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落雨飞花暗器朝自己飞来,树上的人手一动,已经套上一个金丝银线密密穿制而成的手套,手腕慢条斯理地在空中漂亮地几个翻飞如同舞蹈动作一般,嘴角扬起一个笑,那暗器已经夹在他两指之间,稍一运力,那层冰晶就逐渐化去,他松开纤长的手指,花瓣已经碎成好几片轻轻地飘下去。
“师傅,我脖子都仰酸了,你还不下来?”朝天椒不耐烦地朝着树上的人嚷嚷,无论如何自己都是斗不过他,刚刚差一点就没有躲过那个暗器,想必一会又该给他训话。
树叶并没有丝毫的动静,一条人影已经唰地落在她身后,朝天椒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求饶的话还没没来得及说出口,哽在喉咙里,已经被他从后面点了穴道。
朝天椒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着雪青色长锦衣的男子,他一头及腰青丝还是一如既往地散落在身后,仅松松地用与衣衫同色的缎带束着,仅有几缕较短的发丝随意散落在额前,更添潇洒风流之气,原本如此简素的装扮于一般人而言可能略显寒碜破落,尽管这衣衫一摸便知是上好的绸缎纺织成,可却少有人能像他一样穿出一种仙风道骨的意味,飘逸如同要羽化登仙而去。
仅是这种翩翩的气质已经让人忘了去看他那俊朗的五官,只是这张脸稚气未脱,尚未长开,线条干净柔和却少了成年男子的刚毅。
朝天椒心里暗自叫苦,在这个小她三岁的师傅面前总是吃亏,她想瘪瘪嘴撒娇,使起原本屡试不爽的招数,可现在连嘴皮子都动不了,只剩下两颗如黑夜明珠般的眼睛还能滴溜乱转。
祁连玉完全不管朝天椒在那边一双眼睛挤来弄去忙活个不停,只是在园中一处花圃边上一撩袍摆坐下,斜飞入鬓的眉毛朝朝天椒轻轻一挑,取出怀中的玉笛,自顾自地吹起来。
朝天椒急得都快哭出来,这个时候她想出恭解手,奈何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再这样下去可就要在这个小破孩面前丢脸了,原本她就不服气拜这个小她三岁的人为师,若不是小时候心性单纯,也不至于被这个人精忽悠了去。
长大后,她一直不愿意直面这个耻辱,每次别人问起这个事,她都说当时很傻很天真,才着了这奸人的道,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所以逮着机会就屡次和他抬杠,想扳回点长辈的面子,但事实却是,每每有机会祁连玉总是忘不了要好好捉弄她,直到她告饶,这也是为什么朝天椒特别深刻地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的原因。
一边想着待会在他面前‘尿崩’的窘迫模样,一边想着以后如何在他的阴影下委屈度日,不禁泪意上涌,红了眼眶,她这第一颗泪悬在眼眶那,将落未落,原本悠扬婉转的笛声戛然而止,兔起鹘落间朝天椒只觉眼前一花,自己的穴道就解开了。
祁连玉手里拿着玉笛,站在她面前。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如今已经高出朝天椒大半个头,原本和他齐平的朝天椒觉得自己越发窝囊了,别的比不过,好歹和他一样高,现在连气势都输了。
她哼了一声,气得跺脚就往闺房里去。祁连玉一边笑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边将玉笛纳入怀中,抄手靠在树下,一手有意无意地来回抚着自己的下巴,这是他思考事情时惯有的动作。
一个丫鬟正端着食盒从他面前走过,注意到树下有人,便拿眼去瞧,这一看心差点漏跳一拍。朝树下的人微微俯身行礼,祁连玉状似无意地对她扬唇一笑,害得她这一路都走不顺畅,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树下的人影,险些绊倒地上的碎石摔倒,少爷的朋友果然个个风流倜傥,气度不凡。
朝天椒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除了一个贴身丫鬟,屋里没有一个多余的人物,饭菜已经热好一一摆上桌台,朝天椒瞥了一眼桌上的菜,忽然想起前晚吃的烤鱼,顿时觉得没什么胃口。
于是径直坐在梳妆镜前,拿起梳妆台上的颜料盒,那细细的描妆笔才碰到那赭色的颜料,便从镜中瞧到有人从窗外翻入,丝毫没有惊动到她所设的机关。
祁连玉摇着一把蒲扇大刺刺地坐在桌台边,夹起一个菜便往自己口中送,看着镜中的朝天椒,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是朝天椒还是文瑾瑜呢?”
