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之寀缓步走进殿内，一套礼仪做得无可挑剔，六品小官面圣的机会很少，自然格外的郑重其事。
“平身。”
“谢陛下。”
万历望着眼前的六品主事，从记忆中搜索了一番确实没什么印象，心中议定了对策，还是觉得此时应该威逼一番。这人初次面圣难免紧张，要是压力之下语义逻辑表述不清，最终乱了方寸，倒是可以以此为由攻击他手中证词真实性或者准确性。想到这一层，他便也不急着叫王之寀上呈证供，而是开始询问审讯的详情。
“王主事，张侍郎说昨夜令你单独提审犯人，却得到了和胡大人完全不同的结果，可有此事？殿前回话据实以告，切莫为搏直名危言耸听，若敢胡言，便是欺君，你可听清楚了？”
万历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们届时眉头紧皱，堂堂一国之君，竟言语威胁刑部一个小主事，未免也太不成体统了。而被施压的主角王之寀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地回话：
“回陛下，听清楚了。”
“既已听清楚了，那你便说吧。”
“是。昨夜臣奉刑部侍郎张大人之命提审案犯张差，从张差口中得知他持杖闯入慈庆宫一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指使。”
王之寀平静的一句话瞬间在殿上掀起轩然大波，万历惊得话都说不出口，才叫他不要危言耸听，转眼间便说出此等妄语，这人，是个榆木脑袋？不对，榆木脑袋考得上进士入得了刑部？
胡士相被这话激得震怒，这一竿子完全掀翻了他精心设计的审讯，还把一个威逼犯人串供的屎盆子不用明言就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之寀，你这空口白话的就要推翻三法司审讯的结果？”
王之寀瞥了他一眼，表情甚是不屑：
“第一，我并非空口白话，而是有张差签字画押的证供在手；第二，三法司并未取得意见一致的审讯结果，从头到尾都是你胡大人在唱一出独角戏。”
逻辑清楚，条理清晰，不止让万历的如意算盘落空，还狠狠地呛了胡士相一把，看得三法司的大人们喜笑颜开。
“你说张差告诉你有人指使，好，那你说出是何人指使的？让他出来当庭对质！”胡士相眼见王之寀是一人前来，大殿门口也无人等候，料定他交不出主使者。
“张差也不知道主使者为何人。”王之寀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
“哈哈，那不是笑话吗？他说有主使者却说不出是何人，这话有几分可信度？还是说他的疯病又犯了，戏耍了你王主事一番？”胡士相嗤笑道。
“张差说不出受何人指使那是因为潜藏在背后的主使者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过身份，只是一直在引导他走向梃击慈庆宫这条路。而胡大人所说的张差是疯子一说，更是此案背后的隐情之一，张差装疯，也是受人指使。”
“胡说八道！那张差在巡城御史刘大人那儿是疯子，在我这儿是疯子，到了你王主事这儿，就变成受人指使装疯了？莫非我还能和刘大人串通不成？犯人移交刘大人都未曾出面，派了两名属下把人放下就走了，全程都在众目睽睽下交接，我们有机会串供？”
“胡大人，张差装疯既是受人指使，肯定事前就规划好了，还到得了刘大人那儿再开始吗？难怪胡大人说这段话前，自己都说了句‘胡’说八道。”
“侮辱上官，你放肆！”
王之寀冷眼冷面，却把整个庭上都逗得发出了笑声，胡士相明显在他的逻辑攻势下手忙脚乱，左支右绌，说话毫无条理可言了。
“都住嘴吧。”
御座之上的万历一句话打断了阶下激烈的争吵，间接拯救了颜面尽失的胡士相。
“此事刑部官员各执一词，难辨真伪。朕乏了，你们且先退下，容后再议。”
“陛下……”王之寀还想说两句。
“退下！”万历怒吼。
张问达给他使了个眼色，王之寀行礼告罪后跟着走了。
万历及时叫停这场廷议并非真的乏了，只是这件事王之寀的一番搅局又把嫌疑聚焦到了郑贵妃的身上。明明王之寀根本就没提过一句郑贵妃，为什么万历会这么理解呢？其实并不复杂。
眼前抛开巡城御史刘廷元简单的审讯不算，光是刑部就有了两份供词，一份是胡士相审讯得来，张差是疯子，闯入慈庆宫是意外的供词；另一份是王之寀单独提审得来，张差受人指使，闯入慈庆宫是有预谋的供词。两份供词都有案犯的签字画押，都是真的却又前后矛盾，明显其中有一份是受人胁迫才说出的，而胡士相和王之寀都有单独提审，也就是威胁的机会。
在这种双方行事机会都对等的情况下，要继续往下分析，那便只能分析动机了。王之寀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有什么动机去篡改这天字第一号案子的供词？而胡士相……他和郑家那纠缠不清的关系谁都知道，而郑家，对太子之位的觊觎也是路人皆知，这动机可比王之寀大多了。如果大臣们继续往这方面分析，最终一定会得出郑贵妃有嫌疑的结论，要是顺着这个嫌疑再去找证据的话……万历自己也没有把握这事到底是不是郑贵妃做的，要真是她做的会不会留下把柄，这才是他叫停这场廷议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