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笑问曹莹:“你还梦到了什么?”
曹莹说:“还梦到了一匹骏马在追梅花鹿,好像梅花鹿是母的,骏马是公的。”
嵇康笑道:“那么会有一儿一女来咱们家投胎,女儿先来,儿子后来。”
曹莹“噗嗤”一笑,说:“真的假的呀?”
嵇康拥住曹莹,温柔地笑道:“管他真假,我俩这么年轻,还怕不生几个孩子出来?”
曹莹幸福地一笑,忽然丫鬟来报,洛阳县令王广大人求见。
嵇康一愣,王广好久不来,想必又有疑案发生了。
嵇康急忙出迎,让座奉茶。
王广笑道:“嵇康贤弟,想必你已猜到了,洛阳城中又有奇案发生了。”
嵇康忙问:“王大人,是不是有人离奇地死亡了?死者是谁?”
王广缓缓道来:
在洛阳城东,有个画院一条街,全是卖画、裱画、玩画人。街道不长,却有好几十家画院,鳞次栉比,齐齐整整。在这几十家画院之中,有家名叫“秋水画院”的,更是古色古香,风格独特。
秋水画院的老板,是洛阳城有名的画家,姓袁名铁笔,是位须发已白的五十岁男子。
袁铁笔轻易不给人画画,他也裱画,但非名家名作不裱,而且要价较高。其实,袁铁笔开画院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钱,他是想通过画院,见识更多的画作,从名家的作品中吸取长处,为己所用,提高画技。
然而,袁铁笔的画院开了四年半,虽然也见识了一些名家之作,但让他感到缺憾的是,四年多却没见到真正的精品。他失望至极,准备结束画院的生意,静心作画,颐养天年。
可是就在袁铁笔准备关门大吉的当天,画院里突然进来一个人。只见来人面目粗犷,蓬头垢面,穿着邋遢,袁铁笔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那人进来,不发一声,就大大咧咧地往太师椅上一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画来,往画桌上一放,粗声粗气地对袁铁笔说:“你看这画,能复画不?”
听说要复画,倒让袁铁笔暗暗惊疑,因为现在要求复画的人很少了。
复画,是托画种类之一,又称“大托”。它是指画心在托妤、裁好、并镶上边以后,最后在其背面粘合上多层纸的工作。复画是裱画中较为重要的一道工序,对于裱件的质量有很大的影响。
揭画,指已经装裱后的画由于种种原因(破损、受潮等等),要重新装裱;就在一个画案上将旧画平铺于上,用水将其浸透,上面覆盖一些宣纸使其湿得均匀;然后过一段时间,用镊子将纸一层层揭起,然后重新托裱并将原画的洞补上,脏色洗掉,此过程叫揭裱。
揭裱完了再加工,就是复画,弄出一幅新画,还保留原画的面目。
袁铁笔再次打量了来人几眼,再看看画,不由一惊,竟然是曹植亲笔的《洛神图》!
袁铁笔不敢怠慢,立即给来人沏上好茶。
接着,袁铁笔看了那张皱巴巴的画纸。这是一张揭画,至少是揭了四层,而这张就是最后一层。虽然被揭了四层,可是画的品相依然清晰。更让袁铁笔惊讶的是,这张画竟然是没有裱过的裸画!
为了打探一下这个男人的来历,袁铁笔故意问道:“先生贵姓?你要裱这画吗?”
来人一愣,说:“我姓高,不是裱画,我要复画,复出原画。”
袁铁笔假装一愣,说:“我没听说过什么复画呀?”
来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被袁铁笔看到了,心里不由一紧。来人说:“袁铁笔,您就别再掖着藏着了。我知道你的手艺,工钱不会少,这画的前三张我会在明天九点准时派人送来。”说完,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袁铁笔看着这个行事粗犷的男人,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这张画落在这样的人手里,实在是可惜了。看他那一副粗俗的样子,袁铁笔几乎可以断定,这幅画不是此人的。
袁铁笔便想到自古以来,有人曾在“揭画”、“复画”上大做文章。他们利用揭画的技能,把古画一层层揭开,最多一幅可揭六七张,然后复制;一幅可仿制出多幅,冒充真迹,牟取暴利,一般人是辨别不了真伪的!
