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婆果然拿了一个小酒坛子来启开封口,便有一股酸酸甜甜的酒香散出来,季和雅笑道:“这米酒味道好闻,跟糖水一样,我且尝尝。”
渔翁又端着一个竹编小筐来放到矮桌上,笑道:“这是菱角,我家婆子刚煮熟的,二位姑娘尝尝吧。”
“菱角……”湘虞拿起一只菱角托在掌心,便绝一点温热自掌心渐渐至心底,一句模糊的诗词从脑海中涌现:“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
“哟,姑娘还是个读过书的?”渔夫笑呵呵的说。
湘虞羞涩的笑了笑,摇头说:“渔家伯伯见笑了,我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只不过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句,却是连出处来历都说不出来的。”
“闲出乘轻屐,徐行蹋软沙。观鱼傍湓浦,看竹入杨家。林迸穿篱笋,藤飘落水花。雨埋钓舟小,风扬酒旗斜。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淹留不知夕,城树欲栖鸦。”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有人高声吟诵完诗,又补充道:“这是前朝乐天居士的《闲游江郭》两首里面的一首。但他分明是写春末夏初时分,而现在已经是八月中秋,你这两句诗在这里吟诵,却是不对景的。”
“秦公子?”季和雅看清那人之后,忍不住乐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巧啊!”
湘虞刚刚疏散开的忧郁愤懑再次集结于胸口,把手中菱角放到嘴里,‘咔’的一声咬开,方冷笑道:“巧什么?你没看清那是一艘画舫吗?”
季和雅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指着秦裕骂道:“你这狂妄书生,拒绝了我家姑娘的邀请,却来这画舫上厮混!真是欺人太甚!我要教训教训你!”说着,她纵身一跃,便跳上了那艘画舫。
“阿雅!回来!”湘虞忙起身喝道,“不许生事!”
那边画舫上却已经炸开了锅,卖唱的女娘们眼见着季和雅手里明晃晃的弯刀,吓得尖叫着抱着脑袋躲进了船舱里,老鸨带着两个打手出来,见是一个彪悍的异族姑娘,便壮着胆子上前询问。季和雅看都不看老鸨子一眼,只冷笑着走到秦裕面前一伸手薅住了他的衣领,说:“姓秦的,今晚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把你丢到这河里去凉快凉快。”
“放开。”秦裕脸上丝毫没有惧怕之色,只是微微皱着眉,冷着脸,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一丝起伏,“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阿雅!”湘虞走到船头厉声喝道:“你若生事,我立刻叫人把你送回去!以后你再也别想跟着我到处走了!”
季和雅回头看着湘虞,怒道:“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护着他!”
“一、二……”湘虞沉着脸开始数数。
季和雅推搡了一下秦裕并放开他,在湘虞的“三”数出来之前跳回了小船上。
湘虞转身就下船,一个字也没多说。季和雅下船之后又狠狠地瞪了画舫上的秦裕一眼,然后快步跟上湘虞的脚步往回走去。
秦裕立在画舫上看着湘虞和季和雅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任凭身边的美娇娘们莺声燕语嗔怪怒骂,他只愣愣的站在远处一动不动。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棉缎披风走过来披在秦裕的肩上,温柔地问:“秦郎,你……没事吧?”
秦裕低头看了看肩上多出来的披风,皱眉扯下来丢进女子的怀里,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妨。”便转身进了船舱。白裙女子看了一眼岸边的小渔船,方转身追着秦裕进了船舱。船舱里喧哗依旧,秦裕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冷着脸往外走。
“秦郎!”白裙女子快步追上去拉住秦裕,低声说:“先上去坐一下吧,画舫还要等一会儿才靠岸。”
秦裕想离开,但离开需要时间。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上楼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白裙女子算是体贴,引着他登上楼梯上了画舫最上一层,比较清静的小茶间里。
白裙女子体贴的把竹帘放到最低,然后安静的跪坐在案几跟前,先焚一炉香,再用心的做茶,始终不说话。
秦裕也一直默默地坐着,直到女子把一盏茶送到他面前,他方缓缓地开口,问:“蕊姬,你说,姑娘家最看重的是什么?”
