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的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而身处在漩涡中心的人们在当时很难预料，他们的各种行为无论是为公理还是为私欲，最终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大明王朝最终的走向。但至少，惊心动魄一夜终究是结束了——当然，这也只是刑部郎中胡士相的看法，在另一些人的眼里，当夜发生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个本该在京郊祭祀屈大夫并给朝堂上的大人们、民间的才子们一个展示文采机会的日子，却因为昨夜发生的事令所有人都失去了兴致。消息传开后，满朝文武都在向三法司的官员打听审讯的进展，让参与的诸位大人们头痛不已。应付完关心此事的同僚后，众人急急赶到宫中向皇帝复命，同去的，还有代表整个朝堂出席旁听的内阁首辅方从哲。
被折腾了一夜的万历皇帝虽然身心俱疲却并不想再休息，这案子的结果牵扯实在太广，不亲自过问很难让他放心。人齐了之后作为主审官的胡士相第一个开口了：
“陛下，经昨夜臣与诸位大人的连夜审讯，得到了案犯的供词。此人名为张差，蓟州人，因家中柴草被烧，气愤不过，想要进京告御状。之所以手持凶器闯入慈庆宫，完全是因为被人戏弄，以为持杖可以击鼓鸣冤。另外，此人患有疯病，审讯期间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臣估计他当时发生误会与内侍交手也是疯病犯了的缘故。”
万历听得胡士相的奏报点了点头，这个结果符合他的预期，正准备开口赞同顺便定罪时，大理寺卿周光镐突然开口说话：
“陛下，臣有本要奏。”
“周光镐，昨夜你三法司深夜进宫要请旨审理此案，朕允了。今日胡士相上奏的是你三法司共同审讯的结果，你又有话要说，这是何故？难道是要在这金銮殿上消遣朕吗？”万历迅速结案的企图被周光镐所制止，内心十分窝火。
“臣不敢。只是昨夜审讯结束后，臣回到署衙翻看卷宗，发现胡士相和巡城御史刘廷元的审讯结果看似一样，实则大不相同，前后矛盾。”
胡士相本已胜券在握，却突然被人无中生有地寻找突破口暗生事端，委实难受，也顾不得对方三品大理寺卿的身份，迅速出言反驳：
“周大人昨夜也在刑部，发现疑点为何不说？非要到御前才肯奏报？”
这话明显是讽刺周光镐御前践踏同僚赚取皇帝好感。可周光镐根本不理他，只是对着万历继续说道：
“陛下，刘廷元的审讯结果是张差完全是个疯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他问了半个时辰也只是问到个姓名籍贯，就这姓名籍贯都还是有一半猜测在里面。而这全疯了的张差到了胡士相手下就变成了个半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地竟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完全给说清楚了，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周大人休要污我清白，张差招供时你和张大人、李大人都在现场，还有诸多狱卒衙役，难道我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使手段不成？”
“那时你要使手段确实不可能，可在我们赶来之前，整个审讯室都是你胡大人的天下！”周光镐直击要害。
“那点时间我能做什么？逼供吗？周大人后来不是要给张差撑腰么？不是说只要他说实话就保他的命么？张差可有翻供？”胡士相有恃无恐。
“若真是疯子，你……”
“好了！”周光镐话还没说完就被万历打断，万历听了他一番陈述知道他手头并没有证据，便也不再客气。
“胡士相的审理结果尚有证词可依，周光镐你一番话全凭猜测，怎能服众？你且退下，不必再多说了。”
“陛下，我……”
周光镐还想再争辩两句，却是被万历不耐烦地再次打断，看这态势，是要结案的意思了。就在此时，刑部侍郎张问达从人群中走出，抬手行礼：
“陛下，周大人并非无端猜测，臣，有证据！”
张问达一句话震惊四座，由于时间紧迫，他来之前并没有和三法司其他两位同僚沟通过，此时一提出，让人刮目相看。大理寺卿周光镐面带微笑退后一步，显然是把主导权交给了他，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鋕收回了准备踏出的右脚，静静地看着他。只是万历皇帝刚刚放松下来的脸部一下又变得凝重起来，眼神扫了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的胡士相，胡士相感受到了天子的目光，变得有些战战兢兢。
“张问达，你要是学周光镐拿猜测当证据的话，朕可是要治你欺君之罪的！”万历开口了，还在妄图做最后一番努力。但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因为以他这么多年对张侍郎的了解来看，此人办事沉稳，若是手头没有实在的东西，断不敢胡言乱语的。
“臣自然不敢欺瞒陛下，怕是欺君的另有其人。昨夜审讯时，臣和周大人有着相同的疑惑，怎么也想不通看似结果相同的两次审讯，为何仔细推敲后竟是完全矛盾。而且，臣等到达刑部时，犯人确实正被施以鞭刑。当然，审讯用刑无可厚非，所以臣当时虽怀疑却也和周大人一样并未当场发作。等到审讯结束后，臣令狱卒和衙役全部换岗，给了犯人一个全新的安全的环境，再让提牢主事王之寀单独审讯，谁知，却得到了一份触目惊心的供词。”
“张大人，你和周大人都说我胡士相单独审讯不可信，最后却是自己单独审讯，还要拿结果来奏呈陛下，这是何道理？”胡士相觉得自己抓住了张问达语句中的漏洞，便迅速展开反击。
“胡大人单独审讯时犯人伤痕累累、屈打成招，我等和你一样吗？你现在派人去探查一番，张差身上可有王之寀用刑的一点痕迹？”
“你……”
“陛下，何不召王之寀一问究竟？”殿内仿佛空气一般，闭目养神了一整场的内阁首辅方从哲突然说话了。
“王之寀何在？”万历望向张问达。方阁老代表的可是整个朝堂，要是不召见王之寀，这事肯定糊弄不过去。
“回陛下，侯在殿外，未得陛下传召不敢进来。”张问达回道。
“传王之寀进殿。”万历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传王之寀进殿！”太监高昂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