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源朝歌在旁边的摄影棚拍新戏,轻轻松松地结束了今天的戏份。
他这部戏是在一部大电影里演反派BOSS,虽然他还年轻,但是他已经没有去刻意追求一些能拿奖的角色,只是想尝试不同的体验,尝试他喜欢的人物。
用外界的评价,源朝歌是个非常佛系的演员,他从来不讨好观众,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演,不管是普罗大众或者资深圈内人,评论他演技进步了也好,退步了也罢,他连看也不会去看……所有的演员都想着怎么火,而他已经早早脱离了虚荣心、好胜心的刺激,他只是想着,怎么演比较有趣。
此时,他的困扰是,今天的戏让他感到很无趣,他原本是因为欣赏这个反派BOSS才接这部戏的,因为这个人物孤傲,清高,不为世俗理解也一意孤行,他之所以是反派并不是因为他不正义,只是因为他跟主角一行人立场不同,他心中有他的仁义,所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可是今天,他觉得这个反派非常没意思,几个镜头都在体现他的孤高桀骜,但源朝歌入戏之后,体会到了那种高冷外皮之下的荒凉感。
五个小时之前,他就想离开了,只是他虽然在人际交往中不拘礼节,但对自己接下的工作还是有负责的心态,一般不会过分地耍大牌,心中不适,也会配合大家先把戏演完。
并且由于他平时就是冷着脸,导演也看不出他是不是不愉快了,就这么让他在不适的心情中演完了今天的戏。
司机接他上车的时候,他只感觉胃里像被塞了一群蝴蝶。
车快驶出寰宇片场的大门时,源朝歌忽然心念一动,看向重重绿色摄影棚那边的某个方向。
景城是一座娱乐圈工业大城市,而荷里生的片场则是景城最大的影视文化基地之一,所以许多电影电视的内景或者街景都会在寰宇片场完成,包括源朝歌认为自己不应该记住,但是却清楚地记得的那个——《美琴抄》的室内戏也是在这里拍的。
更过分的是,他还莫名清楚地记得今天是《美琴抄》开机的第一天。
他还记得,他瞥见过《美琴抄》所在的影棚在233号楼。
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掉头,去233号影棚。”
源朝歌听到自己忽然命令司机,说出口,让他自己也惊讶。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BOSS一眼,虽然很奇怪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却不敢多问。
“咳。”源朝歌冷冷地咳了一声,添了一句,“停在233号的附近……”
“BOSS……”司机壮着胆,很有悟性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要隐蔽点不让233号楼的人发现啊?”
“……”源朝歌看向窗外,冷着脸,好像没听见。
司机跟副驾上的平助理对视一眼,不敢再多问。
片刻,车经过233楼对面的213楼,源朝歌眼帘一抬:“就这里,停车。”
然后,他对平助理淡淡吩咐,“帮我要213楼的门禁卡。”
“好。”
平助理立刻给寰宇片场的管理打电话去,对方听说是源朝歌的助理要用门禁卡,乐不可支地就送来了,追问是不是源总看上了这个影棚打算投资在这里拍戏,被平助理扬手示意了好几次,这才识相地离开。
平助理用门禁卡开了门,源朝歌淡淡吩咐了他一句:“不用跟我。”然后自己上了楼。
听着自己“嗒嗒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源朝歌不得不感觉自己是不是变奇怪了,为什么要特意来看秦时雨?
而且还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他总是想做就先做,然后再在心中寻找着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他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好好替白卿卿发展事业而已。
没错,是这样的。
可是,有必要这样关心么……
他好像听到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跟他对话,仿佛来自灵魂的提醒:“一开始,你会为了那个人专门找个人来代替白卿卿,不也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么?”
他的心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停在二楼的窗前,向233楼眺望过去,跟他预想的一样,这幢楼的窗户里正好可以看到233楼里的情景。
随即,源朝歌怔住了——片场里面亮着灯,但并不是剧组在拍夜戏,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秦时雨一个人。
她从道具室里搬出了一面巨大的落地镜,然后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练习台词,对着镜子,仿佛在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摄影机,仔细地安放好机位,对准自己,然后开始一个人试演。
她膝盖上绑上护膝,然后一次次地重重地跪在地上,非常投入地演绎那个被陈导演“卡”了三十多次的场景。
她一脸悲伤,眼神中有复杂的依恋和恐惧,哑声喊着:“九音大人,他们要烧了你的琴……”
没有人与她对戏,但是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却仿佛看到了虚空中不存在的人在跟她说着话,停顿片刻,她又开始下一句台词:“如果您要以天下为鹿,您更不应该舍弃这把琴啊!”
