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县令王广看着状纸,正要审问,忽然衙役进来禀报,朝廷派人来调运收上来的税赋,王广只得前往料理,临行前把案子交由嵇康审理。
嵇康也看了状纸,直接坐上大堂公案后面问原告:“你叫什么名字?”
那原告身体瘦弱,面色黝黑,衣着破烂,跪着给嵇康磕了一个头,说:“大人,小人名叫朱玉贵,是城外朱家村人;今日我和老父亲一同进城,途中父亲说口渴,我就去找水;没想到留下父亲一人坐在路边被孙渐成的马车路过,惊吓致死,尸体还被他带走准备毁尸灭迹。”
嵇康点点头,问:“你告孙渐成惊吓死了你父亲,有没有旁证?”
这时大堂外面围观的人群中走进来一个人,中等身材,四十上下,对嵇康拱手施礼说:“大人,我当时看见了孙渐成的马车惊吓死了朱玉贵的父亲,我愿意作证!”
嵇康颇感意外,问:“哦?你当时在场?你认识原告么?”
那人说:“小人并不认识原告朱玉贵,只是当时恰好在场,看见孙渐成的马车驶得飞快,将朱玉贵的老父亲吓倒在地,一命呜呼,我来做个见证。”
嵇康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在下叫陈中保,家住洛阳北门外陈家村。”
嵇康又问孙渐成:“你可认识原告朱玉贵和证人陈中保?”
孙渐成摇摇头说:“在下并不认识此二人,也没有驾着马车奔驰,因为在城中,路上行人不少,我不敢打马狂奔。”
嵇康说:“你的意思是马车没有惊吓到朱玉贵的父亲?可有证人?”
孙渐成摇摇头说:“当时在下只顾赶路,没有注意到路旁有谁,因此没有证人。”
嵇康转头问大堂外面围观的人:“你们群众可有人看见孙渐成驾的马车行驶得并不快,愿意为他作证?”
大堂外面一片沉寂,无人肯站出来作证。
嵇康冷眼观察,原告朱玉贵面带笑容,似乎胜券在握;证人陈中保脸上不露声色,似乎在思索问题。
嵇康一拍惊堂木道:“将被告朱玉贵押入大牢,原告朱玉贵和证人陈中保各自回家,待本官查询人证物证后再做判决。”
退堂后,嵇康派出三路衙役去探访:一路查访原告朱玉贵和被告孙渐成有没有仇怨;二路查访证人陈中保和被告孙渐成有没有过节;三路查访孙渐成马车走过的道路两边,有没有人看见马车惊吓到了死者。
第二天,三路衙役都回来了,一一禀报嵇康,原告朱玉贵和被告孙渐成没有仇怨;证人陈中保和被告孙渐成也没有过节;孙渐成马车走过的道路两边,没有人看见马车惊吓到了死者,倒是有人看见死者早就坐在路边,眉头紧锁,似乎身体不舒服。
此外衙役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证人陈中保是个开药店的。
嵇康思索了一阵,渐渐有了眉目,证人陈中保是个开药店的,而被告孙渐成是个药材商人,且心地善良,常常对穷苦人赠衣施药,这必定影响到陈中保的生意,阻挡他的财源。
但是告状人朱玉贵住在朱家村,陈中保住在陈家村,两人是怎么串通碰瓷的?
嵇康决定再派出两名衙役,专门去查陈中保和朱玉贵的关系!
又过了一天,衙役来回禀,陈中保和朱玉贵虽然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但是陈中保的父亲娶了朱玉贵那守寡的婶娘,作为续弦;两家平时不怎么来往,但是熟悉。
嵇康想道,现在案子的关键是被告孙渐成没有证人,死者究竟有没有被孙渐成的马车碰到或者吓到,说不清楚。
嵇康心里明白,这案子十有八九是陈中保妒忌孙渐成施舍药物,挡了他药店的财路;于是勾结远房亲戚朱玉贵,以年老体弱的父亲为诱饵,埋伏在孙渐成马车的必经之路上,然后诬陷孙渐成的马车吓死了他父亲!