镜中美人媚眼一抛,眼波流转间无限光华与柔媚,饶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还像被摄了心魄般,在心中暗叹这真是个妖孽一样的人物,而美人却无所觉地对着身后的男子抿嘴挑衅地笑着回道:“这有什么差别呢?”
祁连玉没有接话,继续看着镜中细细描画的她,如此风华绝代的出浴美人,也只有他才如此淡定,倒不是他有断袖龙阳之癖或者是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高风亮节,只是他心中有自己笃定的意想。
他皱着眉作苦恼状,一边调转了扇柄指向自己的额头,对朝天椒说,“这样不够丑,瞧,再在这脑壳上画一只大王八才够慎人!”
朝天椒斜睨了他一眼,还当真在自己脸上画了一幅鬼见愁的钟馗脸,奇丑无比,原本精致搭配的五官在她的描画下真的是支离破碎,让人不忍心看第二眼。
虽然见惯了他们师徒间这样的对话,牛头还是忍不住掩嘴偷笑,低着头状似在盯着自己的脚尖,实则拿眼去偷瞟那二位的脸色,能让朝天椒气得花容变色,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也只有这个冤家师傅,人称镜吾先生的祁连玉。
这个祁连玉在朝天椒眼里就不是个人。
像他这般才华非但横溢简直是暴涨,相貌不仅是鹤立鸡群那种,而是鹤立鸡冠,人情世故方面就只能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能在这世上逍遥至今,还受众人追捧已经是一个神话了。
在这府里能被他青眼相待的除了文丞相就是阿丑和朝天椒了,而朝天椒只把他当神仙样的人物,若非有事相求,都只当他不存在于世,而是一种幻象,不然自己的自尊常常会被打击得荡然然无存。
每次想起自己当年单纯无知和求知欲泛滥,为了学习所谓的行军布阵、兵法谋略,居然受一个小她三岁的五岁小毛孩蛊惑,拜他为师了。
而文瑾瑜的意识好像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推,她原本低垂的头忽地抬起来,就看到祁连玉,坐在她面前。
之前朝天椒占据这身体所发生的事她仅有一点点印象,也许这两个不同的人格有很多不同的特点,但对于与祁连玉过不去这件事却是一个共识。
餐桌前,她露出一个怪渗人的笑,夹起一个飘着辣椒红油的菜往镜吾的碗里搁,毕恭毕敬地请他享用,一旁的牛头不由地替他叫苦,府上的厨子和伺候过他的丫鬟都知道他是最吃不得辣的。
可眼下文瑾瑜一席话说得他无法推脱,如果他不吃简直就是不忠不义不孝,那颗被文瑾瑜夹着放在镜吾碗里的菜有些惶恐,如果那个人不吃自己,似乎天理不容,不曾想过,一颗菜的人生的最后还有此光荣的使命,墓志铭上也可以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只见他眼睛眨都不眨地夹起那个还粘着许多辣椒籽的菜和肉往嘴里送,神色不变,眼含笑意地看着对面的人,那张脸虽然快不成人形,可他却早已经习惯了,甚至还有些心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她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尤物,只是无奈从小就被压抑着不可行差踏错,日日装傻充愣还画着一张奇丑的脸被圈在这小小的四方天空,得个奇怪的什么精神分离症状也正常的。
精神分离症这个名字是镜吾先生祁连玉的杰作,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文瑾瑜一个人的行为思想时常判若两人,而且有时候还对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回忆不清,因为医书古籍上都查不到这样的先例,于是人才祁连玉就给起了这个名字,幸好不是精神分裂症。
