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像一团金色的丝绒,妖娆地照进一方苑。我坐在院子里,陪黄粟理丝线,李侍卫和赵侍卫站在两旁,几个丫鬟在旁边备着茶水和糕点,这种平静让人误以为接近幸福。突然,有人高喊“太子妃驾到”,紧接着八个大内侍卫八个太监八个宫女簇拥着太子妃进了院子,黄粟他们跪地行礼,我也低头福了一福,太子妃手捏着丝绢朝黄粟一摆手势:“罢了,起来吧。”然后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说:“赶紧起来吧,我今天只是来串门子,不需多礼。”
“嫂嫂,到屋里说话。”我扶着太子妃进了堂屋,太子妃只留了两个宫女在身边,其余都留在院子里。
“妹妹,在这住得可安好?”我们刚落座,太子妃微微一笑。
“很好。晋王妃很照顾小妹。嫂嫂放心。嫂嫂今日过来是可是有事儿?”这太子妃向来不阴不阳,因为一直住在太子府,每日去宫里也只是见见皇后或太后,我与她实没有打过太多交道。
“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和王妃聊聊天,偌大一个太子府,管理起来千头万绪,有时候有些力不从心,所以特来向王妃取取经。”
“晋王府人口不多,润为哥外放徐州刺史,一家四口都在外地,府里就王爷、王妃、润晨三人,家里又有老管家操持家务,晋王妃可是比嫂嫂轻松多了。”
“是啊。我可是无比羡慕她呀,所以我想如果有一个人帮我操持府里事务,嫂嫂我也能轻松一点儿。”原来她是来探口风的。
“太子府里好像不缺能帮嫂嫂的人吧。”我淡然笑道。太子府里已有好几位侧妃。
“妹妹可愿入府?”我悚然一惊,没想到太子妃直接问出口。
“嫂嫂可有办法让我不入府?”
太子妃脸色一变,柳眉微蹙,“你真不愿意入府,你可知将来太子登基……”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了。
“人各有志,再说我也未必能活到太子登基。”
太子妃双目圆睁,“你在暗示我会害你吗?”
我笑了一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在皇宫七年,比嫂嫂嫁入太子府的时间还要长,妃嫔之间的争斗看的比你还多。皇上拥有生杀大权,可是你知道他最保护不了什么人吗?”
太子妃静默。这是个敏感话题。
我叹口气,接着说:“他最保护不了的就是他最心爱的人。”太子妃鼻翼微张,呼吸有些急促,我忽然想到刚才的话有歧义,急忙解释道:“希望你不要理解为,我在暗示我是太子最心爱的人。只是你说到太子登基,我有所感慨而已。其实,太子喜欢的也不是我。”
“怎么,太子心里还有别人?”
“不。我是说太子对我的执着,不是因为我漂亮,也不是因为我性情多好,更不是因为我会哄他开心。他只是找一个不被任何权势集团窥视的空间而已。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仅在于我的背后什么也没有。太子妃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说的。”
“缺点亦是优点,优点也是缺点。可惜,人一出生,什么都是注定的。”太子妃叹道。也是,她如果没有娘家的权势,也不会嫁给太子。嫁了之后,皇上和太子反而忌惮她娘家的势力。这一题,对太子妃来说,本就无解。
“生在世上,本是艰难。荣华富贵有时候也不会比一无所有好多少。”
“妹妹看得如此透彻,为何又躲避平王呢?想要离开,远嫁不也是一个法子吗?”太子妃低头喝茶,故意不看我。
“大约还是缺少勇气吧。那苦寒之地,以我的身子,熬不过几年,甚至一不小心,都熬不过这个冬天。对于死,我还是很畏怯的。”我自嘲。
“廉王的孙子中有一个叫吴智渊的,听说才德兼备,样貌俊美,虽不是长房长孙,但也颇得器重,嫂嫂有心帮你搭这个桥,你可愿意?”
我望着太子妃殷切目光,踌躇着说:“这事还是长辈出面比较好。”
太子妃愣了一下,随即灿然而笑,“谢谢你为我考虑。我这就回去告诉皇后。”太子可以冷落太子妃,却不能对皇后怎么样。
“嫂嫂,慢走。”我看太子妃起身,也起身行礼恭送。
太子妃走出房间,又回头看我,明艳地笑着:“妹妹,我今天很开心。”我再次低头行礼。
我送完太子妃回来,看黄粟怔怔地,问道:“怎么了?”
“公主,你真要嫁给那个吴什么的人吗?”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清楚。只不过廉王一家地处东南,气候温和,如果能到那里生活,不也是一种福气吗?”
