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此生不见,亦感蒙赐初面
菜菜酱2019-04-17 01:155,952

  从洛阳回来之后,嬴政就立刻宣夏无且觐见。郑倾寒从马车上下来因为眼前发黑就直接晕在了嬴政怀里,她虽然身子弱,但也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啊。

  夏无且为她诊脉之后,脸上的表情喜忧参半,但还是如实禀报嬴政,告诉他,郑夫人有喜,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她自从怀孕之后便是百般不适,御医中嬴政最信任夏无且,且让他留在宫中照顾郑倾寒与胎儿。当年她在水牢中留下顽疾,夏无且已经告诉嬴政郑倾寒的身体不适合生养孩子,嬴政从开始得知她有孕之后曾犹豫再三要打掉这个胎儿,但郑倾寒抵死不从。眼看着她每天吐的脸色发白,带她在梧桐树下看一会儿栀子花,她就眼前发黑站不稳,嬴政更是心疼。一切珍贵的安胎药都已经用了,可她本来底子就虚,根本补不回去。

  孩子到底第七个月,她开始手脚发烫,连安胎药都喝不下去,腹中的孩子倒也是健康,经常踢她肚子,让她寝食难安。嬴政来“梧桐”的时候,刚好看到阿枚把饭菜从寝宫中端出来,他问道:“倾寒今日还是没能吃下东西吗?”

  “回君上,夫人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安胎药也是喝多少吐多少,再这样下去恐怕生产的时候对身体不利。”

  嬴政从她手中接过饭菜,说道:“你暂且退下,寡人进去看看。”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饭菜,不过是清淡的菜色和一碗粳米粥,他端着进去。寝宫里只点着油灯,放在软榻不远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光,嬴政看到软榻上躺着倾寒,看样子是睡着了,只是呼吸平静的连胸口都不起伏。

  他走到软榻边,把饭菜放在矮机上,座在郑倾寒身侧,她像是被惊吓住了,厉声问道:“是谁!”

  嬴政忙说:“倾寒,是我。”

  她听出了是嬴政的声音,才安心,嬴政看到她护着肚子的手缓缓放下,不觉的就有些恨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竟让她经受如此提心吊胆的岁月。

  “朝政不忙吗?这么晚了君上还来?”

  “今天不忙,就想来陪你说说话。”他扶郑倾寒起身,手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她原来并不瘦,反而有些珠圆玉润,如今一摸便是碍手的骨头,嬴政心酸不已。把郑倾寒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说道:“听阿枚说,你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再不吃点身体怎么受得了。”

  “吃不下,吃一口吐一口的,肚子的扶苏很顽皮,踢的我一下午没休息好。”

  两个人私底下绝不自称“寡人”“臣妾”,亲密的俨然如同民间普通夫妻。

  嬴政想起,早些年她身体很好,自己赏赐她一株栀子花,她种完了栀子又把自己带来的扶苏栽种在窗下,当年他听她清唱一曲《山有扶苏》,便说道“待你长大了,我们就生个孩子,叫‘扶苏’,白天,寡人教他骑马射箭,晚上你教他唱歌念书写字,嗯,好不好?”她还说若是个女孩就要如同萧史与弄玉那样。她现在有时候喜欢对着自己的肚子说话“苏儿,苏儿”,一声声唤着肚子里的孩子。

  扶苏,扶苏••••••窗下的扶苏木早已茁壮成长,茂密的枝桠都伸到了窗里来,那个窗子再也合不上,再过两年,那扶苏就该有琉璃顶那么高了,他们的小扶苏也该学会爬树了。

  “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腹中的扶苏。”嬴政知道只有用孩子才能让她吃饭。

  “好吧。”她妥协了,弄的嬴政心中打翻了醋坛子,他说:“我让你吃饭你都不肯,一提到扶苏你就愿意了,看来还是偏爱扶苏多些。”

  她有些话其实根本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能做的,就只是好好孕育这个孩子,他的扶苏。

  嬴政端起粳米粥,用勺子舀起一勺,吹凉试了试凉热才放到郑倾寒唇边,她张口吃下,慢慢咀嚼两口,脸上表情却不好仿佛是在吃什么糟糠。嬴政刚要喂她第二口,就看到郑倾寒捂着胸口,呕了起来,他手足无措,一碗粳米粥尽数泼到了自己外袍上。郑倾寒手中握着帕子捂嘴,唯一一口粳米粥吐出来之后,空荡荡的胃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只能换来一声声干呕。

