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山往东一千八百里,是青丘山。
山上向阳的南坡盛产玉石,背阴的北坡盛产青雘,这种青色的染料很是受当地居民的喜欢,是每年作为贡品献给皇家。
山间的人没见过世面,身上的衣服多为自制的粗布,好不容易见得了这样上好且极不易得的染料自是宝贝的紧,只可惜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官家压人一头 ,得知这青雘的不易掉色、色彩纯正以后,这原本属于造福百姓们的财产,成为了皇家唯一的物品,成为了官家不断向上爬的工具。
但是这青雘,却是矿石上生成的染料。
要想开采这些矿石极为不易,青丘山的向阳面树林阴翳,百花齐放,生机勃勃,但是这背阴面几乎寸草不生,且不说这背阴面的山有多陡,单是这山间的风沙之大,就足足的让人头疼。
但是皇家毕竟不知道民间疾苦,这青雘,是被青丘的狐狸们占着的。
青丘的狐狸从不吃亏,虽然他们用不着这些矿石,但他们知道,这些总是让他们美丽皮毛上沾染些杂色的石头,是好东西 。
从此去往青丘山开采染料的路就开始变得的九死一生,山下青庄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
青庄人倒也尝试过与官府沟通,说这青庄的人越来越少,这每年的供奉可否少一些。
据说这沟通的时候不太对,村民们去往官府的时候才刚刚日斜三寸,便是官府关门的时刻了,究竟是因为老实巴交的青庄人顶撞了官府的太爷,还是太爷急着回家吃饭与一身汗臭的村民们起了冲突,由于年代久远,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自打那次协商之后,每年的供奉不下反増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走那么远又那么险的山路去吃闭门羹了。
但日子还是得过啊,就算这山路迢迢,有再多的飞沙走石,野兽伺机而动,也得拼了一条老命去上山啊。
于是每年青丘人上山的年龄越来越小,等到了杨春和这一辈人的时候,就已经降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的小孩子懂得些什么!黄毛都尚未退干净的小儿怎么能担得起那大的重任!
一年又一年的开采,让原本位于地表的青雘慢慢陷入了地下。
青丘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他们感知到了外界无休止的贪婪与威胁,自然一步一步的将人引入流沙。
这原本生长在裸露树皮之下的矿石,一点一点的,向流沙处滚动,他们要把人类置于死地。
青丘山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山头,但因为山气缭绕,山中灵物过多,日日年年的浸染着,整座山都有了灵气起来。
凡是擅入青丘而不得青丘之物喜爱着,入目皆为流沙。
轮到杨春和这一辈儿人上山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
空荡荡的,杨春和环顾了家徒陡壁的四周,什么都没留下,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能吃光的都吃光了,当年奶奶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上山之前,杨春和才刚刚十岁 ,现在竟然一晃也五年了。
奶奶留给杨春和的最后一口面食早就在三年前吃光,为了能够活下去,杨春和吃过哪些该吃的不该吃的,如今能长这么大,也是侥幸,也是福分 。
杨春和把空荡荡的家打扫干净,连一丝灰尘都没落下,门栏处不知何时吹进来的草籽已经生成了青油油的一排绿草,杨春和犹豫了很久,到底没舍得把这排青草给拔掉。
他蹲在门栏边看了一天,直到村长的小儿子在村子里喊得声音嘶哑,才不紧不慢的站起来走出去。
“再见啦。”他说。
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村长的小儿子景明素来同他交好 ,景明比杨春和小上两岁,这个微微有点龅牙的小伙子估计等不到两年之后便也要走着同杨春和一样的路了 。
“春和锅,春和锅。”因为有点龅牙,舌头又大了些,显得整个人都变得滑稽起来,说话也吞吞吐吐的不清楚,杨春和喜欢这个说话不怎么利索的小弟弟。
“你这吗一晌扇呀,就没有银跟我抢草籽次了。”景明的在前面慢悠悠的走着,杨春和在后面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跟着。
“你到开心,有你小子乐呵几天了。”杨春和没少欺负景明,景明的个头还不及杨春和,到底是年纪小,身子底子到底弱了些,又因为常年吃不上些好吃的,又营养不良了些 ,所以景明走个路一颤一颤的,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摔倒。
“辣你上三要给我代脏狐狸皮回来!”虽说青丘山的狐狸多,但山下的人都没见过几只,见过的人都有去无回的死在山上了。
“算辣!我还是要一自小狐狸吧,好被我玩!门口的大黄狗都不值到被那家改天杀的银偷偷捉走吃了。”
“好。”杨春和只答应着,依旧笑眯眯的。
“春和锅,你可一定要回来呀。”景明突然站住了,瘦弱的肩膀一点一点抽搐着,声音开始变得颤抖又嘶哑。
“我们家的人,都死光啦。”他说。
杨春和呆呆的立在哪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奶奶拼老命保下的杨家的最后一株独苗,也要去送死了。
村子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村口还有五个七岁半的小女孩。”
“嗯。”
“那个快枯了的小溪边还住着一个五岁零一个月的小男孩。”
“嗯。”
“王大娘走之前托我照看的,她的老母亲,去年死在了床下。”
“嗯。”
“村子里零零散散的只剩下我们七个人了。”
杨春和再也嗯不出声了,他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哪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地下,是下雨了么,怎么平白无故的在地面上砸着了小坑。
以前奶奶在的时候总爱说我们家春和啊,挺拔的就像一个小树苗似的,杨春和乐意被奶奶夸自己是个小树苗,只是现在,早就没有奶奶庇护的小树苗变成了一棵快要枯死的树,在一片风雨里肆意飘摇着,这个树,就快要被折断了。
“春和锅,活着回来好不好。”景明的声音几乎是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