文瑾瑜愉悦地看着他把菜咽下去,总算良心发现地给他盛了一碗汤,不管她长啥样,乖巧的样子总是惹人怜。
镜吾不由地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境,她脸上蒙着面纱,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滴溜溜地乱转,十分灵巧动人,只是当时她坐在树上,低下头看他在树下用蚂蚁摆阵法看得入神,面纱被树枝撂到一边,露出巴掌大斑点满布丑得吓人的一张小脸,她微张着有些歪斜的嘴巴,也不知道口水正刺啦刺啦地往下流,堪堪就滴落在他的肩上,也正是因为她的口水,他才抬头发现了树上的人。
后来他才知道,她从出生便不曾出过府门,因为妆化得实在太丑,怕出去了吓到人。不过好奇是孩子的天性,越是禁足,她对外面的世界越好奇。
她央求她哥哥教她学轻功,这样可以时常到树上看看围墙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当时才五岁的祁连玉还不懂得心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心里猛地一揪,这个虽然被众人捧在手心奇丑无比的女孩子很是可怜,所以他愿意教她学他会的东西,愿意陪她玩,甚至想在她面前当英雄,虽然年纪比她小,却硬要她拜他为师,当时祁连玉觉得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像长辈一样地照顾她了。
想到这,饶是喉咙猛地像被火烧一样火辣,胃里热浪也阵阵翻滚,仍是含着一口气不动声色,嘴角含笑,眼里却无法控制地涌上一层薄薄的水气,祁连玉觉得这徒弟委实不厚道,居然拿皇帝赏赐给他们家的西郊国进贡的灯笼椒来整他这个丝毫沾不得辣的人,这种灯笼椒可比她自己种的朝天椒还要厉害。
这时,文瑾瑜嘴里含着一口饭,被他那双水汪汪的美眸,笑着看得都有些食不下咽,搁下饭碗,扬了扬手,牛头会意,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将早就备下的冰镇菊花雪梨汤拿来,给祁连玉倒了满满一碗。
他姿态优雅地端起碗,面色如常,不急不缓地喝了几口,当那清凉润滑的汤水滑过喉咙之后,他一口气方松了,原先灯笼椒的热辣气再度涌上喉头,他差一点就要咳出来,好在他暗自运气,调养周身内息,加上有着冰镇的菊花雪梨,好歹没在文瑾瑜面前失态。
牛头甚是担忧地看着祁连玉,还没等他喝完,又端了坛子在旁边伺立着,准备给他再添一碗,像她自己这样会吃辣的人,也受不了灯笼椒这么呛人的,何况他从来都不敢碰这些辣子的人。
因为祁连玉从小常与文瑾瑜一起,所以牛头跟在身边伺候久了,也稍微知道他的脾性,平时风流倜傥,心性甚高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在自己的徒弟面前丢份子,她有些心疼地为祁连玉斟满另一碗,他抬头,眼里的笑意带着感激之情,让牛头差点走了神。
牛头与小姐同岁,但比她还长4个月,而祁连玉与他走散的弟弟年纪相佛,又是这么个灵气人物,心中就不免有了怜爱之情。
她小小年纪便长得颇有姿色,被当时京城最大的花楼老鸨相中,才七岁的她就被卖去妓院当幼雏培养。因为家里穷苦,体弱的弟弟没得延医救治,无奈之下父母只有把她卖进城里的青楼,后来听说村里遭了劫难,一家人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弟弟的病最后治好了没有。
而她八岁那年初次登台献艺,吹得一手好箫,恰巧被文瑾瑜的哥哥文瑾末遇见了,便替她赎了身,领回家给妹妹作伴,半是贴身丫鬟半是陪读,如今被调教得比一般人家的闺秀还要出挑,文采容貌虽说比不上文瑾瑜,却也算是得其一二。
满满的两碗汤喝下去,祁连玉完全缓过来,而文瑾瑜觉得无趣,略动了几筷子就说饱了,搁下筷子,眼直直地看着对面笑眯眯的男子,语气淡如清水:“师傅早些休息,徒儿也累了,恕不远送!”