  嬴政赶紧扶住了她,接过她手中的脏帕子要放到矮机上,在火光照耀下,不经意的一看,帕子上沾满了鲜血。他想起倾寒曾说过,自己小时候得罪了王后被关在黑屋里,关了很久才放出来,从那以后一到入夜就看不见东西了。原来并不是她不告诉阿枚与自己,是连她都以为自己这只是怀孕的正常反应。

  “阿政,怎么了?”郑倾寒问他,嬴政把帕子塞到了衣袖中,欲盖弥彰:“没什么,你刚吐了,我让阿枚再煮安胎药给你喝,加点老参补补身子。”

  “我不想喝,真苦!”她消瘦的脸上透露出厌恶的表情,拉着嬴政的手说道:“你就在这陪我一会儿吧,我们说说话。”

  嬴政脱掉脏外袍,与她同床在软榻上,侧着身子把郑倾寒搂在怀里,轻轻拍着郑倾寒的背哄她睡觉。

  “阿政,若我去了,你就把我烧成灰随春风撒了。”

  嬴政心口突然一紧,责怪她:“什么去不去的,我还等着你生下扶苏,我们一起抚养苏儿长大。”

  “嬴政,倾寒,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嬴政不知道她为何莫名其妙念起当初合婚庚帖的话,郑倾寒在他怀里嗤嗤地笑了:“我还记得,当初签合婚庚帖你问我可曾后悔。”

  “难不成你现在后悔了?”嬴政反问她。

  “你说过,我这么一签,就是你嬴政的人了。不后悔,那个时候不后悔,现在更是不后悔。”她永远都不后悔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年。“只是,阿政,过些时日就把合婚庚帖烧了吧,宫中美人都不错,赵八子是老人了,你日后对她好些,毕竟赵国现在有意要和秦国修好。前年入宫的那些女子,燕国的那个郡主也是难得的妙人儿,择个好日子封为美人吧,宫中不能没有高位人掌管。还有,把太后放回来吧,她现在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她好像是在交代身后事,一切都为他安排妥当,连妃嫔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等扶苏长大了就把院子里的扶苏木看了给他雕个娃娃,就当是我陪着他了。”她抓住嬴政的手放在肚子上,温柔地说道:“你摸摸,他又踢我了。”

  胎儿的小手顶着郑倾寒的腹部,与嬴政的手印在一起,隔着衣服和皮肉,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孩子,她拼死也要保住的孩子。

  嬴政没有说话,郑倾寒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她说:“我还没有听过你给我唱歌呢。”

  “好,你说听什么,我唱。”他不忍心在拂了她的期望。

  “《无衣》太悲壮,不如就唱《蒹葭》吧。”

  他轻抚郑倾寒的背,脊椎骨因为瘦隔着单衣就能摸到,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无限缠绵的柔情唱《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真好听。”她往嬴政胸前靠,其实《蒹葭》比《无衣》更悲凉,这是一首怀念情人的恋歌。作者的思念对象可望而不可及,中间阻隔千重,诗人因而思心徘徊,不能自抑其无限惆怅的心情。她想让他记住自己,就算老了,偶尔怀念一下也就满足了。

  书上说“倾盖如故,白头如新”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他们两的样子,互相看了好多年都未曾厌倦过对方。

  原本以为一觉醒来会是第二天,却没想竟然是黄昏。

  夕阳晕染得整个宫殿都是凄迷的枯黄色,寝宫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榻上了无生息。她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被子外,正是出神,手被另外一个白胖的小手抓住,她扭头一看,竟然是个小孩。粉雕玉琢的孩子趴在榻旁盯着郑倾寒看,眼睛里满是天真懵懂,看到郑倾寒醒了,孩子奶声奶气地喊道:“君上!郑娘娘醒了。”

  嬴政已经陪了她一下午,此刻正在外面与大臣商量国事,因为怕打扰到她休息,才低声说话。听到孩子的叫声,嬴政慌忙进来,责怪那孩子说道:“甘罗,不是告诉你要小点声吗,吓到了郑娘娘,唯你是问!”他虽然在责怪这个孩子,但脸上并无半点责怪之意。但甘罗毕竟是黄口小儿,哪里懂得察颜观色,只觉得君上不喜欢自己,委屈的朝郑倾寒身上靠。

