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刚刚审理完董小兆的案子,王广从外面进来了,笑呵呵地说:“贤弟,我听说你破了案子,十分高兴,这不,又有人来衙门告状,麻烦你一并审理了吧。”
嵇康笑道:“看来小弟一来县衙,大哥是生意兴隆啊,呵呵;大哥怕是把原告被告都带来了吧?就交给我吧,你去忙你的。”
王广笑道:“这次却是考验贤弟你了!来告状的是个哑巴,既无状纸也无被告,而且这个哑巴非但不能说话还不会写字!”
嵇康奇怪地问:“大哥,那这哑巴来县衙击鼓,状告何人?”
王广说:“这哑巴也是个怪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拿着一根木棒来县衙门口击打那鸣冤鼓,却既没有状纸又说不出话,不知道是告谁;前任县令都嫌他搅扰公堂,打他一顿赶走,我上任后他也来过几次,我都让衙役不要打他,把他赶走了事。今天他又来击鼓,我看他似乎有冤情,就把他带来,交由贤弟审理。”
说完王广朝身后一挥手,衙役押来一个面色黝黑的哑巴,脸上满是油垢,只剩牙齿和眼珠是白的,见了嵇康,嘴里“咿咿呀呀”连打手势,却说不出话来。
嵇康对王广说:“大哥放心,此人就交给我吧,我必定查个水落许出!”
王广拱手告辞,嵇康命衙役找来懂哑语的老人,让他们辨认这哑巴用手势在说些什么。
谁知几个老人辨认一番,都摇头说看不懂,说这哑巴的手势是胡乱挥的,不是正宗的哑语,要说些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衙役们一听,全都面面相觑,这哑巴既没有状纸,又不能说话,却怎么知道他有何冤情?
嵇康也想了半天,心生一计,吩咐衙役们找来狗血,泼在哑巴身上,冒充哑巴乱敲鸣冤鼓、被官府责打流血;再派两个精干的衙役给哑巴带上木枷,押着他在洛阳城里各处游街示众,警诫市井小民,无事不要去衙门敲鸣冤鼓。
衙役们押着哑巴转悠了一天,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终于遇到一个老丈为哑巴鸣冤,被衙役带回了县衙二堂。
老丈对嵇康说:“大人,这人是我同村的许哑子,自小就不能说话,只是耳朵还好使,他被哥哥许万全赶出家门。这许万全万贯家财,却不分一个铜钱给他;许哑子每年告官,却因不会写状纸、不能开口说话而不能伸冤,今日又被杖责,小老儿因此替他鸣冤。”
嵇康问:“老丈,许哑子是许万全的弟弟?许家难道就没有亲人了?任他这么欺负弟弟!”
老丈说:“大人有所不知,许万全的父母早就过世了,临死前知道哑巴儿子不管用,就把家产当着亲戚的面暗示把家产都给许万全,但是要求他照顾弟弟。不过父母并没有写下白纸黑字的遗嘱,因此许哑子有权要求分割财产。
而这许万全颇有头脑,用父母遗留下的钱经商,赚了一大笔钱;加上为人慷慨,家里的亲戚大多沾过他的光,自然不去管许万全虐待弟弟的事。”
嵇康问:“许万全既然有钱了,为何肯帮亲戚,却不肯帮自己的哑巴弟弟?”
老丈说:“我也是百思不解,许万全为何对亲弟弟这么仇视?非但不给他钱花,还赶出家门不许回家!”
嵇康问:“许万全生了几个子女?”
老丈说:“结婚多年,一个子女也没有!前年他妻子特意为他纳了个妾,直到现在肚子也没个动静。”
嵇康恍然大悟说:“是了,许万全一直没有生育,偌大的家产无人继承,他一死,财产全是弟弟的,所以极其仇恨弟弟,巴不得弟弟死在外面才好!你这一说我有主意了,你写下证词画押,再写下许哑子家的住址,然后你先回去,不要走漏风声,我自会为许哑子做主。”
老丈谢过嵇康走了,嵇康问许哑子:“你恨不恨你哥哥?恨就点点头。”
许哑子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嵇康又说:“我决意帮你讨回公道,取回你应得的家产,你要听我的话行事,做不做得到?”