说罢也没管人家答不答应,招呼牛头送客,自己扭头便拨开重重帷幔往内间睡塌那走去。
牛头讪讪地赔笑,随在祁连玉身边出了房,祁连玉脸上还挂着笑,眼里也已经清清淡淡没什么笑意,方跨出文瑾瑜住的园子,祁连玉就止住了步子,也恭敬地请牛头留步:“碧痕姐姐就不必送了。我这个徒儿平日已经够姐姐烦心了,姐姐也早些去歇息。”这就是文瑾瑜最不爽的地方,她和碧痕(牛头)同岁,他喊碧痕姐姐,对她却直呼其名。
牛头点点头,笑着说:“镜吾好走。劳烦镜吾替我转告公子,小姐已经回来,并无他事,请他不必挂心。”
祁连玉拱手作了一揖,转身跨步而去,雪青色的袍子在夜风中轻轻飞扬,飘摇落下的花瓣在他周围洒下,朦胧月色中,远远看去确实不像这凡尘浊世的人。
他平时是不碍这些虚礼,只是对于碧痕,祁连玉心中隐隐总有一种亲厚的感觉,她对文瑾瑜的用心、真心和忠心,一直以来令他颇为敬重。
祁连玉来到素馨斋,人还未跨进园子,便传来丝竹之声,祁连玉负手立于园子的拱形门外,侧耳细听,有文瑾末擅长的古琴,有箫声、笛声、琵琶声还有钟鼓之音点缀其间。
他凝神倾听站了一会,心中想的仍是前两日回来听文相所说的文瑾瑜入宫选秀的事,别的犹可,能让他放在心上担一回心的也就只有她的那怪毛病,时常是一人,言行举止又却似两人,且月圆夜便会发作的痼疾。
园里鼓乐之声如旧,灯火辉煌,连假山绿树红花周围都挂满了各色彩灯,文瑄说,他喜欢热闹,喜欢光亮,但是夜总归要来,所以将整个屋子弄得亮如白昼,聊以驱赶深沉的黑夜。
因为心里想着事情,祁连玉也忘了自己还站在园外,只闻得一串娇脆的笑声由远而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祁连玉收回了神思,脸上仍带着那千年如一的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永远一副好整以暇的淡泊闲适姿态,便是文相对他的评价。
他心底有些不乐意地低低咒了这文瑾末一句,他怕什么便来什么,此刻来请他的便是文瑾末这园中嘴最厉害伶俐的总领各园小丫鬟的凤姑姑,私下里提起他,祁连玉总叫她‘疯姑姑’。
她脾气很是火辣,总把他当小孩子看,每回同文瑾末出远门回来遇到她,那一张俊俏的脸总免不了遭她那纤纤玉手一番蹂躏。
“哟,我道是谁,竟要让小爷巴巴地让我赶紧来请。”随声而至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体态轻盈而别有一番风流韵味,细长的柳叶眉下衔着一双丹凤眼,斜眼睨来更添无限风情,引人遐思。
她一身锦绣华服不似一般丫鬟,她就是当年随伺文夫人嫁过来的最小的丫鬟,容貌甚佳,只是性格泼辣刚烈,夫人过世后嫁过人,但是因为受不了婆婆百般苛求,一怒之下留书休夫回到丞相府,帮忙打点已故夫人生前所住的素馨斋并照顾小少爷。
与文瑾末交好的祁连玉因年纪小,长得又好看,聪明灵秀很合她的心意,当然也免不了“被照顾”,比如时常给他做一些奇怪的东西吃,说是可以进补长身体,或者弄一些华丽又奇怪的衣服给他穿,偶尔也弄来些古旧的戏谱哄着让他们唱给她听听……文瑾末是习以为常了,也乐得有人替他分担这些特殊照顾,便有事没事常把他往家里拐带。
祁连玉笑着向她问了声好,便急匆匆地借口说要往屋里去寻文瑾末。
“诶,别走得那么急,前日回来也不见你往素馨斋来,难得来一趟得让姑姑好好瞧瞧这番出去可长膘了没有?”