  面前的这副景象,就她所想出来的那样,扶苏闯祸,嬴政是严父责骂他,而她就是慈母宽慰儿子。

  “这就是那个八岁名镇朝野的神童甘罗吗?”她虽然在宫闱中,但前朝的事情也是听过的,甘罗凭借一人之力劝张唐出使燕国。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当年吕不韦尚在,也没有见他能劝张唐出使燕国。

  “娘娘也知道我吗?”他是个顽皮的孩子,说话的空档已经脱了鞋爬到了榻上,撒娇让郑倾寒抱。郑倾寒指了指自己的大肚子说:“没办法抱你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宝宝呢。”

  甘罗第一次见到妇人有孕,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问道:“难道小孩都是在肚子里长大的?”

  嬴政一把抓住甘罗,笑着说:“小子,你也是这样长大的!”

  “我想摸摸!”甘罗抬眼看嬴政,嬴政刚要拒绝,郑倾寒就说:“那你轻点。”

  甘罗朝嬴政办了一个鬼脸,他知道面前这个秦国的统治者对郑娘娘可谓是千依百顺,人家郑娘娘都让摸了,你个秦王能说什么呢。

  甘罗的手放上去,轻轻的触摸,郑倾寒腹中的扶苏仿佛有了感应,轻轻踢了一下郑倾寒的腹部。

  “呀!他踢我!”甘罗赶紧跑开,逗的嬴政和郑倾寒哈哈大笑。

  从这个时候起,甘罗就记住了,郑娘娘肚子里有个爱踢人的小鬼叫扶苏。嗯,要是个女孩的话,以后就娶回家当媳妇,当然跟郑娘娘这么好看就好啦,君上长得这么好看,他女儿肯定也极好看。反正君上之前承诺过,只要逗郑娘娘开心,生个小帝姬就是他的媳妇了。不对!蒙将军曾经说过,君上也许诺过生个帝姬给他儿子当媳妇的,一个帝姬怎么可以给两个人当媳妇,不行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让蒙将军他儿子打光棍去吧。

  “娘娘,以后宝宝要出生了,给我当媳妇吧。”他可怜兮兮地看着郑倾寒,委屈道:“甘罗从小就没了爹娘,爷爷也过世了,娘娘要是不给甘罗一个媳妇,甘罗老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也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些话,郑倾寒捏着他肥嘟嘟的小脸蛋说:“那要是个小公子呢?”

  “那甘罗就陪小公子念书,将来与小公子一起为秦国效力。”

  寝宫里不时有笑声传出来,赵高和阿枚都松了一口气。甘罗玩累之后竟然让郑倾寒搂着他睡觉,嬴政怕她厌烦便派人把甘罗抱走了。

  “真好,以后扶苏出生了,希望也想甘罗这么活泼可爱。”她望着甘罗被抱走的身影说道,嬴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温柔地说:“我们的扶苏肯定比甘罗更好玩。所以,你要熬到扶苏出生,你还要看着他长大娶媳妇呢。”

  彼此都知道,她拖着残破的身体是再也熬不到扶苏长大的。

  “明日,我去大郑宫看看太后吧。”她提议,嬴政却冷下了脸:“看她干什么!况且你现在身子也不好。”

  倾寒自从得知自己有孕之后,对太后竟然也怜悯起来,太后不爱嫪毐,但她深爱自己另外两个儿子,而嬴政当着她的面扑杀那两个孩子,只剩下嬴政这么唯一一个儿子,却母子互相恨着对方,太后如今已经疯癫被关在大郑宫,不知道过的怎么样。

  “怎么说那也是扶苏的祖母,阿政,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她眼中含着泪,轻轻扯着嬴政的衣袖。

  “不是不让你去,而是你的身体真的没法承受舟车劳顿。”

  “太后是个可怜人,我从未对她恭敬过,连这个机会你都不舍得给我吗?若你不放心,就让阿枚,赵高和夏无且跟着我就是了。”

  见她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嬴政只能同意并按照她说的让阿枚,赵高和夏无且随车。

  “我听说,太后最爱吃白糖糕的,让膳房准备些吧。”

