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喻家人走后,银宝不知怎的更加忙碌起来,不仅白天,就连晚上也时常不见人影。
晚饭过后,银宝又出门了,铜宝独自一人坐于窗前对着夜空发呆: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都可好?
正在忆往昔之际,屋外突然起了风,铜宝置手于嘴边咳了起来,前一段染了风寒,一直未好不说,还有愈发严重的趋势,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他边捂嘴咳着边起身将窗子合上。
来崖颡城大半年了,那日在白云城所受的伤早就调养好了,可是不知为何最近这身体又似出了状况般急转直下,昨日咳着咳着竟是咳出了血来,不仅剁肉馅的活全权由银宝代劳,就连早晨想起个早逛早市都变得异常困难。
前几日自己才过了十三岁的生辰,虽然没有任何人记得,但好歹他自己给自己做了长寿面算是过了。今非昔比,他已不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柳家大少,他怎敢忘记现下自己背负的是什么?
不仅仅是自己的小命,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关系着柳家一百六十二口人命,这一年来的精心策划,一路走来,可谓是步步惊心,他努力了这么久,熬到今天这一步决不能在最后关头出任何差错。
明日便是冬至,也是那人生辰,自己的可以敷衍了事,那人的可马虎不得。想至此,他又掏出藏在怀里的单子,仔细核对了一遍明日要采买的食材。那人什么样的珍奇异宝没见过?就算是自己捧着柳家的传家宝来她也是不屑一顾的吧?还好自己当初选择从厨艺入手,虽说她也算是吃过山珍海味的,但自己这一手可是请了高人指点专挑她的嗜好学的,俗话说打蛇打七寸,要抓住菡萏万银宝的心还真不容易。
本来每晚铜宝总是等着银宝回来才歇下的,为防止明早起不来,他还是提前回屋歇息了。
铜宝屋里的烛火才刚灭掉,银宝便推门进了屋。
她脸色凝重,京城的人果然发现她行踪了,据喻家老儿所说,他们在半月前已经出发,算算日子,不出两日就要赶至这儿了。
一路行来,她已格外小心,在多处放了烟雾弹,在万家除了几个亲信谁也不知她到底在哪,就连对付马家也是从不露脸的,喻家能找来也是她使计引他过来的,就凭喻家那点本事,即使借他一万个胆也不敢将她卖喽,到底会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呢?
她慢慢踱着步子走到铜宝房门口,站定:最好不要是她所想的,否则……
因为决定要提前离开,很多事情要重新部署,这几日银宝忙的不可开交。今天准备的差不多了,这会回到家里,卸下一身的疲惫,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哪知这一觉竟睡到巳时,当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在银宝身上时,她猛的一个惊醒,容不得她思索片刻,便掀了被子,披了一件外套往铺子里跑去,
没人!
再转身往铜宝房里跑去,一脚踢开房门,没人!
往常这个时间她早该醒了,是她大意了吗?昨晚置于床前的人参鸡汤用温水暖着,不知是那久违的温度暖了她心窝,还是这冬至的夜太过寒冷,竟让她没带犹豫的喝了干净。
金宝死了快一年了,她头一回睡了安稳觉,也头一回发自心底的愤怒了,她这是被算计了还是被算计了?