许哑子兴奋得连连点头,嵇康笑道:“看来你一肚子的数,只是不能开口说话罢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在县衙后院住下,明日一早,我带人陪你回家。”
许哑子又是点头,嵇康派一个衙役带他去县衙后院吃饭、睡觉,嵇康自己也没回家,在县衙后堂将就睡了一夜。
第二天,嵇康换了身便服,命令两个衙役驾着一辆马车,带上许哑子一起去了洛阳东郊,找到了许哑子家。
嵇康命两个衙役躲在马车里,先不要露面,等听到外面喧哗再出来。
许哑子兴奋地跟着嵇康寸步不离,嵇康心知他听得懂,于是凑着他的耳朵密密嘱咐了一番,许哑子听了连连点头。
嵇康一行人出来得比较早,许万全家家里的家丁刚刚起来,洒扫家门口,嵇康一看连忙让许哑子先躲在马车上。
嵇康背着手,绕着许宅走了一圈,许宅果然占地极广,围墙内房屋鳞次栉比,隐约可见假山楼阁,甚是阔绰。
嵇康边走边看,逶迤来到后门,看看后门还关着,陡然心生一计,快步走回到大门外,命衙役把马车驾到后门。
来回一折腾,太阳已经出来了;许家后门濒临一条小河,河边杨柳依依、清风习习,风景宜人。
嵇康看看时机成熟,让许哑子上去敲门,自己不远不近地陪同,命令两名衙役还躲在马车上。
许哑子有人撑腰壮胆,胆肥气壮,上前“咚咚咚”把门敲得山响。
不一会儿果然有丫环开门察看,一见是许哑子敲门,不敢多说,转身去禀报主人许万全。
正如嵇康所料,后门里住的都是女眷,几乎没有家丁,这样许万全就是带人来打许哑子,自己也能保护他,不至于演变成一场群殴。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绫罗、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出来了,冲上去举起拳头就打许哑子。
嵇康估计这人就是富翁许万全,果然听得那人一边打一边骂:“我把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死鬼,爹娘怎不把你带走?让你活在世上丢人显眼!你看你又脏又黑,出去就是丢我许某人的脸,每次回来就是要钱,要到钱就去下馆子大吃大喝!你给我滚,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了,你死在外面吧!”
许万全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许哑子不甘示弱,手脚并用还击!
许万全养尊处优惯了,体态臃肿,竟然没有许哑子灵活,转眼的功夫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脸青肿,许哑子也挨了几拳,却没有流血。
嵇康在旁边静观,也不上去帮忙;许万全怒了,转身对后面的丫环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上来帮忙!”
丫环们一吓,七手八脚地跑上去帮忙,可怜都是柔弱女子,被许哑子推倒了一片!
许万全大怒,喝道:“快去喊家奴来!”当即有丫环去喊。
嵇康一看许哑子要吃亏,上前调停说:“许万全,都是自家兄弟,打过就算了,各自罢手吧。”
许万全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你管?我吃了亏你没看见?”
嵇康说:“毕竟是亲兄弟,难道你还能打死他不成?我一个劝架的人,你冲我吼什么吼?”
这时十几个家丁从前院沿着围墙冲过来了,手舞足蹈,有的还拿着棍棒,就要打许哑子。
嵇康一看刻不容缓,对着旁边静静停着的马车喝道:“衙役们何在!”
马车里响亮地应了一声,跳下来两个衙役,一看对方人多势众,“呛”地一声拔出腰刀,喊道:“都给我住手!”
许万全的家奴一吓,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官差动手,个个困惑地看着许万全。
许万全也是一惊,上前拱手施礼说:“二位官爷为何突然出现?”
那两名衙役理也不理他,走到嵇康面前拱手为礼,口称:“大人,请吩咐。”
嵇康微笑着看看许万全,沉吟不语;许万全看了非常震惊,走到嵇康面前行礼,说:“请问这位大人是?”
嵇康微微一笑,说:“在下嵇康,官居中散大夫。”
许万全非常震惊,嵇康在朝野都是声名赫赫,属于清流;又是国戚,又心地仁慈,施粥行善,还破了不少奇案,威望很高。
许万全再次拱手问:“大人何故到此?”
嵇康反问:“这个又黑又瘦的哑巴,许哑子,是你什么人?”
许万全眼珠子连转,说:“我不认识此人,我早上在家里还睡着觉,这个疯子打上门来,拼命敲门。我出来看是什么事,他竟然打得我头破血流,请大人为我做主!”
嵇康说:“你真不认识他?如果真不认识,他打你只作斗殴论处,喝令他赔礼道歉,赔偿汤药费,最多枷号他几天。我看他那副穷鬼样子,也拿不出钱来赔偿你,只好你吃个哑巴亏。”
许万全急道:“大人,朗朗晴天,我就被他白打了?还有没有王法?”
嵇康说:“如果他是你弟弟,我倒是可以办他个不尊礼法、殴打亲兄;这样他的罪过不小,断不会轻饶他!不瞒你说,他自称是你的弟弟,去衙门告你,我才大早来到你府前,要查证此事。”
许万全立刻警觉了起来,问:“我的弟弟?他怎么会是我弟弟?他是个哑巴,既不能开口说话,又不会写字,怎么告我?大人莫要听小人的闲话,无事生非。”
嵇康不悦地说:“本官多少事情要处理,怎会无事生非?这样吧,既然你不承认,你随我回县衙处理此事。”
许万全沉思了一会,说:“那样也行,我的打不能白挨了,大人稍候,我去备马。”
嵇康拦住说:“现成的马车,我们挤一挤,都坐得下,随我去县衙发落吧。”
许万全不敢违抗,上了马车,连同许哑子、嵇康、两名衙役五个人,坐着那辆马车回到了洛阳县衙。
嵇康领路,带他们到二堂审问。
嵇康盘算着,许万全非常警觉,矢口否认许哑子是他弟弟,没有点真凭实据他不会认帐!
