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日子虽然苦了些,但总归是过得很快。
小满有限,夜风无边,昨日已是夏至,若是没有那场大旱,乡亲们应该早就可以将春玉米播种,地里也会是一片葱绿。可惜这场大旱让无数人背井离乡,村子里近十载空无一人,纵使拥有一望无际的土地又能如何?终归是一片寂寥的蛮荒,原本应有的繁忙与生机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林梳雨在盛开的木槿下空洞的坐着,她倒也不奇怪,为何四处寸草不生而唯这一棵树生机勃勃,似乎是接了阿婆的班儿似的,只要她有时间,总会在哪里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林梳雨有时候是很迟钝的,迟钝到李轻侯在树上坐着,都没有发现。
于是葬云观就形成了一个很独特的景,树下林梳雨,树上李轻侯。林梳雨不知道李轻侯的存在,李轻侯也只是静静的坐着不发一言,两人倒是沉默的紧。
许是天气太好了,万里无云又炎热异常,可偏偏在这棵树的周遭,能送来阵阵凉风。
树上到底没有树底下的土地坐着舒服,李轻侯稍微挪了挪身子,眯着眼睛斜躺在树上。
真讨厌,人一安静下来,总会想起些不愿想起的事情。
似乎总有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不断的闯入他的脑海里,这些生硬的记忆把他撕裂的生疼,可是没办法,一昧的抗拒总不是这回事儿,他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来看看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是属于一个男人的记忆。
男人黑瘦,看不大清楚相貌,这人的眉眼一直都很模糊。
这男人生活在一方山清水秀的村子里,日子过得安静又快活。直到某天轰隆隆的厮杀声响到了家门口。
他的老家有个未婚妻,但这场战争到底是打破了两人年底完婚的计划,其实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应该站在怎样的一方。
到底是年轻,他怀揣着一腔热血与孤勇,就这么离开了泪流满面的白发高堂,离开了眼泪汪汪的她,虽然承诺一定要把自己好好的带回来,但谁都明白,沙场上九死一生,如何有定数。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躺在炮坑里奄奄一息,心想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有点可惜,不过为保卫家乡而献身也算一个好归宿,只是爹娘已年过花甲,他怕是不能为二老尽孝了,这一战,伤亡惨重,敌人的凶猛火力将自家军队完全打压,他绝望的等死,哪知他命大,一位陌生的行医姑娘在他乡的枪林弹雨中救了他,姑娘却被炸断了一条腿,他过意不去,停战后留在了这片刚刚结束了战争,还留着满满硝烟味道的异乡。
江山易帜,政权交替,大开大阖,风云动荡,千帆看尽之后,想要的也不过是寻常日子罢了。
后来的故事平淡无奇,白开水一样索然却有些欣喜,夫人虽然残疾却善解人意,婚后二人琴瑟和鸣儿女绕膝,完全忘了远方还有一对含辛茹苦的白发高堂,一位苦苦等待的姑娘,一个生养他的故乡。
日子像流水账一样划过,转眼六十多年过去了,妻子早已在蹉跎岁月里溘然长逝,一双儿女也已离开他各有归宿,只留他一人夜夜数着灯下飞尘
在他本以为此生就这样了结的时候,一封来信穿越了千山万水送到了他手里,万分惊愕与激动的他竟然连撕几次都未成功,让当年手榴弹在他面前炸开眼睛都没眨一下的他慌了神失了态。
是她,半百都未曾见过的她。
男人的手颤的几乎抓不住书信的一角。许是男人真的因为年纪太大拿不稳这份轻薄的书信,还是始终没能准备好面对高堂姑娘的心情。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信,终于打开了。
她说,
她说,好。
一切都好。
他阿爹阿娘走时有她照顾,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望终究是带入了黄土之中,两个老人临终前留话执意要埋入自家后院,他们要替儿子继续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
她说好,一切都好,这么多年了,回家看看吧,每年冬天她都会为他纳一双千层底,现在都有六十多双了,不知道还合不合脚;他走那一年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苹果树,一年又一年,苹果也结了一茬又一茬,每年都挑出最大最好看的留着,可苹果都放烂了他也没回来啊……
……
一份尘封了六十多年的爱情忽然打开,灰尘扑鼻却又香气四溢,一封书信竟让他如遭雷击,过往回忆如开闸般涌入脑海。
铺天盖地,无以回避。
他回想起那些秋夜与兄弟姐妹们躺在草垛上听到过风吹流云的声响。
他回想起多少次阿娘挑灯给他缝补衣裳时嗔怪的模样。
他回想起阿爹因他要参军时将落的巴掌。
他回想起临走时她哭红的眼眶。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原来遗忘了那么多,他算不出几分故意几分逃离,想那过往种种,早成云烟,只是一思一念里,今人竟成痴。
他想要回去了。
他要回去了!
可他终究是垂下眼眸,拿起一瓶烈酒坐在了屋檐下,看天慢慢黑了。
这是哪个男人压抑又悲剧的一声,至于结局也不过是惨死异乡的异乡人罢了,李轻侯莫名觉得心口堵得慌,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来进入属于他的世界。
这个男人的执念太深了,差点让他深陷进去。无疾而终的感情,对父母对未婚妻的的愧疚,死前无人守候的寂寞,让这个男人再难逃脱那份自责的轮回。
李轻侯忽然觉得背上一阵冰凉。
他低头看了看同样呆坐冥想的林梳雨,暗道不妙。
李轻侯立马翻身跳下了树,树下的林梳雨歪歪斜斜的靠在树边,脸色煞白。
“师妹?师妹?”李轻侯眉头深深的皱起来,见林梳雨没什么反应,便抱起她就往道观里跑。
李轻侯隐隐的感到不对劲。
林梳雨昏迷的很沉,像是睡着了一样,怎么叫怎么颠簸都没醒。
李轻侯豆大的汗水往下面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