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的冷,大雪纷飞,朱门被寒风吹开,落雪飘进。偌大的豪华宫殿如沉入冰河,瓦顶、墙壁、地砖无一处不在渗透着寒气。
张彭祖立马上前去关上被吹开的门。张彭祖的动作好像大了点,惊动了病卧在榻上的人。“陛下,你醒了。方才门被风雪吹开了,臣怕陛下的病情加重,就立即去关上。如此看来,必定是臣在关门时惊扰了陛下。”张彭祖围到病榻前给那个人重新盖上被子。“陛下的脸色比之前的好多了。”
“把门打开!”那个人却命令他重新把门打开。十二月天寒地冻,先别说门没关上,室内冷若冰霜,即使是门缝大点儿,也寒风刺骨。那个人真是奇怪,卧病在床却不让家人和大臣来照顾探望,只是留下阳都侯张彭祖在身旁照料。
“可陛下你还大病未愈!”
“朕知道。”
“可为何陛下还?”
“咳咳咳,朕自知该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许朕是看不到明年的春天的了,更或许今天便是朕的死期,朕想看看朕这一生中最后的一场雪。”
“陛下不会的。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天是不会让陛下这么早就离开大汉的子民的。”张彭祖疲惫得血管满布的双眼泛起泪光。
“彭祖,朕也不想离开,可是上天不会再给朕机会了。咳咳咳咳咳……上天已经给了朕无数次机会了。”那个人惨白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搭在张彭祖手上。“彭祖,咳咳,快去把门打开,再扶朕起来。咳咳……”
“诺!”张彭祖把门开了一点点。
“大点,朕看不到。”那个人侧身往门外看。他的眼力越来越差,门外白雪模糊得像朦胧的白羽毛。
张彭祖把门再开大点。张彭祖回到那个人榻前,扶起他坐在榻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细心地给他裹好被子。
“朕许久没细看过雪了。记得少年时我们到处去游山玩水,到了鸿固原遇上大风雪,我们不仅没有找地方躲避,还顶着风雪在原上策马狂奔。少年轻狂之事真叫人怀念,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那个人没有束发,他看了看自己黑白夹杂的长发,再看看张彭祖轻狂不在朝气全无的面容。
“陛下一定会病愈的,等陛下病愈之时,臣便于陛下去鸿固原策马狂奔。”
“不必在哄朕了,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咳咳咳……”他因为激烈的咳嗽,颈上的血管鼓胀,脸色更青了。
“陛下!”张彭祖搂紧他。骨瘦如柴的他把张彭祖的肉都咯得生疼,惨白的人皮下是将枯死的白骨。
“咳咳咳咳咳,但朕真的很害怕朕就如此死了,其实朕并不畏惧死亡,朕是怕奭儿。可是朕放不下他,咳咳,朕希望能苟延残喘多些日子来替他遮风挡雨。奭儿他从小如朕一般体弱多病,可是他为人悠游寡断,英明不足,仁厚有余。朕怕,咳咳咳咳咳咳,朕怕朕死后奭儿难以支撑天。”
“不会的,陛下。陛下一定能熬过这关,一定能教会太子治国之道。”张彭祖紧搂着他,泪水如缺堤大洪。
“彭祖,答应朕。好好活着,在朕死后,照顾好奭儿。在奭儿无助时,像鼓励朕那样鼓励他。朕希望奭儿无助之时有人伴,不要像朕那样活得如此寂寞痛苦。彭祖你答应吗?”那个人的眼睛也泛起了泪光。“答应吗?”
张彭祖没开口。
“不答应?你恨朕?”
张彭祖没开口摇摇头。
“不,咳咳。你一定是在恨朕,恨朕之前如此待你。”那个人强撑起身子,离开张彭祖怀抱的依靠,颤抖的手拨开紧搂着自己的手,纤细如箸的手指狰狞地扣在张彭祖的手腕上。手腕像是被冰冷的铁钳钳制住,手腕泛起淡淡的红晕,惨白无力的手是象征此生的不屈与自傲,宛如在狂风暴雨中不愿折腰的孤竹。
“彭祖,你之所以肯留在朕的身边,一直随朕左右是为了报复朕吗?咳咳咳……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为了等待朕卑微地哀求你的机会么?然后你再潇洒地拒绝朕,让朕也能承受到当年你被朕拒绝时的痛苦与尴尬么?你的心真狠!你一定是早就预料到朕也会有这一天。纵然你有如此歹心,不过朕也不会责怪你,毕竟这是朕的报应!咳咳咳咳咳……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的心是不是感到无比的疼快?”瘦骨嶙峋的手覆在张彭祖的胸口之上。“心跳得如此之快,内心定是爽快至极啊——”他细眯着凤眼,嘴角和眼角尽是嘲讽的笑意。“哼!看来朕低估了你,你比朕更有远见。是朕看走了眼,竟然没有将你委以重任。哈哈……”
“不是,不是这样的!次卿!次卿你要相信我,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忠诚!你不能,你不能。只要你不怀疑我,给予我信任,我什么都答应你。”张彭祖受不了那个人这样对自己,他不允许那个人对自己的一点不信任。每次,张彭祖都无法承受那个人的自嘲和质问,自从爱上了那个人后,他便败局已定。
“你可知朕是在利用你?”那个人默许张彭祖喊自己的字,默许张彭祖以我自称,默许张彭祖再重新紧抱自己。那个人深知张彭祖害怕自己如此这般,深知张彭祖一定会答应,便将其狠狠地加以利用。他成功了,可是他的成功并没有让自己高兴起来,而是满心的惭愧和内疚。
“我是心甘情愿的。真感谢你再次允许我唤你作次卿。自你登基以来,我便只能恭敬的尊称你为陛下,我不要,我要像以前这般与你斗鸡走马,而不是永永远远的做你的参乘。”低声的倾诉像是无声地乞求。
闻此,无尽的酸楚拥堵在紧绷的嗓眼。“彭祖,朕求你最后一件事。”
“说吧。”
“抱朕到雪地去。”那个人是疯了吗!“朕在此看不清门外雪景。”今天他不知怎么了,看什么东西都是异常的模糊不清,果真奇怪。
“可是……”
“求你了,朕恐怕是再无更多的时间。”
“嗯。”张彭祖拿了一张狐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稳稳将他抱到雪地上。张彭祖自己先做到雪地上,再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依偎在自己身上,以减少刺骨寒意对他侵入。
大雪不止,片片雪花飘落,点缀彼此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