但是朱玉贵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没有查清;孙渐成又没有证人,所以无法证明孙渐成的清白;毕竟人死为大,孙渐成看来要吃官司了。
嵇康想了又想,传召来朱玉贵,对他说他父亲的死因不明,要刨腹验尸。
朱玉贵急得连连磕头,不同意刨腹验尸,说父亲已经够可怜了,不能再在他死后去打搅他。
嵇康摆出官威,喝令仵作去刨腹验尸;朱玉贵以头撞地,血流如注,苦苦阻拦,说已经有证人陈中保证明被告孙渐成的马车吓到了苦命死去的父亲,没有必要再刨腹验尸。
嵇康指出陈中保的父亲娶了朱玉贵那守寡的婶娘,作为续弦;朱玉贵辩解道,两人并不是近亲,早已不在三服、五服之内。
嵇康没想到遇到这等刁民,沉吟不语。
朱玉贵得意洋洋地解释道:“大人,五服具体指的是斩衰、齐衰、大功(功同工,指做工,大功即做工粗)、小功(做工细)、缌麻。斩衰是用很粗的生麻布做成,不缝边,像斧斩一样,故名斩衰。穿这种丧服服丧三年,用于臣、子、妻、妾为君、父、夫服丧。齐衰则是缝边的生麻布做成。大功和小功则是用熟麻布作成,只是做工不同。缌麻是细的熟麻布做成。服丧时间依次减少,有一年、九月、五月、三月。从自己开始上数五代到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下数五代到子、孙、曾孙、玄孙,同时还有上述亲属的旁亲,都是有服亲,叫内亲。母亲一系叫外亲,服制只有一世,仅包括外祖父母、舅父、姨母、舅表和姨表兄弟。
所以证人陈中保和我不是近亲,依照大魏的刑律,他可以为我作证。”
嵇康无言以对,心中烦闷,命他先退下,择日再审。
晚上嵇康回到府中,曹莹连忙张罗酒菜陪嵇康吃饭,席间见嵇康面带不悦,不免问起缘故。
嵇康把案情说了一遍,曹莹也沉默了半天,然后缓缓说:“夫君,我听说本城城隍爷甚是灵验,夫君何不备下香烛祭礼,去城隍庙祷告一番?如果没有应验,说明朱玉贵的父亲真是被孙渐成的马车惊吓致死;如果朱玉贵是设局碰瓷,陷害孙渐成,那么城隍爷必然会惩罚他。”
嵇康端着酒杯沉吟了良久,缓缓说道:“应该可以一试!城隍爷管着阴间,但是遇上阳间大奸大恶的人也会出手惩罚!我这就去城隍庙祷告!”
于是嵇康立刻放下酒杯,命管家备好香烛祭品,坐马车来到城隍庙。
嵇康施施然进了庙里,因为是晚上,人并不多,但是香火不断,守庙的和尚认识嵇康,过来拜见。
嵇康吩咐免礼,命管家把祭品陈设在神案前,亲自点燃香烛,跪拜祷告。
嵇康祷告完毕,站起来瞻仰城隍爷像,旁边伺候的和尚过来道喜说:“刚才烛花连闪三次,大人所求之事必定应验,且请回去静候佳音。”
嵇康有心考考这和尚,就问:“城隍爷到底是个什么神祇,如此灵验?”