  嬴政面上的表情却突然改变,是郑倾寒看不懂的心疼。

  “好,就按照你说的办。”

  秋风萧瑟的时候,郑倾寒裹着披风从马车上下来,阿枚要帮她提着食盒却被她拒绝,让众人都在外面等着,她孤身一人走进大郑宫。

  站在宫门外就听到赵姬痴傻地喊:“政儿,政儿你快回来啊!娘给你做了白糖糕吃啊,政儿你快回来啊!”当她看到郑倾寒时就扑过来,抓着她的披风厉声问道:“说!是不是你把我的政儿抓走了,我求你放了政儿,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了。”

  郑倾寒没有说话,反而打开食盒把白糖糕端出来放在桌子上,赵姬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噎着的时候郑倾寒就为她拍拍后背,宫中做的白糖糕切的很小,片刻就只剩下了两个,赵姬不吃了赶紧把唯一两块白糖糕抓起来塞到衣袖中,喃喃自语道:“我政儿爱吃这个。”

  她终于知道为何她说给太后带白糖糕吃,嬴政脸上会有心疼的表情,爱吃白糖糕的不是太后,而是太后一心一意要呵护的儿子。太后此时已经疯了,她忘记了所以人,却唯独没有忘记自己最疼爱的政儿。那两个野种的皮被扒掉做成的灯笼挂在走廊下,随风摇晃,郑倾寒看的入迷。赵姬却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这是我政儿的孩子吗?”

  “是。”

  “我摸摸,我摸摸。”赵姬祈求她,郑倾寒点头应允,赵姬伸手轻轻抚摸说:“我家政儿也有孩子了。”

  郑倾寒从大郑宫出来,面色惨白,她不知道赵姬受了什么刺激原本好好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却举起拳头一下子打在上面说:“只有政儿,现在是野种,嫪毐的种。”她没有跑掉,肚子硬生生挨了两拳,疼的钻心。

  “夫人!”阿枚看到她踉跄的跑出来,忙上前扶着她。郑倾寒握着阿枚的手虚弱地说:“我要生了,喊夏无且。”

  阿枚拉开她的披风一看,羊水未流出来,反而一裙子的血污,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喊夏无且快来。

  马车上她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夏无且也束手无策,只能一味的喊车夫,快点再快点,再快,跑到咸阳宫也花了三个时辰,她疼的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阿枚和赵高把郑倾寒抱回“梧桐”,产婆等人早已恭候多时,嬴政要看一眼郑倾寒,却被产婆以“产房污秽,君上不宜进去”为理由给拒绝了。

  当产婆满手鲜血从内寝跑出来时,阿枚看到嬴政从不喜形于色的脸上露出了绝望,还未等产婆说完话,嬴政就推开阻碍他的人进入内寝,阿枚也紧随其后。血腥味扑鼻,那个绝美的女子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她露在外面的手因为用力青筋暴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包括那些产婆。她下身的锦被已经被鲜血晕染,可是孩子甚至还没有露头。

  她没有任性的说不生了不生了,而是拔掉束发的玉簪,她及笄那年嬴政亲手为他插在发上的那根碧玉簪,颤巍巍的塞到嬴政手中,笑着说:“臣妾能感觉到孩子••••••倾寒和阿政的孩子••••••刨开我的肚子,还能救扶苏一命,不然我们都活不了,阿政,刨开我的肚子!”

  歇斯底里的哭声,嬴政抱着她一直拒绝,嬴政一直说,倾寒挺住,把孩子生下来,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

  郑倾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君上终于握紧手中的玉簪,最后亲吻了那个女子的嘴角含泪把簪子从她腹部插进去,产婆一时间也吓的六神无主,只见君上把满身鲜血的婴儿抱出来,用簪子割断了脐带,这才有产婆准备襁褓和干净的热水。君上跪在郑夫人尸体旁,伸手抚摸她依旧温热的脸颊,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一向坚毅的君上,像个孩子一样趴在郑夫人的颈窝,放声大哭,比小公子哭的还悲戚。

  从此以后,红尘紫陌,碧落黄泉,他都找不到他的郑倾寒了。人世沧桑,人迹却如霜。

继续阅读:相思何必,今又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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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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