一听“膘”这个词,在素馨斋内某屋顶上半躺的人,忍不住笑了,把这个词用到祁连玉身上,呵呵,如果换做别人这么说,恐怕已经成了他的暗器靶子了。
祁连玉嘿嘿干笑两声,眼光也飘向屋顶上月光下那一个阴影,一边敷衍着回道:“这油水全在肚子里了,没长脸上,而且才出去三个月,长不了多少。”一边袖中的落雨飞花已经朝屋上招呼去了。
那阴影微微一动,没有什么声响就避过了,琴声有些欢快地重新响起。
好一会,被凤姑拍拍捏捏瞧瞧弄得一张脸都快变形了的祁连玉才得以脱身,在凤姑去准备点心的空隙,他便使了轻功也往屋上去,掠过树边时随手撷了一片叶子在手,轻轻落在屋顶上那人身边,叶子搁在嘴边,轻易便吹出不同于一般乐器的音色与琴声相和。
坐在屋顶抚琴的男子穿着一袭白色团云暗纹箭袖,外面随意披着一件樱草色的蜀锦披风,华贵而低调,两眼微眯,似是醉心于曲乐中,灵魂抽拨而去,灵巧的手指灌注着生命的活力随风而动,轻轻挑动琴弦,流淌出涤荡心灵的款款清音。
溶溶月色,他像是与夜融为一体,又似与皓月相映的落在凡尘中的璀璨明珠,人常说祁连玉乃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世仙人,他现在看着眼前那个不动如泰山的人倒像是在吸取月之精华的妖孽。
瞥见文瑾末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祁连玉曲调陡转激越而高昂,坐在屋顶上的文瑾末仍不动声色一副老神在在好整以暇的姿态,手指上下翻飞,樱草色的外袍衣摆上下翻飞,猎猎作响,他人看似不动,但每一个抬手抚琴转换动作的间隙都躲过那片片绿莹莹的叶子暗器,见他应对如此从容,祁连玉心中暗自低笑赞赏,玩心大起。
曲调几乎像要跳跃起来,屋内那班以笛箫相和的人早已乱了方寸,完全跟不上节奏,唯有琴声还能与之同调而奏……两人暗暗较量着兴致正高,屋里却有歌婢摔了琵琶跑出来,叉腰瞪眼,鼓着腮帮子,模样甚是可爱,她气呼呼地朝着楼顶上的人喊:“少爷,您这是存心捉弄我们不是?我们的琴理自然不如你,你俩较量也不要拉我们下水,不弹了,不弹了!”
闻言,文瑾末这才缓缓睁开眼,一双眸子如同他的面色一般清淡如水,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他拱手向祁连玉作揖算是认输,缓缓开口道:“瞧瞧你这一闹,可把我园里脾气最大的婢女给惹恼了!”
说着又作了个请的姿势,自己理理衣襟携了琴就飞身下楼,祁连玉紧随其后,落地后抢先他一步进屋,经过他身边时,低低说了一句:“红尘回来了~”
文瑾末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淡淡看了他背影一眼,撂了衣摆进屋,吩咐婢女看茶,若无他事,不许旁人来扰他和镜吾清谈。
文瑾末心里很好奇,文瑾瑜奉懿旨进宫候选,祁连玉是怎么看的?文瑾末自己心里倒是亮如明镜,如果不是瑾瑜自己愿意,谁也留不住她,即使是太后皇帝,也拿她没办法。
祁连玉和文瑄两人进屋,屁股才挨到凳子就听到凤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给两位小爷送点心来,快去通传。”
“篱落请凤姑姑安,少爷适才吩咐过了,若无要紧事不得打扰,奴婢本不敢违命,既是姑姑一番心意,不如交由奴婢,待奴婢回了少爷,再给送进去,如何?”