银宝哼了一声,一掌朝还在摇晃的门板拍去,顿时,那还算牢固的木头竟从中间朝四下裂了开去。
*
崖桑城不仅马家布匹闻名天下,更以山清水秀得名。有山有水的地方自然山珍野味就多了,铜宝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起了个大早赶了早市,听说最近东市来了一批山里的果子,在这寒冬腊月很是难得吃上。所谓靠山吃山,一些山里头的农户自有一套保存蔬果的方法,比如那些夏季才有的果子保存的好了到冬日卖那就稀罕了。
铜宝边捂嘴咳着,边提着大包小包随着人流往东市赶去,这一路行来,银宝多吃了哪几口菜肴、多嚼了几口什么果子他都记得牢牢的,若能在这大冬天里让她吃着喜爱的野果子,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果然不负所望,竟让他在琳琅满目的果蔬堆里找着了‘地稔’,记得从鹧鸪城逃出来时,银宝不止一次在山间小径里摘了这小玩意,吃的津津有味,曾让他一度怀疑这货是个赝品,堂堂万当家竟然爱吃地稔这般不入流的野果子,足够他鄙视一车的了。
可这回再是鄙视,看在今日是那人生辰的份上,就不入流的买一回吧。
当铜宝有些欢喜地满载而归时,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将是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苦难,若知道今日过后他过的就是地狱般的生活,打死他也不会这样不顾及病躯为了她的地稔跑遍整个崖桑城。
“师父……咳……”铜宝压抑着咳嗽推开门唤了一声,没人应答,他走进厨房放下大包小包,望着冷清的锅灶不免小声嘀咕了声:
“都什么时辰了,也不先生火。”
利索的点火烧柴后拾起了盆里的鱼,嘴里还在小声的抱怨。
大门忽地被踢开,惊的他手里的鱼都掉在了地上。
银宝本以为铜宝大概听到什么风声逃了,这更坐实了自己的想法,心下恨恨的想着好歹自己也养了他半年,竟是一点情分也没养出来,正准备跟万家影卫接头离开,但才走出巷子几步回望一眼竟发现屋里烟囱冒起了炊烟,刹那,那义愤难填的心竟不知怎的柔软了几分。
“师父,是你吗?怎么连米都没淘?午饭可能要晚些了……咳咳……”才说了一句话就又猛烈咳了起来。
银宝望着手里还抓着条肥鱼,小脸却因为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红晕的少年从厨房里走出来时,那原本还剩的一点疑虑也消失了个干净。
“午饭不用做了,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她几步上前,接过铜宝手里的鱼,手不经意间碰触到他的手,刺骨的冰凉,眉头立马皱了起来:“今天还咳的厉害?”
铜宝还没回过神:“离开?我们要去哪?咳咳……”
银宝皱眉,她将鱼丢至一边,轻揽过铜宝为他顺了顺背:“明川城。”
铜宝略微吃惊,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可是今儿个我买了好多东西,要给你做……”
“等到了明川再说吧。”银宝看都没看一眼铜宝折腾了一上午买回来的战利品,拉起铜宝就要往外走。
“这么急吗?不能等吃过了午饭再说嘛?咳咳……我的行李还没打包呢,咳咳……”铜宝还在试图让她改变主意,可银宝似是等不及般地拉着他走出了房子。
铜宝只得跟上,不过好歹是让他带走了那包费了他半条小命买回来的地稔。
一出巷子,铜宝便被塞进了一辆马车。
以他现下的身体状况来说,确实也走不动了。
才上马上,他就靠着马车壁开始咳嗽:“咳咳……师父,今天是你……”生辰两字还没说出口呢。
银宝就一脸凝重的出了车厢,直接坐在了车夫的位子上,再后来是一阵鞭打吆喝声,马车轮毂子开始飞快的转动起来。
铜宝张了张嘴却没再出声,终是将手上的地稔搁置在一旁望着车帘发呆。
冬至刚过,寒风愈加凛冽,这一路行了大半月,换了几趟马车,终是隐隐见到明川城的轮廓。
铜宝不知银宝为何会选择明川,现如今大秦有六城不被万家掌控,白云、鹧鸪、崖颡、六安、元庆、南阳,白云和鹧鸪已经归顺,崖颡被整的半残,不是还剩三城吗?怎么也轮不到明川这个小地方?还地处江南,离帝都菡萏只隔一江一城。
铜宝算是心思缜密了,这回却真真猜不出银宝的心思。这半年相处下来,她万银宝手段虽说了得,但也不过如此,太过心软,看来坊间传闻万银宝心狠手辣还是虚言了。爹说成大事者绝不能感情用事,但情却可用做征服敌人最锋利的武器!
面上两人都是最好的戏子,师徒情深,谁也离不开谁,但其中有多少真心谁又能懂?
