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新来过。
如果不是那天在墓园中多待了那么长时间,那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田正果跪在姜忍冬面前狠狠的哭,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情被隐藏的太过彻底,以至于很多年都没有再可以提起。
一份尘封了三十多年的记忆忽然打开,灰尘扑鼻却又香气四溢,刀枪不入纵横商场的农庄大东家田正果此刻竟如遭雷击,过往回忆如开闸般涌入脑海。
铺天盖地,无以回避。
他回想起那些秋夜与兄弟姐妹们躺在草垛上听到过风吹流云的声响。
他回想起多少次阿娘挑灯给他缝补衣裳时嗔怪的模样。
他回想起阿爹因他要次次迈向墓园时将落的巴掌。
他回想起阿爹阿娘临走时弟弟哭红的眼眶。
怎么就那么难呢,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就变得这么麻木又无情了呢?
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了。
今天姜忍冬从他心境里劈出,忽然疼的他浑身打颤,这湖底埋葬的人太多,每一个都是鲜血淋漓的魂魄。
田正果见不起,也还不起,太难了,人命在身,原来魔怔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就是不愿意从那个昏昏沉沉的噩梦里醒来,在他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个王。
彬彬有礼的大东家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属于田正果的人性里最大的恶,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黑影加身,三十年前如噩梦又如美酒一般的下午重新以别样的方式归来。
他看得到,有人在以“田正果”的身份生活着,他身边有儿女绕膝有家庭美满也有白发高堂也有兄妹和睦。这是遥远的另外一个他。
他们彼此没有见过,却也只能有一人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他的直觉,田正果能看到生锈的铁链在一步步的磨坏着他的血肉,他们共同承担了属于彼此的所有痛苦,他被牛鞭被飞灰被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大风打的皮开肉绽,这血肉如同裂开的红肉柚子瓣儿,沸腾的红油锅里,筷子紧紧的啄着二十一克的罪恶,旁边抱着孩子的女人快乐的笑着,牙齿洁白整齐像珍珠一样完美,完美的牙,完美的人生。
田正果看得到,三岁的他跪在父母面前,接受抚摸接受所有属于人的加冕仪式,他能感受到属于彼此的痛苦,指纹密集的手指划过他结痂的伤口,他能感受得到属于冬天的血水穿透他的脚掌,他的脚趾掉下来成为五个红豆,足身透红,成为一只寒冬的胡萝卜。
他无法行走无法开口,成为一个拥有着人身的废人,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月亮以及所有的希望。
所有的声音如海潮般退去,他的意识却能在黑暗里清醒着,像盘古追逐无常日光的执着,亘古而独立存在。
洞房花烛夜的门阻挡不了震动与声音,他们每一次的转身与嬉笑,都压碎着盘古的骨架,天地在不知意义的笑声中崩塌,他们哄作一团,有人有了好梦。
所有的人都沉睡了,象征生命的光线变得柔和,随着月亮变淡消失。暴戾的声音在他安静的脑海里回响,万家灯火里的每一寸烛光亮如贝壳,从褪去的潮水里一寸寸的挣扎出来,在翻涌滚动的水里浮出又沉入,黑暗降临,一切都死在了破晓之前。
午时一刻,有人在梦中轻叹一声,像是受了细小的疼痛,嘴巴太过诚实稳重,有人的呼噜声响起,有人在吧唧嘴,像吃了咸东西,盐巴分解着红嘴唇,这一切的动作让田正果觉得人类是这么的脆弱可怜,可怜到,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死所有人。
他在这个人间狱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早已变得冷漠无情,觉得世间生离死别皆为逢场作戏,永不可当真,二十多年的颠倒浮沉,让他练就了一颗生铁般的心,幼年时被黑色影子的威逼利诱,死亡者们的苦苦哀求都被他视为毒类且深自警惕,人间最毒为眼泪,足以至人死命且暗藏刀锋,生命的真谛就在于无情,红尘莫有不死,早死的都是深情者,所以他才会如此讨厌这个女孩,他不会为任何人哭,任何人也不会为他而恸,他不屑众生又婺自悲凉,他可以握住每一把杀人的刀,却握不住一滴真心的泪。
田正果把刀架在了唯一的亲弟弟脖子上。
田郑实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亲哥哥,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亲哥哥。
即使他知道哥哥是怎样一个可怖的存在。
田正果是起了杀心的,可是偏偏又舍不得下手。
他身上背负了两个灵魂,时间长了,都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了。
田正果的手一软,抬头瞥见了站着看热闹的神落。
田郑实眼睁睁的看着刀从自己的脖子上撤掉,胸前的衣服早已被血染湿了一片,这么多年来的担惊受怕让他再也忍不住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可就是这一刻,让田正果起了杀心,他忽然觉得被折磨的头疼,这哭声让他又想起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岁月,没有克制住暴力冲动的性格,一把刀甩过去,正中心脏。
死一般的寂静。
田郑实霎时止住了哭声,呆呆的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利刃,眯了眯眼睛,翘了翘嘴角,倒在了地上,黑色把他淹没了
弟弟死了,可田正果意识到这件事后却忽然后悔的勃然大怒,他拿着刀一点点的砍向自己,血肉横飞。
而神落,也仅仅只是站着在看而已。
田正果把田秋实将镶嵌在了建造农场的木桩里,他微张的眼睛远远望着村庄的方向,成为那些林立的木桩中的一根,在这里,有千千万万个兄弟姐妹安眠。
山寨的建成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的——活人的血,活人的肉,活人的贱命。
他半睁的眼睛与三十年前阿爹阿娘的眼睛遥遥相对,光阴重叠,一切都巧合的可笑。
陆地之上的声色犬马,木桩之中的死人之家。
终于结束了。
田正果忽然杀红了眼。
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新来过。
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