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对薛妃说的一席话够狠绝,实则她自己不过是个纸老虎。她和薛妃密谋绑架白婉吟的事,若是被揭发出来,别说她的后位将被虢除,她的小命也难保。她知道,皇上在意白妃。她也清楚的知道,若不是她们绑架了白婉吟,白婉吟不会小产。这条皇嗣的命,显然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了。绑架案后,皇上与白妃二人关系一直不睦,要是被查出幕后黑手是自己……温絮晴不敢再想下去。
皇上平日里最忌恨的便是结党营私,偏偏她为了除去白妃这颗眼中钉,与薛妃勾结在一起。娘家内戚本就被忌惮,权利有所限制,君王惟恐有朝一日功高盖主甚至被逼宫。若是被皇上知道了真相,定饶不了她,也饶不了她的家族。
可叹她贵为一国之母,命运却半点由不得她。在红瓦高墙内,她是掌管后宫六院的独一人选,后宫佳丽无不服从她凤印的调度。在一方蓝天外,她是受子民崇敬、受未出阁姑娘艳羡的皇后,锦衣玉食唾手可得。谁又知道,她却囊括不了自己夫君的爱。她是他的正妻啊!她本该是后宫的标尺,事实上,她确实是后宫纪法的标尺,却不是她以为的标尺。有她一个不就够了吗?那些在后宫中聒噪争宠的莺莺燕燕,消失了才好。弱水三千,她自认为才是司徒熙的那一瓢。
她庆幸自己是皇后,又悲哀自己是皇后。若不是皇后,在寂寞无垠的深宫里她还能凭借什么来取暖;若不是皇后,她怎么使自己与家族一荣俱荣;若不是皇后,她怎么并肩与她的夫君携手站在一起,蔑视她们。可就是皇后,她才在权力的争斗中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可就是皇后,她才更知道自己与家族一损俱损;可就是皇后,她才知道自己是无法如寻常人般布衣生活、平安喜乐。
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小路上,蛰伏着猛兽毒蛇,她必须披荆斩棘、撕碎危险的咽喉,才能保全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一入后宫深似海,寂寞似雪。
她也有不戴面具的时候,那是太久太久以前了,以致于她都忘记了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模样。
揽镜自照,她看见眼角的细纹喧嚣着“呐,你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知道。
别怪她心狠手辣,居其位谋其事,她不得不出手除了白婉吟。只可惜,那贱人又回来了。外面的日照真好啊,看得她头有些昏沉,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才能看清熠熠生辉的太阳。
她就是太阳,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己的权力,如车轱辘一般不停运转,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过犹不及,于皇上,她的存在便不是温暖,而是夺目——不!是刺目吧!皇后心戚戚然,手掌向下拍向桌面,满上了沸水的茶盏摇晃不已溅出了沸水,同时她精致的尾甲不堪受力断裂了。
没有司徒熙和后宫嫔妃的打扰,白婉吟这几日过得可以说是不错。做做女红,浇浇花草,悠然自得。但是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便是因为它的不可预料性。这不,婉月宫来了一个稀客。
白婉吟被倚花扶着坐到座上,唤来宫人沏上好茶。
薛妃端坐在婉月宫里,好不自在。看着端上来的茶水,也不敢轻易品用。
看在眼里的白婉吟冷笑一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以茶盖头拂去茶盏内漂浮上来茶沫和茶梗,吹了两口气,低头用了。“薛妃娘娘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用我婉月宫的茶水吧?”