第二天一早,袁铁笔就坐在门前,等候那三张揭画。
辰时刚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走进画院,袁铁笔摆了一下手说:“今天不接活了。”
少妇笑道:“袁老师,这是高先生让我送来的那三张揭画。”
袁铁笔忙抬眼打量姑娘,只见她梳了两个鬏髻,白皙的脸上有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一笑像一朵刚开放的梨花。
袁铁笔接过画,少妇没多说话,转身就走了。
少妇一走,袁铁笔就忙上了,他关上门,打开灯,拿出那三张画,摆在桌子上,仔细查看一番。
他把几张画放在一起翻看,这一翻,袁铁笔一下呆住了。
他没有料到,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揭画高手,那画的背面,竟然和原画的背面完全一样。揭画能揭到四张已是了不起的高手,能把背面处理得如原本那样光洁,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复画是袁家祖传的绝活,如今几乎没有别的人再会了。而这复画先得有揭画,揭画本身就是一个高难度的活计,掌握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袁铁笔闭门谢客,专心揭画;家人一直不见他回家吃饭,先还以为在画室里忙,到了第三天去画室里找他,发现竟然气绝身亡了!
王广说完,嵇康明白了,笑道:“王大人,我们立刻去现场看看?”
王广点点头,二人出门骑马,来到袁铁笔的画院。
只见画院大门上贴着封条,门口有带刀的衙役守卫,不许闲人进去。
王广亲自上前推开大门,请嵇康进了画院。
进去也不多说,直奔袁铁笔的画室,只见袁铁笔的家眷坐在角落里哀哀哭泣,袁铁笔趴在画桌上,如同睡着了一番。
王广主动介绍说:“现场勘察过了,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下毒的痕迹,袁铁笔用过的茶杯、碗筷都验过了。”
嵇康上前看了看尸体,袁铁笔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极度惊恐。
嵇康问:“王大人,地上的脚印查了没有?有没有外人进入画室?”
王广说:“都查过了,除了袁铁笔自己,只有他家仆送饭的足迹,家仆也一一审问了,没有和主人袁铁笔发生过争执。”
嵇康点点头,绕着袁铁笔的画桌转了几圈,看看那幅画,已经被复好了,放在袁铁笔前面不远,袁铁笔似乎死前一直再看!
嵇康仔细看了几遍这幅《洛神图》,突然眼睛一亮,问王广:“王大人,袁铁笔会不会是被这幅画吓死的?”
王广摇摇头说:“这幅画我也看了,没有什么问题啊!倒是真伪难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迹。”
嵇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如果这幅画是假的,袁铁笔复画完了,发现是假画,怕画主找他要真画,因此惊恐而死,有没有可能?
嵇康把王广拉到僻静处,把自己的考虑一说。
王广点点头,说:“我已派出几拨衙役去找画主,可是都没有他的踪迹!且等他来了,看他要不要赔偿真画,再见分晓。”
嵇康忽然想出个主意,说:“王大人,这画院一条街高手甚多,何不请个老画家来看看这幅画,有何蹊跷?”
王广沉吟半天,喊来几个衙役,命他们去请同在一条街上开画院的沈书翰。
沈书翰已经七十开外了,白发白须,走路十分慢,半天才颤颤巍巍地走进画室。
沈书翰已经听说了袁铁笔暴死,见了他的尸体战战兢兢,嵇康只好把复画和原稿从桌子上拿起来,走到院子里请沈书翰细看。
沈书翰面露惊喜,凑到画上看了半天,失望地说了一句:“假的!这原稿就是赝品,虽然造得非常逼真,还是假的!”
嵇康眼睛一亮,问:“老先生有何凭据?”
沈书翰说:“我们老手才看得出来,这画有揭画的痕迹;而真迹是用来揭画的,本身不会有痕迹,所以这画哪怕和真迹一模一样,它还是假的;只是做得极其逼真,做假的人必定是一位高手!”
