！”
“没想赖账，我是真没有，不信你翻翻看，除了破罗衣衫，就剩孤家寡人一个。”
沈知南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朝门口走去。
床上的少年着急，顾不得手上的针头，手肘撑起半个身子喊，“喂，等一下，大叔你先别走。”
沈知南皱着眉回过头来。
少年倒头栽进病床，冲着他笑的没心没肺，“大叔，咱们是不是见过，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熟？！”
沈知南心头一紧，眼熟么？！
少年看着他变得沉郁下来的脸色跟拧紧的眉头，改口道，“我就是看着你挺亲切……”
“少套近乎，我看钱最亲切！”沈知南迈开腿，想走人，下一秒就被少年从床上翻起身来，抓住了手。
“大叔，你真的要退钱，丢下我不管了？”
少年的眼因感冒而发红，清白的灯光下，眸子里泛着水光，熠熠生辉，溢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光彩。
抓着他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医用输液管也开始回血，即便如此，沈知南还是掰开了他的手指，转身留给他道背影。
他咬着唇，哑着嗓子最后叫了声，“大叔……”
“行了，钱我不退，等你好了就赶紧滚吧。”
门外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病房的门迅速关上，少年眉眼一弯，朝着门口喊道，“大叔，我叫吴童！还有，我明天想吃西湖牛肉羹！”
清亮的声音自病房中传到走廊，沈知南脚步一顿，神色古怪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医院。
沈知南离开后，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吴童盯着缓缓坠落的液体出神。
他还记得面对万千闪光灯聚焦下的至高荣誉，可都不过转眼即逝，再回头，万众瞩目，万千闪光灯聚焦下，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嘲讽。
那些记者刺耳的嘲讽一句不落的回荡在耳边，那个代替他拿走他所有荣耀的人无时无刻不出现在的他梦里。
原来，从平凡简单跃至神坛，并不难，难得是，如何接受被从神坛踢落后所有的痛苦……
然而，摔的粉身碎骨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咬碎牙站起来后——
那些曾经带给你至高荣誉的闪光灯携着无尽嘲讽，再一次把你击碎，甚至带走你身边所有的人，用他们的话题将你碾进尘埃里，彻底失去对抗一切的力量。
他被碾进尘埃，无力追逐反驳，只能逃离那个万千闪光灯汇聚成的斗兽场。
液体滴落最后一滴，给所有痛苦回忆画上了一个句号。
吴童的思绪飘回现实，他想，既然选择了逃避，又身无分文的流浪到了这个地方，那么他就遵从老天安排。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救了自己的男人，那个让自己有着莫名熟悉感的大叔……
他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语的呢喃道，“大叔啊，既然老天安排你捡了我，那我也只能顺应天命赖着你了……”
*****
离开医院，沈知南点了根烟，咬着烟头狠狠的抽了一口，吸进去的烟在肺部绕了一圈，心慌跟焦躁才彻底打散。
吴童的那双眼，流露出的是少年特有的执着跟清澈，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一双眼，太容易勾起那些过往。
那些，他并不愿回忆起的过往……
凌晨夜，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拉长的背影合着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孤寂异常。
等他走回去，酒馆已经打了烊，小段听到声音，从二楼探头出来。
“老板，你回来了？”
“嗯！”沈知南上楼，木质楼梯被他带了情绪的步子踩的咯吱咯吱响。
“送医院那人怎么样了？”小段舔着嘴问道。
沈知南晃了晃酒瓶，灌了瓶底最后一点酒，栽进乱成狗窝的床上，扯过被子闷头道，“好的很，你要关心，明早送碗西湖牛肉羹给他，看能不能给我把垫出去的钱要回来。”
小段站在床前，看着卷成一团的人，纠结了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出了门。
