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一身白衣，站在门前。
月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笔直斜照进来，犹如一把剪子，将房间裁成黑白两色。
“我听清风说过你的事……”她的目光扫过屋子，并未在蓝小蝶身上停留，“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在听了。”
一边说，她一边将手里的金笼放在桌上，那原本应该关着王妈妈的笼子，如今竟空无一物。
“王妈妈寿终正寝了，所以我把她埋了。”慧娘温和道，“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指头，感怀了很久很久……最后决定告诉我一桩秘密。”
顿了顿，她的表情忽然严肃道：“子母蛊，并不是无解的。”
“真的吗？”蓝小蝶一步蹦到她面前，然后才想起来，对方压根看不见她，更别提听见她说话了。
所幸慧娘从来不是个喜欢卖关子的人，她对着眼前一片空气道：“子母蛊是一种奇蛊，它能够让宿主控制另一个人，就像母亲控制孩子一样，但如果孩子喜欢上一个女子，决定脱离母亲的控制，跟对方永远在一起，那它就会放手让他离去，因为这是母亲的天性，孩子总要离开的，就算不舍，也要放手，这点子母蛊是如此，我亦如此。”
“那什么子母蛊居然这么通情达理？不愧是苗疆奇蛊，连解法都这么莫名其妙！”蓝小蝶似赞似贬的说了一通，然后围着慧娘团团转，“夫人夫人，那你还等什么，赶紧给李清风找个媳妇啊！”
慧娘叹了一声，将鬓角的白发撩到耳后，有些为难的说：“只可惜，这种事情做不得假，若是随便找一姑娘成亲，我可以承认，但子母蛊却不会承认……它是一定要看着孩子找到两情相悦的姑娘，才肯放人的。”
蓝小蝶忍不住破口大骂：“孩子又不是它生的，它在那瞎起劲什么！”
“……所幸，清风他的确有个中意的姑娘。”慧娘笑道。
蓝小蝶骂到一半差点咬到舌头，她耷拉着半截舌头，眼巴巴的瞅着慧娘，口齿不清的说：“……夫人，麻烦你下次不要说话说一半啊。”
“所以说……”慧娘咳嗽一声，忽然颇为严肃道，“蓝姑娘，你觉得我们家清风怎么样？”
闻言，蓝小蝶顺口把另外半截舌头给咬着了。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吧。”慧娘还在那里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怎么样，不怎么样啊！”蓝小蝶简直想抓住对方的肩膀，把她给摇醒，“刚刚绝对是梦话吧！哎，你不反驳，我就当你默认了吧！”
“从今以后，清风就拜托你了。”慧娘已经进入了婆媳见面的最后阶段。
“不不不不！救命啊！”蓝小蝶简直要发狂，“我们之间真的是纯洁的敌人关系，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的哀嚎声无法传递给慧娘，而慧娘抬着头，看着眼前一片空荡荡，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我心里也很不确定。”她走到李清风的床边，伸手抚摸床上的印花薄被，指尖依稀还残留着儿子身上清爽的气息，她低声喃喃道，“这个世上，真有一个叫做蓝小蝶的姑娘吗？这个姑娘，真的一直对我的儿子不离不弃吗？”
我听了这话，牙都酸了，忍不住揉着腮帮子，抱怨道：“完全没这回事，他逗你玩呢。”
“他说你很美。”慧娘说。
“哦，这句倒是实话。”蓝小蝶欣喜道。
岂料慧娘一句话没说完，下半句紧接着说道：“……然后，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经常欺骗他的感情。”
“……胡扯！”蓝小蝶怒不可遏，“这完全是胡扯！我虽然经常欺骗他的感情，但靠的都是脑子，绝对没有靠过姿色！”
“他说你身形娇小。”惠娘说，“……明明就是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矮子，还总是叫嚣着要当他长辈。”
“什么？他真这么说了？”蓝小蝶更加震怒，“混账东西，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说我的身高，他死定了，回头我就把他锯得跟我一样高！”
“他说你口是心非。”惠娘说，“嘴巴狠毒，心肠却很软，一直主张你们是仇人，但却又一直对他不离不弃……如果这样的关系叫做仇人的话，他很愿意跟你当一辈子的仇家。”
蓝小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我我我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惠娘环顾四周，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温柔而又无奈的笑了起来，“贪婪，狡诈，狠毒，清风他已经见识过人间太多尔虞我诈，以至于在他眼里，无论男女，人性本恶。如果他还能喜欢上一个女孩的话，那只能是你，只会是你。”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得太快。”蓝小蝶听了这话，脑子一片空白，呆滞的喃喃道，“前一刹我们还是敌人呢，现在你突然间让我们当情人……这让我怎么接受得了！”
也不知道惠娘有没有听见蓝小蝶的哀鸣，她立在原地，踌躇片刻，忽然抬头，哀伤而又郑重道：“……哪怕是骗骗他也好。”
“……什么？”蓝小蝶又吃惊了。
“我听他说过你的事，原原本本，从头到尾。”惠娘收敛起笑容，平静的说，“所以我知道，你并不像他话里说得那样善良美好……你甚至对他还有一丝恶意，只不过跟其他人相比，这丝恶意比较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对吗？”
蓝小蝶的表情也慢慢变得郑重起来。
