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千载太虚无非梦
「天青叙述」
定居青鸾峰后,我想,既来之则安之,日子总是要一天天过,那就好好过吧。
夙玉心里也不好受,那天却还反过来安慰我,她骨子里总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得多。
结庐比邻而居,山中不觉岁月长,每天我打野味她做针线,倒真是一派远离人世的桃花源记。
闲时自然也会唠唠嗑,问及夙玉的俗家姓名和过往人生,她却从来不肯说。她说,虽然从修炼双剑时开始,已经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工具,但她的人生,确确实实是从入了琼华派之后开始的,之前的她,从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关心,所谓俗家姓名,更是无足轻重。
也好,她的眼里没有对过往的怨恨,永远只是一派云淡风轻,就这样过普通人的日子,真好。
好景从来不长。
离开师兄的夙玉,没有羲和之力的支撑,渐渐被望舒冰寒之气侵体,我运功替她抵御寒气,消耗巨大,却在她体内化的无影无踪。
那时我仍是不信命的,当然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便用三日时光搜罗大批食物材料,封存屋中(望舒的冷藏效果不是一般好),又新做了几床被褥,叮嘱夙玉不要劳神,多多休息。
我自己便在黄山诸峰之间,寻找司空诺在嗑瓜子时提到过的阴阳紫阙,她说八成就在黄山。
我并没有蠢到会相信一个不靠谱的女人嘴里的虚无缥缈的传说,然而当时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能延缓夙玉的衰弱,纵然死马当活马医,也值得一试。
差不多把整个黄山都找遍了,我终于寻得阴阳紫阙“阳”的那一半,当时反复确认就是传说中的宝贝之后,我生平唯一一次,跪在地上向老天爷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给夙玉服下之后,她的身体明显好转,当时我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曾经的噩梦,从此再不会侵扰我们了。
那一天,夙玉服下宝物,脸上渐渐现出淡淡红晕,她望着我,微微笑道,师兄,你辛苦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家。
她的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酸楚与温柔。
她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抚摸我的脸,却终是停在了空中。
她只说,师兄,你变得这样瘦。
我笑道,在这样一个以胖为美的年代,你师兄我永远走在非主流的尖端。
夙玉淡淡一笑,轻声道,是我拖累了师兄,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我继续笑,哪里算得上苦,那是公费旅游。
她终于笑出了声,我也跟着傻笑起来。
她表示要起床。被我坚决阻止。
她说,师兄,我已经很久不曾出去了。
我想了想,作出妥协,今晚吧,今晚带你出去看星星。
夙玉便重新躺好,不多时又问我路上的见闻。
我绘声绘色地跟她讲述山里的杜鹃开得如何如火如荼,小溪潺潺,流水淙淙,掠过的鸟儿总是肆无忌惮地扯着破锣嗓子……
她就在我的一片嘈杂声中安心睡去,我听着她纤弱的呼吸,跟着一头栽在地上,沉沉入睡。
待到醒来,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我惊出一身冷汗,焦灼地思考现在大约是凌晨几点。
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黑暗中为我指明方位,师兄醒了?
我放下心来,说,你也刚醒?
夙玉说,我醒了有一会儿了。
我大惊,你怎地不叫我起来?
夙玉说,师兄必是累得很了,我不忍心打扰……
我无语了几秒,才跑去窗子边上看了看天,兴奋地说,还早,才上半夜。
我奔回床前,说,走,我带你出去!
夙玉没有一点声响地坐起来,仰头看着我。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又往她身上披了件大衣,这才满意地带她出门。
她的手比从前更加凉了些,我不由得紧握,夙玉默默走在我身后,没有拒绝。
我们并肩躺在草地上遥望繁星,这光景忽然叫我想起在思返谷的某一夜,和某个人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并肩躺着,笑着,聊着。
那时的星星,也和如今的一样,排山倒海地挤压过来,仿佛下一秒就会亲吻上鼻尖。
夜风吹过,卷走一些轻柔如碧草的悲哀。
我一直没有放开夙玉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渐渐回温,我便问,夙玉,冷吗?
夙玉说,我不冷,现在刚过白露,还没到冷的时候。
她说,师兄不要只顾着我,自己可别冻着了。
我满不在乎地说,我这种火炉体质的人,没把草给烧着就算好的了。
刚说完就打了喷嚏。还连打两个。
夙玉轻轻笑了起来。
我顿觉丢面子,连忙扯淡,你知道……那个,加柴禾的时候,多少会有那么一点响声……
夙玉说,师兄还是喜欢逞强。要是我才好,你又病了,那怎么办。
印象中她是极少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的,一时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嘿嘿笑两声,说,小时候发烧赖床不起,给爹抽一顿鞭子,就什么毛病都没了。
夙玉笑道,这是山里,可不好找鞭子啊。
我说,这有何难,当年那么大一块石头都能给我磨成麻将桌,区区一条鞭子还做不出来?
夙玉轻轻笑了一会,又说,这里,就好像是一座放大的思返谷。
我说,没错,还多了个人陪我一起思过。
夙玉说,师兄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酒?我回屋去拿。
我知道她也想起了思返谷里的“云天青私家小金库”,哈地一笑,挥手应允。
她拢了拢外衣,轻盈地往回走。我坐起来望天,想念渐渐汇聚成一张英气*人,嘴唇淡薄的脸。
琼华现今如何?师兄……现今如何呢……?