凤姑两弯吊梢眉一挑,嘴角溢出一丝轻狂的笑,妩媚多情的眼睛上下瞧了瞧将她拦在门前的这个娇俏的大丫头,道:“好小子,如今也敢拦我了,通报什么?我自己拿进去就是。”
“姑姑这不是要为难我吗?”篱落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为难,也不怪她,这素馨斋就没几个能拦住凤姑的。
“为难你?我可不敢,你可是少爷最器重的人,连我都不能进去呢!还不到一边晒月亮去,今天我还就得教训一下这个臭小子。”
凤姑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分寸拿捏得甚好,屋里人刚好可以听得分明,文瑾末揉了揉眉心,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而祁连玉则是笑得幸灾乐祸。
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随意地敲着,斜眼睨向低首轻吹着茶沫正在想什么的文瑾末,语带揶揄:“难怪适才那么泼辣也不见你恼怒,原来文少您最器重的人啊!”
文瑾末没理他,自顾低头饮自己的茶,一派恬静适然与世无争的样子,而篱落这时也从外间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的是脸含怒色的凤姑。
篱落耷拉着脑袋,没有多余的话,只恭敬地将精致的点心搁在桌案上就退出去,眼帘都没抬一下,祁连玉瞧着越发觉得好笑,于是便朗朗地笑出声来。
凤姑拉过一把椅子就坐在他们俩前面,祁连玉笑眯眯地说:“凤姑姑好,您给我们做点心已经是很疼我们了,怎还劳您亲自送来,还是说姑姑您很没颜色?”
“没眼色?”凤姑彻底怒了,一直低头不语的文瑾末看了他一眼。
“可不是嘛,您也知道,能在这屋里伺候的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姑娘,方才,篱落把您拒之门外,还不是受了某人之意,上了年纪的人是进不来这屋的。”
文瑾末适时地递过一杯热腾腾的茶给凤姑,道:“您知道的,这是他说的。”文瑾末话里的‘你知道的’显得那么意味深长。
凤姑狭长的凤眼一瞪,一副今晚不和你算清楚就没完的样子,瞪了半天都不去接茶,淡定如文瑾末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做,脸上渐渐透出一丝窘迫,讪讪地喊了声姑姑,对不起三个字还没出口,她眼里还有佯装的怒意,嘴一弯,爽快地笑出声来。
屋外的篱落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镜吾又和凤姑一起整少爷了。
凤姑也不是不识相的,坐了一会就离开。
祁连玉目送凤姑出门,自己取了一块通体透明的梅花状点心往嘴里送,一边敲着桌子,哼着小曲: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即至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1」……”
文瑾末搁下茶盏,总算正眼看他了,“你这曲儿是哪听来的?”
“怎么就说是听来的,难道不可以是我自己作的?”祁连玉还是那样嘻笑着反问。
文瑾末起身走到雕花拱门那边的书案前,提笔将他刚才所吟唱的词给抄录下来:“不是不能,只是眼下你还没有如此心境。”
他笔走蛇舞,三两笔便已将那前面的几句写于纸上,蘸了蘸墨,抬头,清水般的眼睛直直望向祁连玉,“,听着曲子的意思,嗯,莫非,镜吾已经勘破红尘,要效仿释迦摩尼于菩提树下参悟佛道?”
祁连玉只是抿嘴笑着,吃他的点心喝他的茶。
“那你先把后面的给唱全了,再告诉我出处!”
“那书你没读过?我记得这是3年前你我一同出关时给瑾瑜带回来的话本,名唤《石头记》,今个儿去她屋里恰巧看见,翻了几页,倒是有些意趣!”
文瑾末停笔若有所思,自从他借行商之名,游历江湖,知道妹妹喜读书又不方便出门,便时常带些民间话本或各家典籍来给她看,数目一多,自己也就忘了。
将那剩下的几句写完,文瑾末也取了些点心品尝,又为祁连玉倒上他私藏的贡酒——杏花村汾酒。天底下敢私藏贡酒的怕是除了他文瑾瑜也没有几个有这财气和勇气。
祁连玉也全没当一回事,端起来就喝,酒过三巡,两人白皙的面颊都有些酡红,红烛映着琉璃盏,素馨花淡淡的香气萦绕满屋,混着酒香,使人更添几分醉意,屋子里灯光流连,那些斑驳的光亮落在两张俊颜上,裁成两个漂亮的剪影。
文瑾末眼睛里清波荡漾,因为饮了酒,双眼愈发水润剔透,他举着酒杯,在唇边抿了抿,动作稳妥不露一丝醉意,半晌淡淡又问起之前的问题:“红尘要入宫,你的看法呢?”
