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九年冬至，西京。
午时刚过，天边翻卷的黑云便笼罩了整座城池，随后便是簌簌大雪自天际卷来，不过半个时辰便垒了一尺厚的雪，裹挟着雪珠子的寒风刮得窗棂嘎吱作响，活像是乌鸦在叫个不停。
榻上熟睡的少女微微动了动眼睑，发出声轻吟。
这点细微的声响立马惊动了在旁伺候的婢女，忙打起帘去瞧小主子，只见大姑娘堆在锦绣中，只露出颗脑袋，满脸红晕，双目紧闭，豆大的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流，连衣领都给氲湿了。
婢女自是没见过这阵仗，小心翼翼的为小主子将被子往外卷了一点，“大姑娘，大姑娘……可是魇着了……”
“你是谁。”干涩清冷的嗓音，荡在空空的宫闱中。
吓得那婢女霎时间跪在地上，俯首叩头：“婢女白芍，是……是刚从掖庭调来伺候大姑娘的。”
她此刻身上就像是被天炉地火炙烤着，烧的浑身上下没个好地方，现在一皱眉更是牵扯着整张脸都活生生重造了一遍。
“如此没规矩，当今皇上都得叫我一声秦尚书，大姑娘又岂是你可以胡乱叫的？”
白芍身子一顿，迟疑半霎后方才心惊胆战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向榻上的大姑娘，那是一张过于温和的脸，五官就似美玉雕琢的一般，就算添上了过于锋利的眼眸，却又被那股子缠绕的温婉融合。
可一刹那而已，眉眼还是那双眉眼，可周身气质却是脱胎换骨，像一把啐了剧毒的杀人剑，泛着凛凛寒光蓄势待发。
她连忙又勾下头，佝偻着弱小的身子，连话语都带了颤音：“大姑娘莫要吓奴婢，若叫皇后娘娘知晓你有什么差池，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啊。”
姑母死于十年前的雪夜，皇后娘娘这个称谓也早已经跟着她的逝去走了十年，怎么可能还有人胆敢在这个王朝提起她的姑母！
“你说，你是谁？”
“奴……奴婢乃是掖庭调来伺候大姑娘的，名唤白芍。”
窗外雪虐风饕，秦嘉鱼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高足桌上的白梅这时间开的正好，床头那扇莺啼春柳还是崭新的绸面，地暖烧的也是适中的温度……
一切景象都是那么熟悉，甚至就连墙角那颗玻璃珠子都与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现在是什么年月？”
“乾元十九年，冬至。”
秦嘉鱼脚步一顿，侧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乾元十九年，冬……冬至。”
心中那股子惊惶瞬间冲破颅鼎，秦嘉鱼猛地攥紧双拳，指尖插入细嫩的皮肤之中，剜出一道血红的月牙印子。
乾元十九年冬至，后薨。
她甚至来不及见道姑母最后一面……
崇阳殿，崇阳殿……
乾元十九年的雪来的比往年更为凶猛浩荡，迎面吹来的雪珠子糊了满脸，一张脸红的不成样子，十指的骨节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只能靠着手腕艰难的擦开雪珠子。
双足被牢牢冻住，陷在一尺厚的雪地里拔也拔不出来，秦嘉鱼无力跌坐在雪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泪水划入雪地，再见不到踪迹。
太远了……崇阳殿的距离真的太远了，若是在皇姑母的华英殿就不会有这样的岔子。
“大姑娘，你莫要如此折腾自己的身子啊，若是有个好歹，你让奴婢怎么活啊。”白芍从殿中一路奔出，慌忙跪在秦嘉鱼身旁，用狐裘一把拥住秦嘉鱼瘦弱的身躯，
“为何是崇阳殿？”
白芍温柔的拨开秦嘉鱼黏在前额的长发，回答道：“这是陛下的恩宠啊，皇后娘娘再三叮嘱了，说大姑娘命格奇异，见不得这些生血的，对你命数不好……况且大姑娘不是都将成姨都派去了么？”
“不行，对……对了，我的马呢！我的马……”秦嘉鱼一把钳住白芍的双肩，双目猩红，“我可以骑马啊，一定能赶到的，我的马呢！”
“禁庭驰马是杀头重罪，大姑娘……”
秦嘉鱼一把推开白芍，她长发散乱，单就披了身绮丽的血色狐裘，猛然从雪地里一跃而起，声音陡然尖利，“误了时辰，我现在就可以叫你人头落地！”
眼前的大姑娘就像是疯魔了一般，白芍不敢耽搁，忙拔腿就赶往宫殿。
虽曾在掖庭，可白芍也知道眼前这位大姑娘圣眷隆厚，当年从定州来到西京宫殿时，皇上为抚慰其思乡之情，特意从柔然进贡的千里驹中选出了一匹赠与大姑娘，这匹马通体白色，大姑娘取名为非马。
不知是不是感到主人的焦急，白芍到时，那匹马正在撕咬着皮革，挣脱束缚，白芍连忙将拴在桩上的皮绳解开，只一瞬的功夫，便溅起飞扬的雪花，空留下马蹄印。
非马一路飞驰，在看见雪地那一抹鲜红时，方才缓缓停了步子，停在主人面前，温顺的蹲下半个身子。秦嘉鱼一跃翻身而上，俯身爬在非马的身躯上，“靠你了。”
风刮在脸上，就像是一柄柄箭矢锋利划过，狐裘也被吹得从身上飞落，更是寒风刺骨。秦嘉鱼一路纵马驰骋，穿过漫长的甬道，两侧微弱的宫灯烛火在黑暗中变得晦暗不明。
崇阳殿此刻却是灯火通明，在九十九阶的长梯之上，缀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秦嘉鱼侧身一翻，因为无力的缘故，跌落在雪堆之中，双脚擦过阶梯的冰凌，冒出殷红的血迹，坠在雪色上。
“你不要命了。”缠倦的，慵懒的，在冰天雪地里吐出一丝温暖的热气，游弋到人的身体上，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秦嘉鱼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地上坐起来，扯唇笑了笑，“早也就没有了。”
“现在还是有的。”身躯忽就被一丛的温暖给包裹了起来，那人的手嶙峋白净，环绕着她的脖颈，停在她的下颌，为她将狐裘系上死结。
秦嘉鱼一把裹紧了狐裘，踩着结了冰凌的阶梯，一路飞奔而上，就算那双脚已经完全没有了直觉，可依旧机械而麻木的朝着崇阳殿跑……
他望着那背影，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又不自觉的拾阶而上，小太监怕主子糊涂，特意出声提醒，“殿下，养心阁在那边……”
“我看看狐狸，你先回去。”
“……”脑子烧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