嵇康沉思了一会,许万全和许哑子从小一起长大,许哑子一定对他非常熟悉,只是口不能言罢了。
嵇康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许哑子,为何诬攀许万全是你亲哥哥?莫非想谋夺别人的家产!”
许哑子一吓,跪倒在地,不知道嵇康为何突然帮许万全说话。
许万全听了得意洋洋,频频颔首;嵇康继续说:“许哑子,你既然认为许万全是你的哥哥,你就说出他身上有些什么特征?不然按诬告罪论处,重重地治你的罪!”
许万全听了不对劲,忙问嵇康:“大人,这个许哑子既不能开口说话,又不会写字,他是怎么告的状?大人怎么知道他告的人是我?”
嵇康笑着反问:“既然你能叫出他的名字,难道你不认识他?他本人是不会告状,经常拿着木棒来击打鸣冤鼓,被官府处罚了好几次了!若他没有仇恨冤屈,难道不怕挨官府的板子?本官受理他告状,是因为把他枷号游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了他,那人也是你的乡邻,告诉了本官许哑子的身世,愿意替他作证,本官才受理了这桩无言的诉讼。”
许万全听完哑口无言,瞪着许哑子,就看他怎么举证。
许哑子口不能言,但是心里透亮,听嵇康问他,绕着头仔细想了一会, 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放在自己的左乳上。
嵇康一看,问许万全:“哑巴的意思是说,你的左乳有个小疙瘩,有没有这回事?”
许万全大惊,连忙说:“大人,许哑子是瞎蒙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嵇康说:“有还是没有,你把衣襟解开让我们看看!这不光是帮许哑子取证,也是为了你好,若是许哑子说的是假的,本官当场办他个诬告之罪。”
许万全被逼无奈,只得缓缓解开衣襟,又把内衣卷起来,嵇康注目一看,果然左乳上有个不小的疙瘩。
许万全连声喊冤:“大人,这哑巴肯定是受了谁的指使,故意诬告我,做了个局让我认他为弟弟,好平分我的家产!冤枉啊大人,小人夏天喜欢光着膀子纳凉,所以我左乳有个小疙瘩并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这不足为凭!”
嵇康沉吟片刻,问:“许哑子,你还有什么有力的证据没有?”
许哑子漆黑的脸上白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会,忽然指了指许万全的屁股,嘴里咿呀作声,但是说不出话来。
嵇康为难了,许哑子的意思是说许万全屁股上有特征,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大堂之上,总不能查验许万全的屁股!
嵇康沉吟片刻,对许哑子说:“你的意思是许万全的屁股与常人不同?你拿什么比喻比喻看?”
许哑子连转眼珠,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双手,比划吃饭。
嵇康一看明白了,对衙役说:“去一个人,带许哑子去后院的厨房里看看,他要拿什么东西,任由他拿。”
一个衙役应声而出,带着许哑子走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
只见许哑子手上拿着一把红豆,走上前去,对着许万全的屁股比划,许万全的脸腾地就红了。
嵇康趁机问:“许万全,许哑子的意思是说,你的屁股上有几颗红痣或者红色胎记?到底有无此事?”
许万全忙说:“大人别听他瞎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裤子验证?他分明就是诬告!”
嵇康却把脸一沉,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真金不怕火炼;既然没有此事,何不验证一下,以证明你的清白?”
许万全执意不肯,嵇康却由不得他,喝道:“仵作何在?带两名衙役,把许万全拖到后堂去查验臀部。”
仵作应声而出,许万全还待争扎,被两名粗壮的衙役按住,扭送到后堂查验去了。
过不多久,两名衙役和仵作押着许万全回来了,许万全面如土色,一言不发。
嵇康看看仵作,仵作行礼说:“回大人,许万全经过查验,屁股上长了十几颗红痣,许哑子没有胡说。”
嵇康一拍惊堂木,喝道:“许万全听判!你为富不仁,把亲生弟弟许哑子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实在是残毒!现在本官判决你立刻将一半家产分割给许哑子,让他颐养天年,三日内必须交割完毕!本官会派人前去监督,你不得弄鬼,违者以欺凌残疾、破坏伦常论处!”
许万全哭了起来,说:“大人,不能啊!我的家产不全是父母留下来的,也有我自己赚的钱,都和许哑子平分,这不公平!”
嵇康喝道:“谈公平?你的聪明才智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你爹娘见你手足俱全,悉心培养的结果?你父母花精力财力培养你,对哑巴弟弟公平吗?我还没有追究你虐待亲弟弟的罪过,你倒喊起冤来了?”
许万全哑口无言,忽然一旁的许哑子咿咿呀呀地吼了起来。
嵇康看看他,说:“许哑子,你有什么话说?”
只见许哑子走到许万全身边,身出左手,用右手竖着对左手掌心一划,然后连连摇头;接着又用右手竖着,对着左手掌心三分之一的地方一划,连连点头。
嵇康说:“许万全!你看到了没有?你亲弟弟许哑子多么通情达理!他主动提出不和你平分家产,只要三分之一,你还有何话说?”
许万全羞得满脸通红,垂首不语。
嵇康见许万全默认,当场判决许哑子应分得三分之一家产,三日内交割;许万全和许哑子都无异议,二人画押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