和尚说:“城隍,有的地方又称城隍爷。他是冥界的地方官,职权相当于阳界的县令,是地方守护神。城隍本指护城河,班固《两都赋序》说‘京师修宫室,浚城隍。’
祭祀城隍神能起到‘以鉴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俾幽明举不得幸免。’城隍职责是掌管生人死人户籍,守护一方,为一方百姓记下善恶功过。在道教科仪法事时,召请亡魂前,会给城隍发牒,通知城隍派鬼卒押解亡魂到坛场施食超度。道教因之而称城隍神职司为剪除凶逆,领治亡魂等,现在和尚也在城隍庙里住持,佛道两家渐有融合的态势。”
嵇康听完,不免对这和尚的博学多闻刮目相看,又布施了庙里五十两一锭的元宝,供养城隍爷,然后再次施礼,告辞回府。
当夜,嵇康做了一个梦,梦中那个死去的老头然出现在嵇康面前,他眼神凌厉凶狠地看了嵇康一会,突然从身后拽出用绳子捆绑的儿子朱玉贵。
老头对嵇康说道:“大人,我儿子在公堂上说的都是假话,那些天他见我心痛病犯了,他不想花钱给我治病救我,竟然和陈中保设局陷害孙渐成!
他把我带到大路上,扔在路边,后来看孙渐成带我上了车,他就想跟去看看;他打的算盘是,如果我没死,他就讹诈孙渐成一笔药费;如果我死了,他就送孙渐成见官,重重地敲诈一笔钱财,为陈中保出气。
我的死都是被这个不孝子气的,和孙渐成无关,他是好人,请你放了他。大人祷告完毕,城隍爷已经批示,我家这个逆子,明日午时雷雨将至,雷公会劈了他。”
说完,老头消失了,嵇康也惊醒了,梦境历历在目,心里却仍然有些疑惑。
第二天,嵇康起来,见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心中不免疑惑,这个天能下雷雨?
嵇康记着梦境中老头所说,午时雷雨将至,于是在家休息到晌午,才骑马去县衙。
嵇康派出四名衙役,去朱家村传唤朱玉贵,叮嘱他们坐马车去,免得淋雨,但一定要在午时赶到。
嵇康在县衙里品茶坐等,眼看着午时将至,天突然就变了,乌云密布,很快就下起了雨。
嵇康心中一喜,坐等衙役们回报。
嵇康等了一阵,站起来负着手在县衙大堂前踱步,静观大雨倾盆而下,却听不到雷声。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雨终于渐渐停了,只剩细雨霏霏,衙役们终于赶回来禀报。
一名衙役说:“禀报大人,我们坐着马车,一路赶往朱家村。路上骄阳似火,我们坐在马车内热得流汗,还埋怨大人为何不让我们骑马。
谁知马车刚刚进了朱家村,天上风云突变,忽然刮起了大风,紧接着就乌云密布。
我们上前敲门,朱玉贵在屋里问是谁?我们亮明了身份,让他随我们去县衙走一趟。
一会儿功夫,朱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朱玉贵打开门,让我们进去稍等一会,他换件衣服就跟我们走。
谁知朱玉贵走在院子里,还没进堂屋,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炸雷,也没见闪电;就见朱玉贵一声也没发出,倒在地上,头颅被炸雷炸飞了,尸身栽倒在地上。
我们都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躲避雷霆之威。
谁想朱玉贵一死,大雨立刻就减弱,雷声再也没有响起。
我们急忙喊出朱玉贵的家眷,他妻子一看,抚尸痛哭,却也无可奈何。
邻居们闻讯,也纷纷赶来看热闹,都说奇怪,邻居们都没有听到雷响,仿佛这炸雷就专门为朱玉贵准备的。
我们劝朱玉贵的妻子给丈夫收尸,她哭闹着不依,说还要替丈夫继续告孙渐成。
忽然有眼尖的邻居喊起来,说朱玉贵的尸体,背上被雷火烧出了字!
我们也感诧异,上前用腰刀拨开朱玉贵背上被烧焦的衣服一看,赫然有四个字:诬告者戒!