一句又一句,她一个人,演完了一段戏。
然后,她迅速起身,走到摄影机面前,把自己刚才演的戏看了一遍,心里琢磨着哪些地方需要调整,总结完毕后,想出修改的策略,然后再次打开摄影模式,自己又走进镜头里,再独自演完了那段戏。
源朝歌看她一遍又一遍地独自练习,完全怔住了,他十六岁开始演戏,入演艺界时间也不短了,不是没有见过勤奋的人,只是他没有想到,秦时雨会是这样的人。
他只见过她英姿飒爽摔倒彪形大汉的时候,她手在键盘上飞舞解决黑客的时候,她回身一踹绊倒黑衣人同时持枪准确射击的时候……她那样强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松搞定。
她怎么会这样辛苦而笨拙地在这里演了一遍又一遍呢?
源朝歌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不是他太自恋或者自负,按照业界评价,源朝歌就是最典型的天赋型演员,并非科班出身,却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气,演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他从来没有觉得演戏是需要像搬砖一样辛苦排练的事情,他甚至有些看不起那些生硬笨拙的勤奋。
天赋美色、天赋灵气容易受人崇拜,但是勤奋,却是很少被人尊敬的事情。
平心而论,秦时雨的悟性加上学习能力可以碾压那些不入流的小鲜肉,但是按照演戏的天赋,她只能算中上游,就好像她的样貌也只能算中上游,不是那么上镜,跟源朝歌这种天赋型演员或者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戏骨比,有着明显的差距。
眼前她一遍又一遍的练习告诉他,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而已。
他凉薄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出去,心里的声音在对自己说,看到了么,她资质平平,根本配不上他,值不得他惦记,他从前的心动,是因为只看到了她好的一面而已。
坐进车里,他面无表情地吩咐:“回家。”
但静默了片刻,他却又吩咐平助理:“帮我留意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秦时雨每天都留在片场苦练演技,陈导演看出她有用功的痕迹,渐渐地不太为难她,还僵硬地夸过一句“这一场不错,有进步”。
可秦时雨追求的结果,自然不仅仅是“不错,有进步”的程度,她打定主意专心练习演戏,就想要一定做到出色。
在片场内的交流时间,她尽量与其他演员保持不疏离不亲近的距离,只吃自己带的盒饭和水,不跟方杜若或者阮子妍发生无谓的摩擦,小心翼翼不被算计。
不过,秦时雨知道,尤其是对于方杜若,对方是不会放过她的,在洗手间里跟她单独狭路相逢的时候,方杜若对着镜子里的她冷冷一笑,刻毒地放话:“白卿卿,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的事情是你搞鬼害的我么?你等着,你会有报应的……”
但是,一有别人走进洗手间,方杜若立刻收了声,脸上的恶意烟消云散,露出虚假的笑容,在众人面前,她对秦时雨的态度如同正常的演员朋友,很显然,上次的新闻爆了之后,方杜若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个女三号的位置,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能接到戏了,她充满危机感,暂时不敢再挑起事端。
秦时雨防着她,如同防着一枚定时炸弹。
陈导演拿钓到的金枪鱼来分给大家的时候,秦时雨故意当着方杜若的面笑着拒绝,说:“我是无福消受了,我海鲜过敏,吃了之后身上会痒……”
过了几天之后,秦时雨故意把自己的食盒放在监控拍不到的死角,中午再拿过去加热的时候,就发现里面果然掺和了不易察觉的海鲜酱,当然,她对海鲜并不过敏,吃了也没事,只是借此试探方杜若是不是真的还会找机会作恶。
果然,从第一次一起练舞想把她绊倒骨折开始,她就该清楚知道方杜若不会消停。
想到这里,秦时雨忽然想起,方杜若对从前的白卿卿会做过什么欺负她的事呢?从前的白卿卿那样孱弱……
忽然,一个念头霹雳般击中了她——白卿卿在第一次接到好一点的戏拍时被烧伤,而且谣传这个戏是墨流亭给的,所以……烧伤这件事,会不会,根本不是巧合?
是方杜若做的?
接下来的一天,这个念头在秦时雨心间萦绕不去,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为了白卿卿,把她被烧伤的真相调查清楚,她现在似乎没有时间和资本去做这件事……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源朝歌,但这又只是一个猜想,没有证据,或许源朝歌不会重视,毕竟他没有体会过被方杜若毒害的感觉,秦时雨不敢奢望源朝歌会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
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发信息给源朝歌: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有空通个电话么?
源朝歌没有回复。
心里犹豫着,她当晚依然留下来,一刻不耽误地做演艺练习。
夜风静谧卷入窗帘,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嬉笑怒骂,自己见证自己的挫折和心得。
一段戏演完,她在原地静默了几秒,仿佛在回味自己刚才的那段表演。
“啪、啪、啪”,走廊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随即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深夜空旷的房间内回响。
秦时雨转过头,看到一个人从走廊的出口走过来,刚才不知道已经在那边,盯着她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