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哭就哭出来吧,这儿就我一个,陈乐乐不在,不会有人再嘲笑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十岁的我也会有这么一套成年人的安慰技巧。
“姐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的爸爸妈妈那么好,就像……就像拇指姑娘和……和精灵王子……那么好,那么好……我,我……”说到后面,他开始哽咽起来,瘦弱的肩膀开始抽搐,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比我还小三岁的稚嫩少年,他却永远懂事过那些叽叽喳喳的成年人。
“我也想过带着妈妈逃走,跟他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可是有一次我发烧很厉害,我爸很晚回来,身上带着酒味,却直接把我背到了医院……还有一次,我妈妈切菜切到了手,一整个星期都是他从外面给我们带馒头,带凉菜……他……他还是爱我们的,可是,他的爱抵不了他的罪过。”
这是许杰浩十岁那年躺在病床上一边闭着眼流泪一边对我说的话。当时他的妈妈也住了医院,他们都在外科病房,不过一个是少儿病房,一个是成人病房;一个人的伤口源自意外事故,一个人的伤口源自家庭暴力。
那天,许杰浩破天荒地答应了我约他玩耍的请求,虽然他知道那天有经常嘲笑他欺负他的陈乐乐,但他还是拗不过我的执意。
那天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到我只能用“红色”来描述。
我们玩的是捉迷藏,我是那个石头剪刀布输掉的人。
那天的具体细节我已记不大清,我只记得许杰浩的头被死死卡在了小院儿前下水排污口的石板下,我出于本能,用力地搬那块死猪一般沉的石板,但是依然无济于事。鲜血不断往出渗,我哭着大叫:
“有人吗?有人吗!快来人啊……”
我用几近沙哑的嗓音不停地哭喊,也用肿胀的双手不断刨着一动不动的石板,陈乐乐他们看到这场面早已吓得逃走,可是我不能啊,我叫他来的啊,我是他姐姐啊,他爸妈打架他只会逃出来找我啊,我被玩甩炮的小混混欺负只有他用他比我还小的身躯挡在我前面保护我啊……
我每刨一次就会被石板上细碎的石子划伤,每刨一次就会被许杰浩的鲜血沾染手指,刨到后来我都不知道手上粘稠的血液究竟是谁的。
后来是小巷对面煤销站小区恰巧下班的一个叔叔跟我一起抬起了这块厚重的石板,后来陆续下班的人纷纷叫了一位跑四处的江湖郎中,通知了还在家里打架的许杰浩的父亲母亲。
我精神恍惚,只记得许杰浩的妈妈头发和脸被他的爸爸抓的面目全非,却依然死死地抱着奄奄一息的许杰浩,他妈妈白皙的脖子上溅了几滴殷红的鲜血,不多,却足以让我心如刀绞。
那纯粹就是一个血红色的下午。
那个充满血腥味的下午,以及那种不安、挣扎、痛苦、无措、愧疚的复杂感觉,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紧紧地扎进了我心里。
从此这就成为了心头的一根磨人的刺。
我改了姓名,毁了模样,用石头在脸上狠狠地划上了口子,我躺在蚊虫肆虐的野地里久久的望着天,等到明天天亮,宋天杨就死了。
继而醒过来的,叫做寤生。
我抛弃了我们立志上天堂的誓言,死后幻化成为了一只恶鬼,我的名字。叫寤生。
我时常会想到这些,并为之扼腕叹息,感慨自己命运不堪,人生道路多舛,曲折往复,究竟何时是个尽头。甚至时常慨叹没有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同路人,洛阳的牡丹纵然比长安的更加蓬勃张扬,但在我的眼里终归乏味,现代社会可与鸥盟鸟兽同群的天真烂漫的赏花人本就不多,所以后来我才发现,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
老子说:“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生活,是需要做减法的,一直拖拽着往事,就像在泥淖里前行,必定举步维艰。过满则溢,溢则倾,倾则覆,生活从不放过谁,如果无奈和压抑统统来自往事,那对人生中的最后两万天,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时常梦到自己濒死的样子,场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区,我像个不被讨好的演员,筋疲力尽地退场,轻轻叹气,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佝偻的身子登时闪入风雪之中,心中兀自感慨:
好大一场雪呀。
我也希望那时候的我,能转头对自己做客的烟火人间说声:嘿嘿,我这一生,挺有意思的。
相信人生苦乐交替,好事未必成双,痛苦也不见得永久伴随,既然祸福相依,就在痛苦的时候总要相信明天就会幸福。至于其他的,不妨交给时间来说明。
后来我才醒悟,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作为死人的我爱上了烟草的味道,时常站在人间最糜烂的地方急急的嗅着,因为死人拿不起凡间的任何东西。
真是可惜。我贪恋这种迷人的芳香味道, 就像这里的人贪恋女人的肉体一样,我对女人提不起来任何兴趣 ,那种为了迷惑男人而变得的妖媚身段,真是令人作呕。
出卖自己的灵魂得到的金钱,不过如同粪土。
我穿梭于京城的各大香艳场所,见过了男欢女爱的戏码,也见识了翻脸不认人的爽快,想到自己曾经就是一个人类,我就深深的为自己而感到可耻又无助。
我见过表面衣冠楚楚暗地里禽兽不如的孽畜,也见过把利刃往自己心头肉上扎的疯子,他们爱极了这刀刃上的血,唯恐捅你两刀还不够似的,非要露了白骨见了脾胃,看你生不如死的倒在太阳底下,待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再漫不经心的淬上两口:“其实她也是个好人。”
我笑嘻嘻的看着这般闹剧,人果然是饕餮的直系后裔,不仅丑陋还藏着獠牙,以及永远也用不完的算计和填不满的胃口。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我,我也就纵情的在烟草的香味间流连,看人间世的百态,看男人为女人们的悍然销魂。
直到有一天我真切的感受到,被人监视了。
那道灼热的目光透过了人群敲打在我身上,让醉生梦死的我不由得清醒了几分 。
是谁!我警觉的朝身后看去,身后有无数的男人女人,穿衣服的或者只剩一副肮脏皮囊的,带着假惺惺的笑意或者枯坐的,沉睡的在醒着,醒着的人哭成了一团,人类真丑,我厌恶地转回了头,笑得比哭着还难看。
我咧了咧嘴,算是冲着人群后的她礼貌性的回应,我是一个乖孩子,这可是要打招呼的,不然会被妈妈打屁股。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之为它。
我从来不会给没有见识过真面目的东西打交道,尤其是在连方位也难以判断的时候。
我突然失了兴致,甚至连面前这浓郁的烟草香味都没了去品尝的乐趣,真是扫兴,我掩了口鼻,擦了擦眼睛,慢吞吞地随着面前的男女伸了个懒腰,走之前还故意把女人的胸撞的上下乱跳。
女人惊恐的哇哇乱叫,我疯狂的笑着离去,留下男人趁机抚慰着受惊的女人。
这道目光太炙热了。
我要回冥界,但是我忘不掉那道目光,就像是一把凶狠的刀,直愣愣的打在我的身上,即使我只是一具没有什么用处的鬼魂,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属于这道目光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