嵇康突然问:“沈老先生,你看袁铁笔之死,和这画有没有关系?”
沈书翰摇摇头说:“看这假画的纸张,应该比袁铁笔的年纪还大,就是说,这幅假画产生时,袁铁笔还没出世,两者不会有什么关系。”
沈书翰告辞走了,嵇康对王广说:“王大人,看来从画上找不出端倪,不行就把袁铁笔开膛验尸吧,先找出死因,再查凶手。”
王广点点头,说:“我已提过此事,无奈家属苦苦哀求,说袁铁笔这么大岁数了,开膛太惨,尽量想别的法子抓凶手。”
嵇康无奈地说:“那么咱们住在这附近,守吧?”
王广歉意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已经安排衙役在附近找好了房间。只是辛苦你了,你妻子都怀孕了,你还陪我破案。”
嵇康笑笑:“没什么,曹莹那丫头,不缺人伺候,离生产还早呐!”
王广请嵇康到了离画院没多远的一间房子里,坐下歇息,衙役已准备了酒菜,屋里还有两张床。
两人举杯小酌,忽然一名衙役匆匆来报,有人来取画了!
嵇康和王广急忙放下酒杯,赶往袁铁笔家。
只见衙役正在盘问一个少妇,正是之前调查下来送画给袁铁笔的那个人!
王广走上前去,脸一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取画?”
那少妇却不慌不忙,说:“我丈夫姓高,我叫高氏,请袁铁笔先生裱画的,我来拿画。”
王广问:“袁铁笔先生死了你知道吗?和你有没有干系?”
高氏不卑不亢地说:“大人,我也是来取画才刚刚知道噩耗。我的画又没有毒,袁铁笔也把复画弄好了,若让我拿走,我润笔照付;若不能让我拿走,我取回底稿原画可以吧?”
王广一时无话可说,袁铁笔家人取来原稿,交给高氏,高氏谢过,转身要走。
嵇康冲王广点点头,王广会意,暗暗派出两个衙役跟踪高氏而去!
王广和嵇康继续回到那房间喝酒,过了一个时辰,两个衙役押来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个子不算高,但很粗壮,满脸的络腮胡子。
王广问道:“你姓甚名谁?怎么会有那幅画?”
那人说:“大人,小人叫高贵年,祖上是贩卖木材的,专弄木排贩卖,为何抓小人?”
王广说:“你送给袁铁笔复画的那几张画,是哪里来的?袁铁笔死了。”
高贵年说:“画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听人说袁铁笔先生好手艺,就把画送去请他复画。他死的那天,小人住在客栈里,没有离开半步,客栈主人可以作证。”
王广转头朝旁边两个衙役看看,衙役说:“是的大人,我们去押高贵年来的时候,已经调查过了,确实如此。”
王广和嵇康面面相觑,嵇康沉吟道:“高贵年,你是贩卖木柴为生,为何要玩画?”
高贵年说:“我家祖传的东西,我顺便把他复画一份,挂在家里装饰,别无他用。”
嵇康见问不出破绽,又问:“你在这里还要住几天离开?”
高贵年说:“小人又没有害人,不急于离开,大概还要在洛阳境内待个两三天。”
嵇康说:“好吧,你请先回客栈,我们若有事,还要向你请教。”
高贵年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王广问怎么办?嵇康说:“看这情形,高贵年不敢立刻逃走,但是也不会多待,我们要尽快破案!”
王广说:“我看问题还出在那幅画上,只是我们找不出原因!”
嵇康眼睛一亮,说:“沈书翰老先生是老画家,肯定懂得裱画的一套门路,把他请来聊聊。”
王广连忙让衙役去请,过了一会,沈书翰颤颤巍巍地来了。
嵇康连忙上前扶着沈书翰坐下,命衙役奉茶,抱歉地说:“沈老,再次打搅您了。”
沈书翰乐呵呵地说:“没事,我就是腿脚走得慢,耽误了大人的问话。”
嵇康问:“我就直接问了,这裱画,有什么门路?”