第二天，早八点，锅上煮着什么，饭香的味道飘的老远。
沈知南一手盖着脸坐起来，“小段，大清早你他妈搞什么？！”
“不是你让我做的早饭？！”小段从厨房探出脑袋。
“我？！”
沈知南指向自己，他没有早起的习惯，昼伏夜出，活在黑夜里，跟酒馆里来往消遣的人厮混，每晚喝的烂醉入睡，起床就是中午，吃早饭是不可能的。
“不是你昨天说要给医院那位送早饭？”小段从厨房出来，将保温杯放在桌上。
“靠！”沈知南想起吴童来，黑着脸倒回床上，“你去！”
“老板，我去不了！”
沈知南看他，小段也看着他，半晌喏喏出声，“老板，我有事跟你说。”
他愣了愣，坐起身抬手将一脸的起床气揉退，披了件衬衣，问，“怎么着，欠高利贷了？！”
“老板，我，我想辞职。”
沈知南有一瞬的错愕，叼着牙刷回头。
“我和我女朋友打算到大城市闯一闯……我……”小段低头，声音跟着低下来。
沈知南扭过头，低头吐掉嘴里泡沫，垂眸的时候，眼神暗了暗，随即，他骂道，“我去，这么大一好事，你他妈说的跟死了人似的，吓老子一跳，行了，知道了，工资待会结给你。”
小段舔了舔嘴道，“老板，对不起……”
“对不起个锤子！”他说着将头埋进凉水里，胡乱抹了把脸，问，“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老板，车就在楼下。”小段说着红了眼，他有些后悔昨晚没跟沈知南好好告个别……
沈知南从卫生间出来，抬脚拉开抽屉，塞给他一个信封，“份子钱老子给你塞里面了，出去好好混，最好别带着媳妇给人打工，收拾好了就滚蛋吧！”
“老板！”小段扑上前紧紧抱住他，沈知南偏脸推开他，不耐烦道，“行了，滚吧，滚吧！”
“记得吃早饭！”小段拎着东西下楼，“老板，保重！”
楼底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沈知南将落在窗外的视线收回，目光定在桌上的粥跟那个保温壶上。
屋里很安静，他坐在桌前吃过早饭，盯着那个保温壶，愣了半晌，最后拎了起来下了楼。
去医院的路上，沈知南车开的很快，颓丧跟暴躁都写在了脸上。
病房门被他一把推开的时候，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的人明显被吓了一跳。
但是看见是他，一骨碌坐起身，咧嘴笑出对虎牙来叫道，“大叔，早啊！”
“吃饭！”沈知南把保温杯塞给他。
吴童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的饭，眼睛弯了起来，笑的更开了，“还真是西湖牛肉羹？！”
沈知南没有接话，沉着脸坐到了椅子上。
吴童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沈知南，“大叔，你家住在哪儿，等我好了上门给你送锦旗啊！”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沈知南抬头，眼神很淡，就连一向暴躁的语气也变的很淡。
吴童垂下眼来，塞了口粥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旅游啊，这地方多好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当然，要是没小偷，就更好了，我也不用惨兮兮的躺在这儿了！”
“病好了，联系你家里人，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我父母在国外，没空管我，我一个人想去哪儿去哪儿。”吴童嗤笑了声，“大叔，我不还欠你钱么，今天怎么不提钱，反倒管起我打哪儿来往哪儿去了？”
沈知南沉着脸盯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了？”
“我再说一遍，病好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沈知南起身，椅子“哗”的一声被推开。
吴童笑了声，懒洋洋的躺倒，“成，那您把地址告我吧，回去以后我把钱打给你啊！”
沈知南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离开了病房。
吴童看着他的背影，维持在脸上的笑散尽，轻轻地皱了皱眉，。
护士进来查房，吴童挠着后脑勺问，“护士姐姐，还记不记得我那天是在哪儿被送到医院的？”
“城南，没牌照的那家酒馆，怎么了？”
“给我救命恩人上门送锦旗啊！”他枕着胳膊仰面睡倒，唇角向上扬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