她之前是小看了惠娘，这个乡下出生的女子，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坎坷的人生给了她一双清楚的眼睛，让她可以看见真实。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他身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孩子抱有恶意，但我要说的是，冤有头债有主，这孩子每一次作恶，都是受到李家的指使。”惠娘愤然道，“一把刀子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只有握着刀子的人，才能决定它是水果刀还是凶器！”
蓝小蝶叹了一口气，这一点……她无法反驳。
李清风是把带血的刀子，但的确不是罪魁祸首。
是她轻信了青皮书，又或者说受到了青皮书的误导，才有了当下的死局。
“……所有，求你别恨他，别抛下他。”高亢激烈的声调渐渐变得哀婉，惠娘的眼睛里甚至出现了一丝水光，却不知是祈求，还是泪水，“给他一点念想，给他一点希望，别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自己埋葬……哪怕只是骗骗他也好，骗他说，你也是在乎他的，骗他说，你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的。”
蓝小蝶深吸一口气，然后踮起脚尖，手指头伸向惠娘眼角的泪水。
“你知道的，我是个很会骗人的妖怪。”蓝小蝶轻声道，“就帮你……骗骗他吧。”
话音刚落，异变骤生。
蓝小蝶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的瞳孔。
惠娘也瞪大眼睛，褐色的眼睛里从无到有，渐渐倒影出一个身影，一身蓝衣，娇小玲珑，身高不足五尺，为她擦眼泪的时候都要垫脚……
一阵青气以蓝小蝶为中心，向四周拂去，犹如一片青莲绽放，舒展花瓣。
别在蓝小蝶腰带间的那卷青皮书便是罪魁祸首，在它身上，一道道青光由浅转深，色彩越来越浓，光芒越来越强，挣扎也越来越剧烈。
“你，你是……”惠娘惊讶过后，眼神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她抬起一只手，握住脸颊旁的小手，温柔道，“你就是蓝小蝶吗？”
“你能看见我……”蓝小蝶迷茫的看着她，喃喃道，“你能碰到我……”
青皮书终于挣脱了腰带，掉在地上，书页摔开，分为两半，两边白纸上，黑色的字迹被青光浸透，渐渐变成一团黑乎乎的墨迹，但紧接着，那墨迹忽然一点点消失，就像是被白纸吸干一样。
蓝小蝶低着头，看着摊开在她脚边的青皮书。
雪白的纸上，忽然一笔落墨，勾勒出一行句子。
“蓝小蝶。”只见上头写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就在它写下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开始支离破碎。
花瓶里的鲜花开始掉色，从最初的色彩斑斓变成灰白二色，墙壁上的挂剑碎成两半，然后从断口开始，化成一粒一粒粉末，蓝小蝶抬头，眼前的惠娘也在渐渐失去颜色，首先的淡黄色的指尖，然后是月白色的袖摆，然后是鲜红的唇，乌压压的发，以及发簪顶端那颗东珠所散发的幽兰，所有的颜色一点一点从她身上逝去，她渐渐变成灰色的虚影，从有到无，从指尖开始，从蓝小蝶面前消失。
惠娘楞了一下，然后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对蓝小蝶温声嘱咐道：“清风就交给你了。”
“别多管闲事。”地上，青皮书上飞速落墨，“让李清风自生自灭，我就修改你的命运，让你可以继续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这就是交易内容！”
“别抛弃他！”惠娘的手已经消失了，但是白色的眼泪从她灰色的眼珠里滑落，她祈求道，“别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的生死与你何干？”青皮书不甘示弱的写道，“他生，你死，他死，你生！你选吧！”
回应它的是一只脚，踩在书页上，然后还狠狠碾了几脚。
“住嘴吧。”蓝小蝶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受够了。”
青皮书静默无声，而惠娘也静静的看着她，在这即将崩溃的无声世界里，依旧明亮的只有天上星辰。
蓝小蝶仰望天空，记得她第一次翻开青皮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
燕赤霞杀上小楼的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时候，夜里偷偷哭泣的时候，以及按照青皮书所记载的最后，她被黑山妖王赐死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竭尽全力改变命运，但往往是过程改变了，结局却一点也没变。
“不，至少有一样东西改变了。”她对自己说，“我变了。”
最初得到青皮书的时候，蓝小蝶看见了自己的命运，但是她并不害怕，觉得自己有天书在手，必定能逆天改命。
但现实残酷，她很快就认识到什么叫做天命难违。在天命面前，人与蝼蚁无异，蓝小蝶拼命撼动天命，就像蝼蚁妄图撼动一棵大树，时间越长，她就越知道天命的可怕。
害怕，畏惧，颤抖，直至今天，她将青皮书踩在脚底下。
“既然无论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蓝小蝶看着天空，微微一笑，“那我就做我想做的事情，改变我能改变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