白裙女子轻笑之后沉思了片刻,方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一个女子最看重的……应该是夫君的爱吧。”
“夫君的爱。”秦裕想到湘虞那张肆意张扬的笑脸,忍不住冷笑出声。她应该是不在乎旁人的爱与恨的,她只在乎她自己。从来自白高国的宁公子到盐铁司赵大人家的赵公子,甚至连富可敌国的瓷都钱家,她都能笼络在自己身边,这些人对她虽然不能说对她予取予求,至少从未拒绝。就连自己,每次在她面前,也总有一种想要伸出手去为她遮风挡雨的感觉。
有时候觉得她像是一株幽谷里的兰花儿,迎风而立,独自芬芳。有时候觉得她像是悬崖边的一朵蔷薇,美丽多刺,向阳而开。但细细想来,却都不像。她没有兰花的孤寂,更比蔷薇坚韧。她应该是开在寒风冷雪里的梅,枝干遒劲似她百折不挠的性情,傲雪妖娆像她与众不同的品格,纵然扎根贫瘠,也一样能开出绚烂瑰丽的繁花来。
她就像是一个谜,吸引着每个人去解。但却又让人望而却步,害怕自己的答案是错误的,害怕跟她相差甚远。
蕊姬看着沉思的秦裕,轻声问:“秦郎,你是在为刚才那个渔船上的女子烦恼吗?”
“她的商号今晚开业宴,给了我请帖。我没有去,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她。”秦裕原本不想说关于湘虞的任何事,但不知为何有莫名其妙的开口,说完之后他才有点明白,或许是憋闷的太久了,也需要一点宣泄吧。
蕊姬歉然道:“却是我错了,不该今晚约秦郎来写词曲。”
“即便你不邀我,我也不回去的。”
“那是为何?”
秦裕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想到跟赵越,钱逸之还有那个宁公子凑在一起,他就觉得烦闷不堪。
“秦郎明明也喜欢她的,却为何躲着不去?是觉得她是商人,不配跟你这样的清贵人家交往吗?”
秦裕忽然气恼,冷声哼道:“我算什么清贵人家?我不过是个穷举子罢了,她的座上宾非富即贵,我去了 也是自取其辱。”
“怪不得,原来是误会了。那她的确应该生气了。”蕊姬笑了笑,又给秦裕的茶盏里续茶。
“误会什么?”秦裕狐疑的问,他也愿意相信湘虞是误会了,可是误会什么呢?阿雅骂自己狂妄,说自己羞辱了她家姑娘。当时他是觉得有些冤的,他完全没有侮辱她的意思,他不想去,是觉得自己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用处。他比不上赵樾有家世更比不上钱逸之有财富,更不能像那个宁公子一样为她鞍前马后。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之前他还觉得这话是胡说,如今却是信了的。
蕊姬轻笑道:“那姑娘喜欢秦郎,秦郎推了她的约却来我这里,换做是我,我也会生气的呀!她这是吃醋了呢!”
“你怎知道她喜欢我?你都不知道她是谁,甚至连她的样貌都没看清。”秦裕不以为然的哼道。
“秦郎呀!你真是……嗳!”蕊姬笑着摇了摇头,看秦裕一脸的茫然,终是忍不住叹道:“看一个人,不能只靠眼睛,要用心。想那姑娘也是可怜,竟然爱上你这么个木头。”
秦裕听了她的话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心么?可是他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如何去看别人的心呢?
好几里路,原本是坐车来的,湘虞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回去。季和雅跟在湘虞的身后进门,看见她“咣”的一声把房门关上,对旁边不明所以的杨永说:“完了完了!这回是真生气了!”
杨永关切的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早早地走了又没回来,是去哪里了?”
“我们去黛河那边找了个小渔船吃了点东西,你猜遇到了谁?”季和雅糗着脸,连连摇头。
“谁?你们遇着秦裕了?”杨永问。
“没意思,你怎么一猜就猜着了?”季和雅叹了口气转身去椅子上坐了。
杨永嘲讽一笑,小声嘀咕道:“这有什么难猜的,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湘虞生这么大气呢。”
“怎么了?”野利长宁醉醺醺的进来,走到桌子跟前拿茶瓶就要喝水。
“我来,我来!”杨永赶紧的过去把茶瓶拿过来给他倒了一碗水递过去,“您慢点喝。”
野利长宁咕咚咕咚把水喝完,又问:“湘虞怎么了?跟谁生气了?”
杨永赶紧的扶着野利长宁的手臂,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没谁,兴许是因为姓钱的没来,面子上不好看。公子您喝了不少酒,先去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野利长宁磕磕巴巴的问:“不是,我刚听见关门的声音——咣!那么一下,那么大的声音呢,究竟谁惹她了?”
“真没什么事儿,您先休息吧。”杨永把野利长宁送到西厢房,看着他躺好才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