闻言,薛妃赶紧将盏中的茶水悉数饮尽,速度之快如风掠过枝桠、如饿虎扑食。
白婉吟噙住一抹笑,“瞧把我们薛妃娘娘吓得,噢不,是渴的。”
“大胆!今个儿的茶水是谁沏的。这般粗茶也敢拿上来伺候薛妃娘娘?!”白婉吟突然发作,薛妃战战兢兢始料不及。
倚花赶紧上前一步,“禀主子,是奴婢老眼昏花误把前年的旧茶拿出来作新茶了。”
“这般不小心,倚花你这个月的晌钱没有了。”白婉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是,奴婢知错。”
“退下吧。”她挥挥手。
“薛妃娘娘见笑了。怎么能拿前年的旧茶来……”说到这儿,她用绢帕掩住口唇低笑。“这倚花是跟着我的人,做错事了我自会惩戒她,总不好让别人说她没有跟对好主子是吧。”抬头瞄了眼薛妃,平常跋扈惯了的薛妃竟然在扭衣裳上的帕子。
“薛妃娘娘,您说是吧?”薛妃似乎才回过神儿来,讷讷称是。又紧张的开口“妹妹莫叫我娘娘,你我本是同级,若不嫌弃,还是叫我一声姐姐吧。”突然开口使得薛妃音量拔高,听在耳里不是一般的刺耳。
白婉吟不作声。
薛妃急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白婉吟抬起一双素手,从左手小指看向左手拇指,继而是右手拇指,再是右手小指。再又逡巡了一遍。
“无事不登三宝殿。薛妃娘娘,你今个儿来究竟所为何事?”白婉吟似乎没了耐性,连面上挂着的浅笑都消失殆尽。
“妹妹。”注意到白妃嫌恶的目光,薛妃又道“白妃,我知道你是聪慧之人。想必前些日子你被绑架一事,你自己早有眉目。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迫于无奈。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往的嫌隙,我们都放下吧。”看白妃没什么动静,“绑架妃子,你认为我一个人就能做出这种事情吗?我怎么敢呐。话已至此,我也不怕老实和你说了,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授权的。是,我不应该襄助皇后狼狈为奸。然而目下,一旦……我便是一枚弃子。我不甘心呐。”
白婉吟似乎在听着。
“你也知道,刑部不一定就能查到我和皇后。毕竟,皇后不是吃素的。你也大可向皇上告密,但我打赌你不会。我的话,希望你能仔细想想。”
“倚花,送客。”白婉吟率先转身。
倚花一直隐在屏风后听着她们的交谈。确认薛妃离开后,亟亟开口“主子,你不会真的准备放过薛妃吧!”
“两虎相斗。倚花,要变天了呢。”说罢,手抚上自己柔软的腹部。
薛妃去婉月宫小坐的消息自是被皇后知道了。鹤唳风声,皇后不得不怀疑薛妃已经背叛了她。“没用的东西,这般贪生怕死,早该看出她成不了大事。若是敢托我后腿,看不先拿你祭刀。”远目薛妃的居所,杀意滚滚。
“娘娘,听说那几个绑架白妃的歹人已经被捕了呢。”
温絮晴心脏抽搐了一下,“恩?”示意婢女继续说。
“接下来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摆驾刑部大牢,我倒要看看是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持一朝妃子并将其置于危地。”这话是说给皇帝的人听的,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坤宁宫里便都是她的人。就像她在其他妃嫔宫里安插自己的人手一样,她知道自己宫里一定有其他妃嫔的人手,甚至是皇上的。也好,敌在明。这些个人不能轻易动他们,若是换掉一批,就没那么容易被逮出来了。他们的主人没准也知道她是知道这些是他们的人的。
平衡,至少是表面上的平衡还是必须维持的。皇后不禁唏嘘——后宫中的女人争个头破血流,从血河中淌过又是图什么。悲剧,从她们入宫开始就写好了结局的。她,也是她们其中一员。只不过,她温絮晴比较幸运,已经坐在了凤辇上。她却一直彷徨,不知道“皇后”之后的目标是什么。她不是不知道,洛暮熙原来只是个平民,后来位居嫔位,现居妃位。同样的,白婉吟也不过是个妃位。帝王的宠爱从来都和品阶没有关系。相反,她却是有可能从凤辇上被拉下来的。她已经不再年轻,却是在谈不上老。她要为自己、为家族守住多少年的凤辇?若是没有爱,便好了。她不止一次的这么想。如此,她便可好好守住自己的后位,不容他人染指,不容他人觑觎。
刑部大牢里,充满着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是生命流失的味道。大牢里有一切可以构成大牢的元素,枯黄的草垛,皮毛油黑又肥硕的老鼠,晃悠悠快要熄灭的灯盏,无精打采的侍卫,以及回荡在整个牢房的凄厉惨叫声。
婢女托着她的裙裾,仍免不了华美的衣饰沾上恶臭的腐水。她不该来这里的,这与她的身份不符。
几个男人和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被扣押在水牢里。闸门开开阖阖,他们一次又一次濒临死亡,感受窒息的痛苦与呼吸的痛苦。他们呼吸也是痛苦的,腹背烙着红印,每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口。泡在水里不知道多久了的伤口远远看上去似乎已经溃烂了,黑乎乎糊在一块。
——如果没记错,那几个彪形大汉是绑架白妃及司徒嫣的人,而那个老女人则是迎春阁的老鸨烟娘……
他们知道的太多了,不能留。
黑水再一次漫过他们的头顶,持续了几秒,又退下去,翻来往复。黑水从烟娘的口鼻里溢出,呛到了她自己。
粗嘎的声音响起,是烟娘的。
皇后闭上眼,知道大势已去。转过身,右手握成拳,坚定的朝牢门走去,毫不意外的听到背后传来“我招!我什么都招了!”
松开右手,鲜血淋漓,正顺着义甲往下滴。
——滴答,滴答。一声声都在脑海中膨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