祁连玉原本低垂着眼帘,看着杯中摇曳的佳酿,一只腿半曲置于椅子上,懒散而邪魅的样子,他微侧过长着美人沟的下巴朝着文瑾末一抬,眼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杯盏,悠悠道:“我怎么想并不要紧,关键是她自己怎么想!”
果然是他的答案,文瑾末低笑一声,眉梢微挑,一副我便知如此的样子,祁连玉这时却歪过头看他,似笑非笑地又说了一句:“她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只是一日没弄清你家那不为人知的神秘家世背景以及太后召她入宫的意图,我们想再多都是白搭!”
他顿了顿,见文瑾末仍蒙头喝酒,不置可否,便拿眼觑他,“虽然知道文相是为了保护你们,所以至今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祖上究竟以何营生,不过这么看来,你的身世比我还传奇几分,起码我知道自己祖上都是都是些能掐会算江湖术士。”
听到最后他对自己家庭背景的总结,文瑾末猛地咳了起来,末了,侧过头来看他,眼里各种情绪杂陈,没有言语,举手同他碰杯,一饮而尽,起身捋了捋衣摆,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祁连玉道:“晚了,歇息吧。”
祁连玉的一大缺点和一大优点就是谦虚,谦虚是一种美德,但是他对于道德这回事总是拿捏不了分寸,不晓得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这个人谦虚起来就是让你觉得虚伪,不谦虚的时候又让你觉得他很不要脸。
而对于自己祖上赖以谋生的手段,他谦虚得就狠了些。
他家那一门绝学又岂是一般江湖术士可以比拟的、?给他安个书香世家,名门之后都不为过,四海八洲十二帝哪个不想得到祁家后人的辅助。
不过,他祖爷爷那一辈就比较郁闷了。
然则祁家后人声名在外,相传祁家有一门不外传的秘术,可溯古通今,演算出未来无尽变数,加之祁连玉祖爷爷归隐后便醉心于钻研兵法谋略,行兵布阵之道,据说,造诣还颇深。
关于他祖爷爷归隐,民间有很多逸闻趣事。听说当年他归隐后很无聊,就热衷于研究怎么和神明天地沟通,于是就跑去搞科研,本来想弄个天线什么的来接受天庭的信号,结果在某个雷雨天差点给雷劈了。
也许,他说得对,祁家的后人并没有那么神,只是奇而已!而且奇得让他惊喜、赞叹,不介意将他这个比自己年幼的人引为知己,奇得他将他放在与家人同等重要的位置,奇得让他每每想起两人能够相交便心存感激。
在文瑾末心里,他是十分看重这个身世离奇的不合于世的朋友。
祁连玉看到文瑾末出了门,端起酒壶想再喝一杯,才发现壶中早空空如也,他嘿嘿笑了两声,也随着出了门,一路往文瑄的卧室去。
沿路遇到的丫鬟一个个都掩嘴低笑眼神暧昧,祁连玉瞧着笑得越发灿烂,紧走几步,追上文瑾末,因为他比文瑄年纪较小,还在长身体,往文瑾末身边一站个头自然没他高。
他佯装醉了,二话没说半个人都挂在文瑾末的手臂上,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往来的仆人一个个都忍不住相互低笑耳语着频频回头,文瑾末没觉得有什么好笑地,只是胳膊上的重量让他眉头微蹙,一会便故意沉下手臂,好像是在拖着他走。
因为两个少年样貌品性才情美样样皆好,端的这世上也难找到一个两个气质脱俗的女子能与之相配,所以,因爱因怜府里有些丫鬟私底下总是把他们俩想到一块,这样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是赏心悦目,一个是灵巧风流,超凡脱俗,一个是清净如水,羽化若仙。就算平时总是很正经严肃的篱落也常把他们想到一块,从来祁连玉到园里休息过夜,她都主动把他们二人的歇息处安排在一块,那就是在文瑾末卧房里添一个屏风再置一个睡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