一阵酒香远远飘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笑着接过酒菜,和夙玉轻声细语聊起天来。
片刻后,夙玉问我,为何光吃菜不喝酒。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只是不敢喝,怕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夙玉聪颖灵慧,约莫猜到我的心思。便只默了默,说,我拿去温一下吧。
她刚要起身,被我一把拉住。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说,不必,你在这里坐着就好。
夙玉呆了呆,却听话地坐下,见我双手抱臂似是觉得冷,便解开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赶紧推开,一叠声说我不冷我不冷我真的不冷,师妹你千万表为我费心。
夙玉想了想,说,那一起吧。
我来不及反应,她就将外衣重新披在我身上,跟着自己也躲了进来。
身边靠着如玉生烟的微凉身躯,透过单薄的衣裳却仍然感觉不到暖意,这触感让我有种冲动想要抱住她。
然而我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深墨色天边,忽然滑过一道流星。
我仿佛见到了三千年一见的海尔波普一般,兴奋得魂不附体,使劲摇晃着夙玉的手,大叫,快看快看!扫把星!
夙玉噗哧一笑,轻轻点头。
我又习惯性地去抓另一边的“手”,嘴里已经喊出来,师兄快看!流星哎,是流星!
可是那一边什么都没有,我的手里只抓到一把草。
一瞬之间,我们同时沉默了。
我感觉到夙玉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我艰难地搜索枯肠,想要撑过这尴尬场面,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什么……你以前,有没有听老头老太们说过,天上要是有流星坠落,就代表地上的一个人死了……
呃,话题好像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了。
但话已至此,临时改正反而显得怪异,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但是他们又说,人死了之后,天上会多出来一颗星星,你看,这不是自相矛盾么,哈哈哈……
夙玉没有笑。
我承认,这笑话很冷。
但应该也不至于冷到让她的肩膀都发起抖来。
我呆愣半晌,再次听到她拼命压抑着的饮泣声。
原来她是哭了。苦苦煎熬了这么久,她终于哭了。
我别无他法,只得轻拍她的背,小声安慰,不哭了不哭了,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
这么大的人,居然还只会说如此低级的安慰之词,真是,发自内心地狠狠鄙视自己!
夙玉以手掩面,哭声却越来越抑制不住。闻者流泪,见者伤心,偏偏我两样都占全了。
鼻子一酸,差点跟着落泪。
这件事告诉我们,外表看上去再强大再冷静的女子,其实没有谁是不会哭的。
我咬咬牙,在她似乎无休无止的哭声之中,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我的下巴轻轻搁在她头上,还是和那时一样,谁也没长个。
此时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有彼此的体温是真实的,只有手臂与胸口是温暖的。
以前的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用一个人的伤心,去安抚另一个人的伤心,竟然会有如此神奇的治愈力量。
她渐渐卸下防备,哭软了身子,慢慢靠在我的胸口,泪水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我一边轻轻拍着她,一边望着沉沉天幕,想着,这样多的眼泪,好像也流不完她心中无尽的伤心。
很久以后,我在鬼界重遇小鱼,她告诉我,那天晚上,我和夙玉两个人相拥而泣的样子,就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等夙玉哭得累极之时,我抱她回屋,为她掖好被角,又观察了一阵,才决定离开。
本以为夙玉此时应该已经接近神志不清,却没想到她伸出手,轻轻拉住我的手心。
我以为她需要什么东西,连忙侧耳去听。
不料她说,师兄,谢谢你……
我无言地轻抚了几下她的额头,轻声说,别想那么多,睡吧。
我回到自己的榻上,却失眠了将近整晚。
看吧,下午睡过头的结果,就是如此的杯具。
虽然此后和夙玉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日,可我从不去想夙玉心里挂念的人究竟是谁。因为我一直知道,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再去确认。
她对我,是否也曾有过爱,这个问题,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我以为她对我,应是只有感激,但是在鬼界,小鱼说,夙玉不是不爱你的。
是么?如果……如果她真的爱过我,那么,是不是就是从这一夜开始,一点一点爱上的呢?
那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在山上成了亲。
求婚过程说来可笑,某一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我躺在地上晒太阳。见夙玉过来,笑着跟她说,我在想,自己会不会打一辈子光棍。
夙玉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我歪着头问她,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人真是贪心不足,能平安活着就是福分了,居然还妄想残害良家女子。
夙玉笑着摇摇头,说,不是的,只是觉得师兄在山上一直过得逍遥自在,以为你一个人也应该会很开心。
我撇撇嘴,怎么可能,一个人的话,闷也闷死了,总不能让我去学劳什子香香公主,跟什么牛啊羊啊鹿啊熊啊之类的开茶话会吧?(人物年代问题请……HLL滴54)
夙玉居然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说,师兄原本是话多之人……在山上过一辈子,确实为难你了。
我盯着她,想起她以前那种大事无比聪明小事无比迷糊的性子,觉得如今的她倒真是像个活生生的凡人了,不是说她的气质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而是一贯冷情的人偶尔流露出的温情,实在是巨大的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