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尘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
行伍世家出身的子弟心中总有些使命感,与那些从小就在温柔乡长大的纨绔子弟不一样,宋九尘幼时总显得那么难熬。
三代五将,四世难同堂,三岁时他父亲追随祖父惨死沙场,噩耗传来,一向稳重的母亲闭门痛哭三天三夜,等母亲再踏出房门,那种阴暗的气场让当时年纪尚小的宋九尘再不肯与母亲说上一句话。也就是打那天起,宋九尘再偷偷看向母亲时,她的眼睛里便再没有了爱没有了光,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和熄灭不掉的恨。
母亲请来了当世最好的教书先生和武状元,让他们每天寸步不离的守在宋九尘旁边,从此他的世界是剑与兵法,母亲的世界里是复仇。
“额娘…。。”稚嫩的童音唤母亲时是怯怯的。
但母亲回应他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
他只能拼命拼命再拼命的面对着那些权谋兵法,不然只有无尽的鞭打和饥饿等着他。没有人告诉他什么叫反抗和拒绝,他每天都在机械的重复和重复,犹如一尊没有感情没有任何血肉的木偶。
他第一次拿刀时是很恐惧的,杀人的手法与技巧在书里是见过不少,且都烂熟于心,但真正看到那柄冷咧咧的刀时,他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与压力。
他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死刑犯,说什么也下不去那致命的一刀。
“啧” 在旁边观看的母亲不耐烦的发出这样的声响,他不回头也能猜到母亲是怎样的表情。
冷漠,满眼戏谑。
宋九尘咽了咽口水,他颤抖着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使劲闭上眼睛,心一横冲着死刑犯直直的砍过去。
也就是瞬间,血溅了他满身满脸,脑袋里霎时一片空白。
“废物。”母亲冷笑着轻飘飘留下一句后转身离去。
“哐当。”血迹斑斑的刀落地的同时 ,宋九尘也应声倒下。
他就这样在床上不吃不喝的躺了一天,之后像换了性子似的变得麻木不仁,那个活泼孩童不再,只留下一副冰冷的驱壳。
从这天开始,宋九尘不再是宋九尘。
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屋里做了些了什么。
宋九尘从此睁眼是黑暗,闭眼是刀血。
他十岁时用五步剑胜了武状元。刀起,人头落地。人们都惊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身手,却没想过为何是这么的心狠手辣。
十二岁他受命圣上带兵出征,硬是把窄窄的一道峡谷杀出了修罗场般的宽阔。
宋九尘一战成名。
无论是凯旋归来还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宋九尘的表情总是淡淡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将士们都说将军是最不近人情的一个,但又不得不服治军有方,说一不二的执行着所有的军令。面对那些投降战俘的苦苦哀求,也只有他能下得去杀手。
曾经有一位年迈的老战俘不惜跪地求放一条生路,苍老的他卑微的匍匐在地上:“我们只是………牺牲品啊!我年纪大了,已经在军营中待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都没回过家!本想着这场仗打完就能回家看看我那老母亲,没想到竟是败了……将军战场上飒爽英姿我们有目共睹,想必将军私下里定是心善仁厚,还请将军……放了我们吧。”
老战俘发丝在火光里恣意翻飞,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不忍再看下去的绝望与悲凉。
他艰难的抬起头来,他的脸在连日来的奔波与受惊中已经很脏了,两行泪从他凹陷的眼睛里滴落,留下两道干净的泪痕。
连身边的将士都感到心酸。
都是同样的经历,这个中苦楚,只有局内人才听得懂。
可宋九尘仍然面无表情,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继续。”
声音很低沉,也很冰冷。毕竟军法如山。
即使身后老战俘几乎哭的断肠。
将军就像无情无欲似的,只剩下杀的意志。
一人,一剑,一马,银红战甲上鲜血浓烈,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也能在敌我悬殊中首当其冲,宋九尘这三个字,竟也有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怕。
不出三场恶战,宋九尘名声大噪。
凯旋回家的宋九尘并未像其他将士那样有死里逃生的兴奋,甚至受封领赏时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捷报频频,当今圣上早就对这个初出茅庐但军功赫赫的宋家小子产生了兴趣。
“早就听闻宋家公子能文能武,是个不可多得的全才,既熟读兵书又能灵活运用战术,是个将才。”皇上的声音在九丈大殿上来回的响,言语内有掩抑不住的兴奋和赏识。许是这殿内太空了吧,宋九尘觉得许久之后还有余音在耳边。
宋九尘并不觉得这皇上有多羡煞众人。位子坐得再高又如何?他浑身上下包裹的锦罗铸锻,与其说是身披华裳,倒不如说是穿了满身的落寞。
“臣不过一个会打仗的将士而已,担不起这个才。还是得亏家母……”宋九尘微微愣了愣,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得亏家母教的好。”
“好一个伶俐的小子,竟还有人告诉朕你年纪尚小,心智尚未成熟。依我看,是担得起我大国的脊骨的。”圣上龙颜大悦。“传我诏令,宋九尘,因军功显赫,封号骁骑将军,赐丝绸万匹金银千两。”
宋九尘跪地谢恩,退至一边只待下朝后离去 。
如果说就这么毫无波澜的回去的话,那么这一天只得说是和平常一样,毕竟宋九尘的眼里只有兵法和军队,他的心高气傲让他看不上那些荣华富贵,可就是在这么回京受赏的一天,能让宋九尘至死都难忘的,并不是得了多少册封,而是遇见了她。
这一天很重要,重要到改变了宋九尘此后所有的人生轨迹。
“长兄!”好一声清脆的叫声。让一向心如止水的宋九尘心头一颤。
这是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小丫头,因为离得较远,并不太看得清楚外貌,即使这样,也能感受到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的机灵,她撒娇似的挽住了皇上的手臂,“长兄答应过今天陪清儿放风筝的,怎么又说话不算数啦?”
