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听得他这话,柔夷轻捂着朱唇笑了:
“我的刘大捕头,你既不是文人墨客,又不是豪商巨贾,整日流连这烟花之地却是为何?你本有鸿鹄之志,经纬之才,怎能将天赋浪费在教坊司这种地方?”
坐在她对面已有半分醉意的男子自然是大理寺的捕头刘神通,他摇头晃脑地仿佛在回味唇齿间的酒香。南乔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女人,当真与教坊司别的那些不同。她总是温婉地坐在他的身边,为他弹琴,为他唱词,替他考虑,劝他上进。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仿佛演绎的是戏本子里官家小姐送别上京赶考的书生那般,盼他鱼跃龙门回乡迎娶,而不是,教坊司这种烟花之地乐妓与客人的关系。
刘神通知她好意,但他亦有自己的苦衷,不足为外人道,便岔开话题说道:
“南乔,我还没问过你,你这名字是来教坊司之前取的还是过来之后取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美,极美。”
南乔听得这话,神色却是一黯:
“本名乔南,家父所取,现入了妓籍,不敢有辱家门,因此改名南乔。”
刘神通本意是夸赞一下她引开话题,想不到无意间竟提及到对方最为伤心之事,心中不禁暗骂自己焚琴煮鹤,赶紧道歉:
“对不起,你知我是无心的。”
南乔昂起头,将眼眶中已泛起的些许雾气收了回去,平复了一下情绪,方才开口说话:
“刘捕头,我知你心里委屈,若不是当年被人构陷,如今我应唤你一声‘刘大人’。可是你知道吗,家父当年也是被奸人所害,举家抄没,家中女眷尽数发配教坊司。如果当年在庭上审理家父案子的是你这般铁面无私的好官,我又怎会沦落至此。何况你两榜进士出身,又是六扇门第一神捕,虽然现在没了官身,但来找你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络绎不绝,你要能振作起来,帮大人们多破几桩案子,那我乔家这样的悲剧也能在世间少发生几次啊。”
刘神通听到这话,如鲠在喉,自己所受的那点委屈,比起眼前的女人又算的了什么呢?他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门口传来一句中年男子的声音:
“姑娘高义,在下佩服。刘捕头,姑娘家都懂的道理,为何你就始终想不明白呢?”
刘神通抬头看到走进来的人,眉头一皱,转向南乔轻声说道:
“南乔,你先出去吧,你的话我记住了,有时间我再来找你。”
南乔点了点头,对着刘神通和进来的客人纳了个万福,便抱着琴走出门去。
“张大人,大明律明文规定官员不得进教坊司寻欢作乐,你这刑部侍郎当真不怕被御史弹劾吗?”
来的自然是刑部侍郎张问达。他从大理寺卿周光镐的马车上下来之后,径直便走向了教坊司的方向,这个时候,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为了进来寻你,我还刻意在隔壁乔装了一番,就是怕被人认出来。”
刘神通见他一副商人扮相,浑然不似三品大员,看着颇为有趣,笑道:
“张大人这乔装的技术,恐怕连刑部最年轻的衙役都骗不过吧?”
张问达吹胡子瞪眼,显然对他这回答很不满意:
“臭小子,别忘了当年你在刑部时是谁教你易容的。”
“我也不明白当年您老一个管礼乐的太常寺少卿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奇技淫巧,一点也不像读书人。现在你是老了啊,水平下降得厉害。”刘神通无奈地摇头。
“废话少说,有案子要你帮忙。”张问达没时间跟他唠嗑,等下还要赶往刑部演戏,便直入主题了。
“没兴趣。我领了大理寺的俸禄,为大理寺破案是本分,我可没有领你刑部的俸禄。”刘神通自顾自地饮酒。
“你这次没理由拒绝我。”
“为什么?”
“事关郑家,也关乎天下。”
张问达一张脸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刘神通端杯子的手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迅速又黯淡了下去。
“我本京师布衣,郑家于我何加焉?天下于我何加焉?”
一句话不止拒绝了张问达,还大逆不道地篡改本朝太祖的名言,这种事恐怕也就只有刘神通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张问达并不理会他语句中的无礼,而是继续说服道:
“当年的事,我知道你心中愤懑,不然也不会拒绝我让你到刑部的提议,还不就是看见胡士相那厮膈应吗?现在我告诉你,一桩天大的案子正在由胡士相亲自审理,他的立场必然会让这案子的真相永无大白的一天,而你,有机会拨乱反正,让胡士相痛不欲生,有兴趣吗?”
刘神通夹起盘中的菜送入口中,放下手中的酒杯,端起酒壶猛灌了一口:
“早说嘛,扯什么家国天下,收拾胡士相,我还是有点兴趣的。”
张问达知他嘴硬,当初要不是他心中藏着家国天下,藏着真理大义,怎会以一小小堂官之身,硬撼这万历朝最有权势的一家人,最终被人算计失去一切呢。
“既然你有兴趣了,那我便把这案子的情况跟你说说。”
张问达还要赶往刑部,只得将整件梃击案的大概情形跟刘神通交代了一番,好在刘神通本就是六扇门第一神捕,对案件的嗅觉无比灵敏,不用花多长时间就大致弄清了个中关节。
“老狐狸啊,也就是说,你等下去刑部演一场戏,让胡士相放心做手脚,然后再放我进去单独提审犯人,让胡士相审出的证供变成废纸不说,还要连累皇贵妃被朝野攻击,连当今圣上也救不了他们,一石二鸟。”
“没错,孺子可教也。”张问达轻抚着胡须。
“可是,你就不怕我进去后什么也审不出来吗?万一那案犯真就是个疯子呢?”
“就算真是疯子,你也能让他说出是谁让他疯的。”
“这么抬举我?”
“不然呢?”
笑声响彻在小小的雅室内,张问达不便久留,说完便起身向外间走去。刘神通等他出门后不久也离开了房间。下楼的时候,刘神通遇到了紫纱曼舞的南乔。
“刘捕头要走了?”
“嗯。”
刘神通答了一声,这次没有开玩笑也没有说胡话,而是走到她的跟前,伸出手轻抚了她的面颊,这是他们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南乔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
“等我办完这件事,就帮你脱籍,然后娶你。”
“教坊司都是罪人之后,哪有能……”
“相信我。”
“嗯。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