马车徐徐前进,铜宝这会已是不能独自坐起,他脸上现着不正常的潮红,气若游丝,才不过几日光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竟让人觉出一丝死气。
银宝一路上对他也算是悉心照料的,就连半夜里也不忘起身查看他被子是否有盖好,小心的像是对待最珍重的宝贝般,难得她今日竟允许他下车呼吸下新鲜空气。
铜宝被扶着坐起,侧着头透过窗帘往外望去,临进城池,却发现马车忽地拐了个弯往城外的沱江边行去。
“师父,我们不进城吗?”铜宝靠坐在一旁虚弱的问道。
虽说明川地处江南,比起西南的风沙来说气候实在好的太多,但毕竟已是隆冬,马车帘子被风刮的呼呼响,这会子天才蒙蒙亮,清晨的寒气冻的人忍不住将身子蜷成一团,如果能下车活舒展筋骨就好多了。
“铜宝……”银宝将他扶起后就靠坐在一旁,并没让车停下,更不用说下车透气。
“怎么了?”铜宝转头望她,不知怎的,觉得今天的银宝怪怪的。
这半月的奔波中,银宝对他是越发的好了,好的让他想着就这么一路行下去,不要有终点,假象将人心迷惑的忘了初衷和使命,不知是福是祸。
“你……你爹死了。”银宝眼睛微眯,袖口下的手握着,像是下定了决心。
“……”铜宝先是一怔后缓缓抬头,眼色有些复杂,但也只是一晃而过,不过几秒,雾气萌生,嘴唇瘪了瘪,低下了头。
“我和你爹的交易,你是清楚的吧?”银宝屈起一条腿,手指有些慵懒的缠着胸前的一束头发,不知为何,她心一下就放松了,狩猎最怕的就是对手没有挑战性。
“嗯。”
“那就好。”
“师父……我……”
“嘘,抬起头来,先回答师父几个问题。”
“嗯。”铜宝很乖地坐在银宝面前抬起头与她对视。
马车沿着江边缓缓前行,不知目的地在何,只是前进……
“你觉得师父对你如何?”
“很好。”
“和你爹娘比呢?”银宝嘴角微翘。
“师父亦师亦父,自是和爹娘一样亲的,况且铜宝什么都没有了,师父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嗯,在你心里,师父现下真是你唯一的亲人?”
“嗯!”小家伙没有犹豫,慎重点头。
银宝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但铜宝依旧镇定。
“你觉得万银宝这个人怎么样?”银宝吐了口气将脸转向车外像是随口问道。
“师父?”铜宝诧异。
“不是以师父的身份,我想知道你心里的万银宝该是什么样?我要听实话。”银宝没有回头看他。
铜宝垂在身下的手已经握成了拳,身后窗外的风刮着帘子,车内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半晌,
“万银宝恶贯满盈,无恶不作,天人之姿却行尽天下猥琐之事,周旋于帝都王公贵胄之间形骸放浪,要不是她师父万金宝护着,她只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纨绔女公子而已!”
“呵……”银宝笑出了声。
铜宝紧接着道:
“但那是徒儿以前道听途说自己臆测的而已,自从拜了师父,铜宝知道师父不是传说中的恶人,师父是会帮着铜宝剁肉馅的大好人。”
“哼……”银宝望着铜宝没有吭声,半晌,银宝将身子前探,伸手轻捏铜宝的下巴,一点点抬起,逼其与她对视:“好人吗?”
两人近的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铜宝面不改色,但耳后根却微红。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是我太过心软?”银宝冷着一张脸,看不透她的心思,但手下的劲道却是狠了几分。
“……”铜宝咬着唇,忍住。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半月一路行来,银宝将师父的形象演绎的近乎完美,玩嘛,就得真正入戏,才能玩的尽兴。
“……”铜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银宝还是不吭声。
等了半晌,银宝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
“小小年纪面具戴久了,以后想摘可就难了。”银宝讪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抚上铜宝的眉眼,轻轻摩挲,这精致的五官实在是个好苗子,才十三岁就长的如此惑人,再过几年,五官长开了去,那还得了?
