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三年秋,九月初八,还差一日便是九九重阳节,大秦帝都菡萏十里八巷一片金光。
子时零点整,哀乐声齐齐奏起,礼花绽放,那传统的哭丧拖着老长的尾音划破长空,帝都当夜无人能眠。
哭丧队伍很庞大,菡萏城家家户户几乎倾巢出动,只要是活的、能哭的,即使还没断奶都被大人抱了出来。
有人看到这该诧异了,这死的是谁啊?在天子脚下这样劳师动众,这场面这规模堪比先帝爷驾崩啊,也不怕惹恼了新帝,来个蔑视皇权,满门抄斩?呵,能问出这么个问题,那要说您没见识了,这出殡的虽身不比皇子娇,但绝对与皇子有一拼。
那可是送万家老爷万金宝的最后一程啊,声势能不浩大么?
这棺柩后头万人的哭丧队伍皆嚎啕大哭,是喜极抑或是悲极而泣?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只要晓得哭的大声点,等将棺送至城郊火化礼毕后别忘了到万府领赏钱就行。话说这哭丧队伍还有个讲究咧,那哭丧人的血统必须是菡萏城本地人,外乡来的不要;非土生土长,三代内移迁至菡萏的也不要;若是富家子大官人来就按品阶财产划分,越富有官越大,哭丧费越高。
有人会说,这皇城根下的老百姓也忒没有高风气节了吧?又不是死了自个的爹娘,哭丧哭个屁啊!可再高风亮节之人在金叶子面前都要屈膝弯腰。人万府管家说了,发的都是纯金叶子,你官再大这一生平平安安不落马能赚到几片?再说,全城都在哭丧呢,谁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草寇流氓,只道是哭一哭能赚回半辈子的钱谁不乐意?当然,也不排除那些万家世仇来看热闹,装哭卖傻最后榨一把万金宝的世家子了。
这都是万家那败家女整出来的,说是他师父生的伟大,死也要光荣!必须整个万人哭丧队才气派。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万金宝的心头肉,也是万家名正言顺地第九代继承人万银宝。原以为大奸商金宝走了,大伙终于可以松口气不再被压榨,可一想到那发金叶子的银宝,众人皆毛骨悚然,全身戒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有更奸,没有最奸,大伙忙唤醒神游的脑袋,专心致志地继续哭丧起来。
那夜的场面在开始时还算是秩序井然,谁知在尸体火化后,却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但作为举家哭丧的老百姓来说,真正钻心底去的却是又被万家给骗了,金叶子不发了,白哭丧了。
一场大火,一出闹剧,万金宝生的可笑,死的可悲。
原来是万金宝尸体刚火化完,整个万宝街随即也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持续了三天三夜,烧尽了整条万宝街,导致菡萏城一度混乱不堪,场面失控,丧事变成了闹剧,待众人灭了火,才发现不仅金宝的骨灰没了,那显赫一时,就连天子也忌惮的菡萏万家也没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万金宝那艳名与浊名皆闻名天下的徒儿,人称‘活阎王’的万银宝。
柳诺谦偏着头望向窗外,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在白云城就认出我了吧?你们父子连心的引我下套就是为了万家当家的位子,未免也太不把我万银宝当回事了吧?”银宝端起桌上已然冷却的茶水,小小抿了口。
“失礼了。”
“既然如此,那就知道我万家接班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真舍得让柳苏跟着我?”银宝摸着杯沿缓缓道。
“唉,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柳苏他娘死的不明不白,我这个当爹的真是没用,我只希望你能保他十年的命。”
“是挺没用,妻保不住,儿也保不住。”银宝伸着食指轻轻敲打着桌沿。
“我知万家接班人皆活不过二十五岁,令师更是……”
银宝秀眉一挺,男子便住了声。
“那个二夫人和二少爷是怎么回事?”银宝瞟了一眼对面恭敬有礼的男人,暂且原谅了他刚才的话。
男人低下了头没有立即答话,银宝也耐心的等着。
良久。
“云素和志茂的确不是我的妻儿!但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
“嗯?”
“当年我与林云素早有婚约,但我和苏儿母亲苏媚却在外私订了终身,可云素早已对我情根深种,我却一直将她当妹妹看待,在没有遇到媚儿前,我想此生就这么过吧,家族使命于我就是整个人生,可老天爷却让我遇到了她……”
“狗血的三角恋。”
“唉,云素为见我,从咸阳只身一人来鹧鸪,途遇歹人劫持,一月后也是我大婚之日,她逃了出来,而我却已与媚儿成了亲,后来……后来我才得知她在那场劫持中被糟蹋了。”
“就因为这个,她来复仇了?而你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妻被陷害至死?”银宝依旧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桌沿。
“不仅如此,一年后,咸阳林家祸不单行,水灾瘟疫接踵而至,我本可伸出援手救济的,但当年媚儿生苏儿时难产,我实在放心不下,没有亲自前往救援,而所托之人途中又突遭变故,晚了一步,整个林家……整个林家都没了,而云素因为未婚生了志茂,被她娘家移至其他地方藏着躲过一劫,是……是我对不起他们林家。”
“那当时为什么不接他们母子过来?”