这么一来,朱玉贵的妻子吓得再也不敢来告状了,我们就回县衙复命。”
嵇康听完,感慨不已,下令立刻无罪释放孙渐成,还给他发了一个“为善不亏”的扁额予以安抚。
刚刚处理完此案,忽然衙役进来禀报,又有人前来告状。
嵇康命令把原告和被告一起进来 ,只见原告卞二狗三十开外,脸形削瘦,颧骨很高,鹰钩鼻,眼光凶恶。
卞二狗扭送着被告王二小前来县衙,说王二小盗窃他自杀而死的妹妹的坟墓,恰好被他发现王二小销赃,就扭送到衙门问罪。
嵇康看看原告没有状纸,就问被告王二小是怎么回事。
王二小说:“小人自幼家贫,经常饥不果腹,就到处游荡,找些废物去卖,换些钱花。昨日我在郊外闲逛,看见一处坟墓被人挖开,里面一片狼藉,就好奇地走过去看。
原来那坟墓里躺着一只死猴子,不知是何人所养,猴子身上还裹着一床上好的棉被。
我见那猴子墓已经被人盗挖开,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把那床棉被捡走,今天拿到当铺里去当两个钱花。
谁知当铺老板看见这床棉被上有血迹,就不想收当;我只好解释说,这棉被上面沾的是猫的血,可以洗净,所以你可以放心的收下,于是当铺老板就收下了这床棉被。
就在我和当铺老板拿钱的时候,当铺中又来了一个人,就是这卞二狗。
他看见这床棉被非常的熟悉,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他妹妹前几天自杀之后下葬时用的棉被;这个卞二狗随后把我告进了衙门,但我在坟墓里只发现一只死猴子的尸体,根本没有他的妹妹,求青天大老爷明鉴。”
嵇康听完,问卞二狗:“原告,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因何自杀?报官了没有?”
卞二狗说:“大人,小人的妹妹才十八岁,名叫卞楚婷,与猎户的儿子江雄伟自幼订了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十分要好。但是后来江雄伟的父亲打猎时不幸被猛虎咬死,家道从此中落,我父亲就有了悔婚之意。
恰好一名刘员外偶遇我的妹妹卞楚婷,惊为天人,一眼就看上了她,几次托人向我父亲求婚。
我父亲本来不同意,但是禁不住刘员外一再送厚礼相求,请了无数的人来提亲,就擅自做主,把我妹妹卞楚婷许给了刘员外。
卞楚婷一听如同五雷轰顶,死活不答应;怎奈我父亲贪图刘员外的厚礼,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由,强迫我妹妹出嫁。
谁想我妹妹自幼性格刚烈,宁死不从,就在刘员外迎娶的这天,偷偷地悬梁自尽了!
顿时喜事变成丧事,我父亲后悔莫及,立刻通报了乡长;乡长来看了我妹妹的尸体,确认是自杀,停灵三日下葬。
我妹妹昨天刚刚落葬,我今天闲步走进一家当铺,赫然发现随我妹妹陪葬的丝绸被子,出现在当铺里,上面还有一团血迹!
我立刻扭送这当被子的王二小来官府,要告他个偷掘坟墓、偷窃财物的罪名。”
嵇康转头问王二小:“王二小,你到底在那挖开的坟墓里发现了什么?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王二小吓得连连磕头,说:“大人,小人不敢说谎,确实是发现了一只猴子尸体!若是人的尸体,小人知道盗墓是重罪,也不敢拿那床陪葬的被子;而且假若卞二狗说的是真的,他妹妹的陪葬品肯定有值钱的东西,我何必单单拿一条被子呢?能值几个钱?”
卞二狗喝道:“混账!我妹妹的陪葬品中当然有值钱的东西,被你偷走卖掉了,或者埋起来了,你现在矢口否认!”
嵇康说:“这样吧,我们押着王二小到现场走一遭,再去王二小的家里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出一些线索。王二小,你可敢带我们去你家?”
王二小磕了一个头说:“小人求之不得!我确实没有盗墓,不能平白无辜地冤枉我!我家住在东门外,卞二狗的妹妹也葬在东门外,离我家不远,大人可以亲自去察看。”
嵇康点点头,命衙役备了一辆马车,载上卞二狗、王二小和自己,带了两名衙役,一行五人出东门往墓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