“摘不掉就不摘了,呃……”被用力一捏,铜宝吃痛的咧了咧嘴。
“不摘?你甘心?你地下的爹娘甘心?还是鹧鸪柳家背后的势力甘心?”
“师父……”银宝已经一手下滑至他的脖颈处了,掐,愈来愈紧……铜宝涨红了张脸已然出不了声。
“好人吗?要不师父先撕下面具,来换下你的面具如何?我真是不忍心对你下如此狠手,可是被人误会我是好人,真正是让我很伤心啊。”银宝眯起眼睛,用力将小鬼提溜出马车,一把甩向候在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男子手里。
“主子。”戴着面具的青衣男子接住铜宝向银宝颔首道。
“按老规矩。”银宝背过身挥了挥手复又钻进马车,没再看铜宝一眼。
而铜宝自被甩出车后就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银宝,直至车帘子放下,再也看不到为止。
银宝没有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心生不舍,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半年的少年,江湖‘鬼鞭’胡莱的鞭子即使是成人,放眼天下又有几个吃得消?十鞭索命啊,一切就看铜宝自己的造化了。
直至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铜宝也没再吭一声,这半月,银宝对他百依百顺,什么都紧着他,原来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是啊,菡萏万银宝怎么会发善心,对人心软至如此呢?娘说的果然没错,名叫万银宝的女人信不得啊。可当真相揭开时,心下怎么会有被掏空的感觉。
本来就是游戏一场,柳家在鹧鸪势力再大,也不能只手遮天,前有万家后有……
条条都是死路,早死晚死而已,爹娘的命他是一定要救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拼一拼!
铜宝甚至没有反抗,由着戴面具的青衣男子将他带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马车还在徐徐前行,却是掉转了马头,朝明川的反方向驶去。
车厢内银宝抚额拧眉斜靠在车里,柳苏铜宝柳苏……
她给过他机会的,这段时间以来,她万银宝那娇贵的一个人竟为了他卑躬屈膝至如此了还不够吗?她是真看上这少年了,小狐狸就小狐狸,万家接班人不需要小白兔!他日若她真有什么不测,金宝留下的家业需要人接手。她已经十七岁了,现在开始培养接班人实在有些晚,想要铜宝死心塌地跟着她,她可是费了好一番苦心,褪净铅华,养尊处优的她竟能陪着他开起点心小铺。
她的行踪暴露的如此彻底,必有内奸!
她出菡萏第一站就被柳家发现,这或许是巧合,但她在崖颡的消息传到菡萏也是巧合吗?她可是在六城皆布了替身打压那些个不安分因素,还在大秦各地洒了迷雾弹,知道她真身在崖颡的不过就是几个人,其中成天跟她形影不离的只有铜宝!好,这些还不足以让她认定内奸是铜宝,直至到了明川城下,她才不得不承认,她和金宝真是差太远了。
即使到了这最后一步,她还是舍不得柳苏这个好苗子,可是他还是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
她到明川只告诉铜宝一人!即使对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亲信也只说到明川的隔壁城池汀州,那明川城里出现阳霄的人就绝不是巧合了!皇帝小儿此次拿她不惜下血本,连阳霄都用上了,而阳霄没有特殊原因是绝不会派兵冒险来明川的,因为明川有太多他欠下的‘债’没还!
她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手不知碰到了什么,忙挺直了身板,将手又朝后摸了摸,竟摸出一包发干的野果子,地稔?车上怎么会有这玩意?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这果子竟然没有腐烂发酸,而是成了类似葡萄干的模样,捻起一颗至嘴里,丝丝甜味入喉,不知为何,银宝竟是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起来。
金宝在世时就常摘些野果子制成干,因着她爱吃随身给她备着解馋,那孩子……
铜宝啊铜宝,菡萏万银宝为你付出的可不止表面上的这么简单,你还太小,等打磨好了,我再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