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小蝶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方眼神不好,丢个铃而已,居然还丢错了人!这下苦主还不扒了他的皮!
但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她意料之外。
“怎么样?”李清风的母亲——惠娘被两名侍女搀扶着,远远看着这边,却不敢靠近,有些紧张的问道,“抓住他没有?”
“幸不辱命。”除妖师回过头来,朝她拱拱手。
惠娘吁了一口气,紧接着问道:“他没受伤吧?”
“当然没有。”除妖师笑道,“我可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又怎敢伤他分毫。”
惠娘点点头,对右手边的侍女吩咐道:“通知李家来取货吧。”
“是,夫人。”侍女领命离去,惠娘才款步上前,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铜铃,良久,缓缓伸出一只手,按在铜铃上面。
铜铃发出微微的轻颤,只有蓝小蝶才能看见,在铜铃里面,李清风像只困兽般挣扎着,先是用手敲打,之后就开始用身体不停撞击着铜钟,直到惠娘的手按在铜铃上,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像只小狗一样,用手去抚摸惠娘抚摸的位置,将沾满泪水的脸贴在那个位置上,哭着喊:“娘亲,娘亲!放我出去!”
涂满蔻丹的手指按在钟面上,惠娘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
“夫人。”左手边的侍女唤了一声,然后对她轻轻摇摇头。
“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惠娘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下去,我要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那名侍女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除妖师自然也跟着她一同离开,临行前,与惠娘擦身而过,低沉的声音滑过她的耳畔:“夫人,记得您的身份。您应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惠娘点点头,直到他们离开,她才放纵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张开双手,环抱眼前的大钟。
“对不起。”她的眼泪滑在钟面上,“孩子,对不起。”
“娘……”李清风的声音弱弱响起。
“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我舍不得你。”惠娘哭泣道,“可我只是个弱女子,我只能养大你,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
惠娘哭一声,说一句,渐渐将真相的迷雾拨开。
呈现在李清风和蓝小蝶面前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是一个残酷的真相。
李清风出生的这个宅邸,叫做瑶池,里面没有住王母也没有住仙女,但却住了一个老太太,和一群女子,她们从不劳作,却有花不完的金银钱帛,用不尽的胭脂水粉,每日锦衣玉食,享用珍馐。
但实际上,她们并非不工作,只是她们的工作比较特殊罢了。
她们的工作内容只有一样,那就是饲养“家神”。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达官贵人,富贵人家,喜欢在家里养上一只长寿动物镇宅。”惠娘抽泣道,“他们相信,长寿的动物会渐渐修炼成妖怪,而且在家里住久了,会慢慢变成家里的一员,帮助这家人聚钱财,娶贤妻,旺子孙,甚至金榜题名,官运亨通。”
但是人总是急功近利的,他们虽然热衷于饲养乌龟,鲤鱼,长蛇等动物,却大多没那个耐心等它们修炼成功,万一在它们修炼有成之前,这个家就已经破产了呢?喜欢的姑娘就已经嫁人了呢?状元已经是别人了呢?自己已经白发苍苍了呢?
他们无法等待,就只好自己亲手制造“家神”。
“我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可丈夫死得早,又碰上旱灾,快要活不下去了,一路讨饭讨到这里,之后被王妈妈收留。”惠娘哭道,“她对我很好,给我吃的,给我穿的,那些吃的东西好精致,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那些衣服都是丝绸的,我从前只看别人穿过,却连碰都没有碰过……”
瑶池是一名王姓老妪建造的,她收留了不少像惠娘这样无依无靠的女人,就像喂养金贵的鲤鱼般喂养她们,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她们成为“造神”的工具。
“王妈妈以前是个除妖师,人面很广,她买通了一些除妖师,让他们抓了一些人型的妖怪,送到宅子里来。”惠娘擦了擦眼泪,“然后,她让我们嫁给那些妖怪……目的,是为了怀上妖怪的孩子。”
半妖原是令人不齿的生物,可是王妈妈却成功的为其披上一层华丽无比的外衣,使其成为整个上流阶级追捧的东西,也就是——“家神”!
“拥有妖怪般悠长的寿命,却拥有人类的面孔,这样的非人生物,可不就是最为完美的家神吗?”惠娘自嘲一笑,“你不知道,为了拥有一只这样的‘家神’,外面那群人愿意出多少钱吗?我不吃不喝劳作三百年,估计才凑得上一个零头!”