皇上微微抚了抚额:“清儿,阿兄现在是圣上,是天下之主。要处理很多事情的,你看这万里江山千万百姓。怎么?你愿意阿兄做一位昏君?”
清儿小嘴一撅,“清儿不要,长兄还是处理政事吧,清儿自己去玩。”
皇上看她有些失落的样子,到底是狠不下心,忽然看到还在地下跪着的宋九尘,像是找着了救星似的:“来来来九尘,我长公主今天就拜托给你了。朕……呃还有要事。”
“这……”宋九尘有些懵。
“这什么这,清儿快去,他是你宋家九尘哥哥,说起来还与你年纪相仿啊……”
清儿眉毛一挑:“长兄总是这样,总爱把清儿往外推。”
她啵嘚啵得的跑到宋九尘面前:“呆子!你且抬起头来。”
宋九尘这才看清楚了她的眉眼。
这是一张圆圆的还未长开的小脸儿,一双丹凤眼忽闪忽闪的亮着,可能是那天的天色有些暗,空旷的大殿内的蜡烛还在摇摆不定,忽明忽暗的光线把清儿的脸映的剔透。宋九尘分不清他那天抬头看见的究竟是蜡烛在风里不断挣扎的火光,还是清儿眼睛里迸发的色彩。清儿把他从地上一把拽起来:“呆子,快起来,带我去放风筝。”许是身形还未长成,她只到宋九尘的胸膛处,小小的一只,可爱的紧。
“圣上……”宋九尘迟疑的环顾了下四周……。好吧,你不靠谱的长兄早就溜了。
清儿扯着宋九尘一路小跑到了御花园。
宋九尘只能是很懵逼的跟着大步走,旁边看热闹的将士们不在少数,本想着领完赏同将军一起回去喝几杯,没曾想撞见了这番热闹局面。
清儿拿着一张纸糊的春燕风筝,一脸期待的看着宋九尘:“这个,你能不能放起来!”
宋九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回长公主的话,臣打小都在读兵书练兵法,这些玩意儿,自是来讨公主开心的,臣,不曾玩过。”
清儿白了他一眼,把风筝随手一扔,就势往草地上一躺:“真无趣,你们总叫我长公主长公主,明明是想要同你们套套近乎,说说贴心话。你们倒好,一个个诚惶诚恐的,要么拼了命的往后退,要么削尖了脑袋似的往前面来奉承,就连一向疼爱我的长兄,最近也不爱搭理我,总想躲着我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
宋九尘轻轻一笑,小心翼翼的坐在清儿旁边:“公主身处内宫,自是不知道天下之乱,皇上他日理万机,自是不能像幼时那样肆意。身居高位者,自是有所肩负,至于那些下人们的邀功争宠,不过都是一些保全之策罢了,公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清儿眼咕噜一转,嘻嘻一笑,“都说宋将军年少老成,果然是这样,你幼时都在干些什么啊?”
宋九尘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声音猛地一沉:“臣三岁丧父之后,就不再有过童年,每日兵书刀剑相伴,战场上刀枪无眼,稍微疏忽就是死亡。”
“这么多年熬过来,靠的都是宋家组训和定力吧。”
清儿倏地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谁又不是呢?”
“深宫计谋之深完全不输于沙场,长兄我们两个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妹,在我出生不久,母亲就被人用计害死,长兄舍了性命也要护着我,那个时候我们无依无靠,长兄又那般倔强,简直是后宫的眼中钉。幸亏了长兄,我才得以长这么大。也幸好父皇把这江山留给了长兄,不然……。我们肯定已经尸骨无存了。”
“我总是怕长兄不理我,所以才处处粘着他。这可倒好,长兄越发的不想看见我了。”
“倒也羡慕圣上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宋九尘脱口而出。
清儿一愣,旋即笑道:“这是为何?”
“臣……是家中独子……自是羡慕。”宋九尘把头埋的极低,今天的话似乎说的多了,他有些窘迫,果然还是话少些好。
“天色已晚,想必家母已经着急,臣要回去了。”
“回吧回吧,还有以后别在我面前拿腔拿调,叫我清儿就可以了。”清儿翻了个身,懒洋洋的说道。
“是,长公主。”
“嗯?”她眉毛一挑。
“……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