“那你会带上我吧。”黄粟睁大眼睛紧张地问道。
“唉,我是打算带青禾的。你嘛——”我卖关子。
“那就带上我们俩啊。”
我笑了,“好了,不逗你了,青禾家在这里,我不想带着她远嫁,所以只能带你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公主是舍不得抛下我的。”黄粟拉着我的手猛劲摇晃。
我抽出手,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站在一旁规矩了。
晚上,晋王在大厅宴请平王,一方苑的丫鬟仆人都被派去帮忙,李侍卫和赵侍卫在门外守着,我和黄粟闲来无事,聊起了小时候,聊到了那时候唱的儿歌。
“黄斑青骢马,发自寿阳?澹?词倍????ト沾悍缡肌!被扑诔?鸲?杌勾?磐?簟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风来了,雨来了,风雨背了禾来了。”
“红风车,转一转吧,福来我家;求丰收,雨点降下,花儿别怕;红花开,笑一笑吧,福来我家。云飘飘,听风说话,娃儿别怕;月缺月满顺时,下雨下雪听天,念挂像风筝不见面,有著线牵。红风车,转一转吧,福来我家。如分开,雨点降下,娃儿别怕。”这首歌还是奶娘教我的,现在浩然哥一定在家乡当捕快吧。我家的变故不知道他听说了没有。
“公主,怎么不开心了?”
我抬头笑了笑,“没有不开心,只是想起我的奶娘。这首歌是她教的。”
“公主的奶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听说是岭南人。”
“啊——那么远,那怎么会跑到京城来的?”
“不知道,听说是来告御状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奶娘和浩然哥知道的真少。
突然敲门声起,黄粟开门,李侍卫带来一个佣人和一个穿着青色无领斜襟袍子的人。中原男子向来不穿这种宽大的袍子,我心里一紧:“这位是……”
那穿袍子的人上前把手横在胸前行礼:“在下是平王的侍卫,今天平王在晋王府赴宴,听说恩诺公主在府里小住,平王诚意邀请公主一同赴宴。”
我看了李侍卫一眼,显然他也很是吃惊。在这当下,我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由两位侍卫和黄粟跟着进了二进院的大厅中。
大厅里,左右两侧坐着朝中群臣,正中坐着两人,一人是晋王,另一人应该就是平王了。我刚迈进大厅,厅里群臣向我行礼,我向晋王行礼,然后向平王行礼,我起身时,扫了平王一眼,不由得后退一步,我本能寻找着润晨,润晨就在左侧靠近门边离我最近的位置,他此时也正在看着我,见我呆愣,立即起身向我走过来,然后吩咐下人:“看着干什么,还不给公主添张桌子。”下人们动起来。
他扶住我,低声说,“稳着点。”
我悄悄调整了一下呼吸,说:“我没看错吧,是那个人。”
他扶着我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你确认了一下,就更没错了。就是那个声称要抢走你的人。”
这时,桌子也安排好了,就在我身边,我冲着群臣微笑,然后拿起茶碗掩住嘴,低声说:“他站在平王身边,是他的侍卫吗?”
“看样子像是,关键是平王……”
润晨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平王说:“算来,本王和恩诺公主也算是表兄妹,表妹,欢迎你到大草原作客。”
“谢王爷。”我尽力让嘴角上弯,做出微笑的样子。
“听说恩诺公主会舞剑,今天就让本王开开眼界如何?”
润晨站起来行礼道:“公主前几日身体不适,还没有大好,不如改日吧。”
“哦?我看公主脸色红润,举止如常,不像是带病之身啊。本王难得来一趟王府,这个小小的心愿总该满足吧。”
我看这平王如此强人所难,只好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说道:“既然王爷这么有心,那初寒就献丑了。”
那平王侍卫突然走过来,摘下腰中佩戴的宝剑,递到我面前,我看他一眼,他直盯着我,毫不避嫌,那双黑眼睛亮得让人心慌,神情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我接过剑,从剑鞘中抽出长剑,他自然地接过剑鞘,闪在一旁。
我先挽了个剑花,许久未动的生疏使我感觉身形僵硬了很多,跃起,挑剑,记忆中的剑式慢慢从我手中流转出来,突然,一阵苍凉的笛声响起,那是羌笛,几年前听过,笛声透着人事已非的悲凉和思念亲人的忧伤,这本是守关将士爱听的笛声,当年武王进京述职时,曾带了当地的歌舞班给先皇欣赏,先皇看我特别喜欢,还叫人送了我一支羌笛。平王的属地在正北方,与武王的藩地相接,看来很多习俗和生活方式都是想通的。我意识到那笛声是配合我舞剑,不敢怠慢,重又舞起,眼睛专注于剑尖,身形随着招式游走,突然笛声节奏加快,我不由自主地加快动作,带起剑气,时而点剑而起,时而落地如虎,开始还拘束着,越舞越畅快,不经意瞥见吹羌笛的他,想起他以前“抢走我”的话,心中犹自不平,于是打了个旋,剑身直冲他而去,旁边的人惊呼起来,可他不躲不避,我只好硬生生顿住,曲腿向后仰,把剑指向反方向。群臣这才松口气。
他的笛声停住,我也站起来持剑行礼以作结束,两边响起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