沈书翰道:“裱画难就难在复画和揭画,揭画以我的本领,只能揭个两三层,揭的层次越多,复画就越成功,几可乱真!要说揭画,得数袁铁笔故去的父亲袁井新;袁井新是此道高手,最多能揭画七层!”
嵇康听了眼睛一亮,问:“那么袁井新要是想做假一副画,易如反掌?”
沈书翰道:“可以这么说。我当年听人说过,袁井新是靠一幅名画起家的,他的家当都是那幅画带给他的!”
嵇康追问:“可知那幅画的名字?”
沈书翰笑道:“那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了说了一言半句,似乎这事不怎么光彩,别人不肯深说。”
嵇康一听恍然大悟,连声道谢,送走了沈书翰。
嵇康命衙役立刻去客栈抓捕高贵年,直接押到袁铁笔的画院里审问!
高贵年很快被带到,连喊冤枉,袁铁笔的家人也来旁听。
嵇康问道:“我先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你再喊冤!”
高贵年昂着头,显然不服。
嵇康说:“若干年前,你的祖上带着机缘巧合得来的真迹《洛神图》来找袁铁笔的父亲复画,袁铁笔的父亲暗中起了歹意,借着揭画偷龙换凤,把真画给掉包了!而你父亲不知此事,回去后发觉已经晚了,又无证据证明原来自己的那幅是真迹,只能吃了哑巴亏。
你的父亲临终必定把这假画托付给你,让你为他报仇,于是你来找袁铁笔,让他复画。
而袁铁笔的父亲靠骗了你祖上的画发家,肯定不会把这亏心事告诉儿子。但老画家沈书翰隐约知道一些,那么袁铁笔必然也听说过,只是不去深究。而袁家揭画的手法独具一格,袁铁笔揭画、复画,最后惊骇地发现,这幅画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复出来的假画!
这一惊非同小可,袁铁笔既担心自己被你复仇,家产被夺去,又怕你索赔原画,倾家荡产。”
高贵年忽然问:“如果大人说的属实,我又没让袁铁笔写收据,他就是不承认这事,我也无法告他。”
嵇康笑道:“这个不需要证据,你画给他复画,那么复出来的画,自然是从原画上复的对不对?你只要拿着复好的画,说他把原画掉包了,囔囔起来,整个画院的画家都会帮你说话!袁铁笔吃亏在他一开始不知道你给他的就是假画,自然拿不出真画给你!要是耍赖不承认,人的信用就毁了,再也不能吃这行饭!”
高贵年目瞪口呆,愣了半天说:“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袁铁笔是自己吓死的,我又没害他,我犯罪了么?”
嵇康沉吟道:“法律是拿你没办法,你也是一报还一报,袁铁笔是替先人还债。只是你在这过程中,必定动了手脚,不然袁铁笔不会死得这么快!”
高贵年沉吟半天,说:“我没有出手害袁铁笔,不信可以刨腹验尸。”
旁听的袁铁笔的家人纷纷怒骂高贵年,主动要求王广刨腹验尸。
王广见人命关天,也不敢怠慢,传来仵作,当场刨腹验尸。
结果是袁铁笔是受惊吓而死,是发现了自己父亲的秘密惊吓而死!既没人投毒,又没人在场吓他,高贵年按律无罪释放。
嵇康遥遥地跟着高贵年走,直到离开了袁铁笔的家人,笑问高贵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在画卷上动了什么手脚?”
高贵年施礼道:“多谢大人住持正义,我就把画卷提前用中药浸泡了又晒干,那中药是提神让人兴奋的,无毒;但是袁铁笔裱画的过程中接触到药液,会高度兴奋,再加上发现了父亲当年做的缺德事,心里紧张,又怕破产,又怕我索赔,惊吓之下就一命呜呼了!”
说完高贵年拱手一礼,走了。
嵇康回报王广,二人感慨不已,因果报应,近在己身,远在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