“等我赶至咸阳,悲剧已经发生,而云素也消失了,直到三年前她才寻到我门上,我才知道当年真相。”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啊,可苏儿他娘……”
“媚儿对他们母子其实一直心中有愧,她觉得这一切本该是云素的,现如今的幸福都是抢来的,所以云素进门,对她做的种种都受了,只求苏儿能平安,而我日防夜防总有疏漏,才……才导致……”男子几近哽咽,竟再度落泪。
“就凭他们母子,就将你搞的妻离子散?你也枉在商界这多年了吧?”
“唉,万当家也知道,要在商场出人头地,能有几个是白的?志茂虽然与苏儿同岁,但心思却重上许多,我不知他们母子在那消失的八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但云素已然不是当年的云素,她这次回来,是有备而来,三年下来,她竟掌握了我们柳家的致命把柄。”
“哼……”
“她不止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她要的是整个柳家!我想保住苏儿,可我更想保住柳家一百六十二口人命。”
“……”
“万当家,我柳某这一生求过很多人,人说在商场时刻要保持做孙子的姿态,柳某这是最后一次求人,请您成全。”
银宝讪笑了一声,悠悠叹了口气,“我凭什么要帮你?你也知道我们生意人不做没利益的事,再说,虽说我万家接班人历来命短,可只要是被万家认定的人,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风光无限,这个天下有多少人觊觎我徒儿的位置,你可知道?”
柳诺谦似是早就知道银宝会不答应,他深吸一口气道,“万当家,柳某此番前来,不是来诉苦,而是来托孤。”
银宝眼睛忽地一亮,缓缓抬头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么轻易就要去死吗?”
“媚儿死了,我一人也独活不了多久,希望我的死能敲醒云素母子的良心,保我柳家一百六十二口人命。只可怜苏儿年幼,这弱肉强食的社会,他只撞见冰山一角,实在难以与一些老狐狸抗衡,这天下能收留我这等黑民要犯之子的也只有你万当家了。”
“那林云素掌握的是你满门抄斩的死罪证据?”
“正是。”
“哼,鹧鸪柳家果然不能小觑啊。”
“万当家抬举了。”
“你说……托孤?”银宝嘴角微弯望着他笑。
“我要是什么也不知道,就不敢找万当家谈判了。”
“哦?你都知道些什么?”银宝干脆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靠椅上,来回晃着。
“万家家大业大,每个城池皆有产业,几乎统领了整个大秦的经济命脉,为什么能百年屹立不倒?这等嚣张招摇不成为历代朝廷的眼中钉是不可能的,那是凭借什么活下去?”
“……”银宝还是微笑。
“我想,万家同云素一样,只不过云素抓着是我这条小鱼,而万家兜的可是大鱼。”
“继续。”银宝换了个姿势,翘起了二郎腿。
“我刚才说了,万家几乎掌握整个大秦的商界,但是也仅是几乎,有那么几个城池万家虽有插手,却未能掌控,其中之一就是我西北鹧鸪城。”
“柳老板果然将我万家看的通透。”银宝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鬼样。
“这些漏网的城池都是不安定的因素,万家一日不掌控,就一日如鲠在喉,而不幸的是,我柳家就是卡在你喉管的一根刺,所以小儿才能轻易将你引来鹧鸪城。”
“哦?”银宝眼角微微颤了一下,果然……
“因为……鹧鸪城有你想要的东西。”
“有时候人知道太多了可不是好事啊?柳老板,你说是吧?”
“我自然是晓得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只求换得我儿十年命,万当家自可不必真认他做徒儿,他不做万家接班人,就能活的更长。我是将死之人,死人能为你守住一切秘密,万当家对我当放一百个心。”
“啧啧,你这狮子大开口的,不是说保十年吗?怎的又加时限?”
“那当然是我又加了筹码才敢学狮子开口的。”
“哦?这筹码也是我要的?”
“另一根刺,我有办法帮你拔除?”
“呵呵,柳老板真是个奸商啊。”
“无商不奸。”
“刺有大有小,我怎么知道这根刺值不值得我万银宝带个拖油瓶过日子呢?”
“那不知万当家认为白云城这根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