可即便对方愿意付出这样大的数字,“家神”的数量依然非常稀少,毕竟半妖这种东西生产不易,人类男子很难让妖女受孕,而人类的女子又很难产下半妖之子,惠娘在这里住了三年,期间见过太多女孩子声嘶力竭,难产而死。
“有时候半夜惊醒,我会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真得值得吗?用我的一生,来换这短短几年的穷奢极欲,真的值得吗?”惠娘眼神朦胧,思绪仿佛随着清风柳絮,飘向那遥远的过去,“我别无选择……我已经逃不了啦,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接受……你的父亲。”
十年前的初春夜晚,瑶池来了一名新客人。
那是一名奄奄一息的蛇妖,被两名除妖师押送进府。
王妈妈显然对它很满意,蛇乃延年之物,象征着长寿,财富,多子,吉祥,如果能诞下一只半人半蛇的“家神”,定能获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继而赚来一笔巨款。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为那只蛇妖选定了一名妻子——惠娘。
“在见到他之前,我是很害怕的,连续几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惠娘喃喃道,“所以洞房之夜,他的手指刚刚碰触到我的红盖头,我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求他不要伤害我……”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声音。
沉默了许久,为难了许久,最终,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犹如澄净的海水冲刷在沙滩上,他说:“好。”
之后,那个蛇妖真的说到做到,无论王妈妈如何震怒,如何鞭打他,如何对他用刑,他都咬牙支撑,坚守承诺。
“我原本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好人了,直到遇见他。”惠娘甜蜜而又痛苦的说,“每天晚上,我都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坐在他身边,可他从来不碰我,只是静静的,一个人处理身上的伤口……没有骂我,没有打我,也没有伤害我。”
这对惠娘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原本是一户农家的童养媳,丈夫好吃懒做,公婆对她非打即骂,家里的重活累活全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她就像耕牛一样劳作,可依然吃不饱穿不暖。
后来连年旱灾,饿殍满地,尸横遍野,她一路逃到城里,被王妈妈豢养起来。虽然吃得好穿得好,但是最后是要用命去偿还的,就像农家饲养的猪一样。
“在遇到他之前,我不懂愤怒,不懂反抗,不懂何为爱,不懂何为恨,我活得就像田里的耕牛,猪圈里的猪猡,我根本就不像个人——因为从没有人将我当人看过!”惠娘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又渐渐化作细语,“是他的怜惜,尊重,承诺……让我忽然想起来,啊,原来我还是个人。”
“我想,我爱上他了。”惠娘深吸一口气,说。
第二个冬天的夜晚,又一次的洞房花烛,这一天,蛇妖依然信守承诺,是惠娘自己走了过去,摘下自己的红盖头,然后,颤抖的嘴唇缓缓贴了上去……
唇分,他沙哑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再看你挨打了。”惠娘说。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推开她:“我皮糙肉厚,不碍事。”
他是一定要逼她说实话吗?惠娘咬咬唇,再次将嘴唇贴上去,轻轻在他唇上沾了一下,然后心跳如鼓,低声道:“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他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明亮的绿色眼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好巧。”他说,“我也喜欢你。”
人生真是充满各种各样惊喜。
惠娘过去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一只蛇妖相恋。
迷恋他的声音。
迷恋他的微笑。
迷恋他的一切。
恨不得成为他身上的衣裳,永远贴在他的身上;恨不得成为杯中茶水,被他喝进腹中;恨不得成为他的影子,永远与他如影随形。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问道,想要了解他的名字,想要知道他的一切。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沙哑道:“等从这里逃出去之后,我就告诉你。”
“逃?”惠娘惊讶的看着他。
“是。”他紧紧握着惠娘的手,指尖微凉,犹如一缕月光,翠绿色的眼眸郑重其事的凝视着她,说:“惠娘,跟我一起逃吧。”
惠娘的脸色一点一点变白,她摇着头,颤声道:“你会死的!”
“如果我死了,你就忘了我。”蛇妖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温柔说,“让这个孩子陪着你……烟雨楼台醉清风,浮沉往事忆朦胧,叫他李清风吧。”
惠娘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抱着对方说:“一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不愁吃不愁喝,还有我在……我会当个好妻子,给你生儿育女,与你白头偕老的。”
“我也想跟你生儿孕女,白头偕老。”蛇妖充满歉意的看着她,“但不是在这个地方,这座笼子里……惠娘,我们不是畜生!我不想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之后,被人当看门狗养大,然后卖给达官贵人,一辈子为他们镇守宅邸!”
这句话终于说服了惠娘。
她决定跟他一块逃跑。
“结果……我们失败了。”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泪水,惠娘道,“他被除妖师抓走,而我被送回瑶池待产。孩子,这就是我和你爹的故事……以后的路,我们都无法陪你走下去,你要自己为自己做决定,是成为‘家神’,还是反抗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