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妖论
城东千里之外,一片荒疏的林间,猴子在夜色里头蹿下跳地折着树枝子。折下一根,太细,扔掉,再折下一根挥一挥,太软,还是扔掉。一盏茶的功夫,这片荒林里的树木几乎被扫了个遍。
天篷被他拖行着飞了一路,此刻扔在地上,冷眼瞧了好久,终于瞧见猴子扛着两根小树一样粗壮、去掉了细枝杂叶的枝干走了回来。
干嘛?棒杀??天篷心想。
猴子始终黑着脸,此刻来到天篷身边,仰天想了想,嘴里嘀嘀咕咕念出几句咒文。
半晌没动静。
“咦?”猴子自己纳闷了一下,骚骚脑袋,“念错了?我想想……”
天篷沉默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瞧着这只不知道在搞什么古怪的猴子。
试了三四遍后,猴子一拍脑门,嘴里再次吐出一串密语。
下一刻,天篷只觉得身上骤轻,额头上光芒一耀,一身灵修自内丹中潮水般涌出灌入四肢百骸,让他冰凉的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天篷的身子猛地自地上弹起,脚尖还没占地,已经驾着风向后一掠四仗。
直到扎扎实实在土地上站稳了,天篷这才看明白,自己原先倒地的位置散落着已经被解了咒的捆仙索。
“什么意思……?”他皱眉。
猴子没说话,把手一扬,手中的树枝向着天篷射了过去。
树枝同样的一掠四仗,天篷抬手接住。
“一人一根儿,粗的给你!”猴子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那根树枝,用一端指向天篷,说了一句,“来。打!”
天篷此时才看明白,手里的枝干虽然谈不上笔直,却还趁手,长短也刚好是人间一条枪戈的样子。这居然是猴子挑来给他当兵器使的。
天篷一时费解,没有说话。
猴子满心不耐烦,张嘴还要说什么,猛地意识到天篷的目光在看着自己握棍子的手掌。忽然之间,猴子勃然大怒,一口吐沫呸在手心里,把那丹血染上的咒符一把搓浑了形状,提着棍子拔地而起,迎头打向天篷。
凡间的草木不堪一用,碰到神仙的护身之气就会断裂,但此刻棍棒中被猴子灌注了自己的灵台妖力,对于天篷来说,这手腕粗细的一根树枝不逊于天疆的金铁。
棍子带着嗡嗡的风声砸向天篷的头顶,天篷却纹丝没动。
劲风灌顶而下,狠狠割痛了天篷的耳朵和脸颊,但棍子却堪堪停在了距他颅顶寸许的位置。
“给我还手!!”猴子一口雪亮的牙齿龇在夜色下,冲着面前的天篷大吼,“老孙打架不占人便宜,让我痛痛快快打赢你,免得落小丫头口舌说我使诈!!”
猴子的吼声震得天篷耳朵嗡嗡作响。天篷愕然看出,这只猴子居然真的在生气。
“你一个妖孽还挺有自尊心??”天篷更加难以理解,下一刻,也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既然号称光明正大,为什么手心里藏着咒印去暗算凡人?!”
“那是两码事。”猴子嗤之以鼻。
“一码事!!”天篷大叫,手中的棍子一震,恨不得就按猴子所说,重新再狠狠打上一架。
见天篷动怒,猴子更加来了兴致,“好!来!这次撒开了招呼,这地方离凡人千里,不怕再有房子屋子碍事!”
……离凡人千里。天篷沉默了一下,四下看看。“你师父没在这里?”
“再提这茬儿我现在就一棍子揍死你!”猴子愤愤。
“你不怕我跑了?”
猴子一脸不屑,“老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你跑哪儿去?跑一个看看?“
天篷把棍子一扔,转身就跑。
猴子惊住了,眼瞧着面前的神仙脚底下白云一翻,刷地一下子没了影儿。
“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神仙……?”他茫然,下一刻,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也罢,就让你三百里!!”
话音落下时,天篷已经在三百里之外。猴子眼中滚出一闪雪亮的嘲意,嘿嘿一笑。
黑夜里,林间草木陡然颤抖地倒向了同一方向,久久被悍风摇摆着。猴子化作了一道金光,跃了出去。
……是够快的。天篷心想。
他在空中尽了全力,脚下的云头几乎擦出火焰,但猴子的身影依旧自身后的百里之外像是箭一样射向了他。最可气的是,那妖孽手里居然还扛着两根木棍,连家伙都没忘了替他捡起来。
看得出,猴子想打这一架,非打不可,与自己的师父要怎么处置这两个神仙无关。可天篷不想打。那不是一时一晌完得了的争斗,天篷没有时间,没有耐心,也没有那么多力气去耗费。或者说,他得承认,自己没那个把握。猴子是个吓人的对手,若是换在天疆见了这样的妖怪,就算是拼上生死天篷也不会退让寸许。可现在不同,此地是人间,是他本不该来却一意孤行的地方,他要在自己心中理清楚的事情,比输赢重要。
一边飞驰,天篷一边急速地持决念咒。身后猴子喷吐的热气已至脖颈时,天篷消失于空中。
猴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大活神仙忽然不见了踪影。
“呦呵?”他在空中急刹住云头,四下张望,“喂!哪儿去了?”
天篷的一声咳嗽切在咫尺地响起来,猴子大惊,抡起树枝回头四顾。
天篷依旧在咳嗽。
猴子落了地,浑身的猴毛慢慢炸了起来,前所未有地打了个冷颤。
那声音,来自自己的鼻孔里。
天篷真的在咳嗽。那不是故作高深,而是他累得够呛。此刻,运起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化身小小一蚊喃躲进了猴子的鼻子里,他终于缓了口气,暗暗道了一声惭愧。
天篷不是那种灵机一动能琢磨出这等损招的主儿,按锦麟的话说,他的脑子但凡会拐弯,也不至于几百年了还混得只有一个手下。可他到底是个神仙,满天庭里,神仙们的勾心斗角是出神入化的,这等小手段微末到了不值一提。如今学着神僚们的腔调,天篷甩下额头上的冷汗,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
“追啊。”他说,“十万八千里是吧?了不起。我现在走一根手指头的距离就能钻进你的脑子里。听说,猴脑在人间也是件补品?”
* * *
“这是何物……?”
妙信法师指着牢房里孤零零的一只洗脚盆,问。
缺了两根栅栏的牢门内,破铜盆里水花四溅,一条红色鲤鱼正扑打着尾巴。
身边的道徒一脸茫然,想了半天说:“师父,是……好像是条鲤鱼。”
“本座是问,”法师耐着性子,寒着脸问,“本座捆住的人呢?”
道徒抓了抓脑袋,还没想明白时,忽然身子一震,低下头去,就见一只枯瘦的手自自己胸膛中穿了出来,那手中握着一件红彤彤血淋林、还在不住跳动的东西。
“咦……?师父……”道徒惊讶地眨眨眼睛,“这,这好像是我的心……”
言毕,扑通一声,尸身栽倒,半腔鲜血直直地泼进了铜盆中。盆子里的鲤鱼一瞬惊跳。
道士面色寒冷,转手将人心握碎,就着心头热血在自己手掌中描出了一弯咒印,向着鲤鱼一挥手。
鱼盆中的锦麟只觉得浑身骨节咯吱咯吱地一伸,整个身子膨胀开来,下一刻,变回了人形。
恢复原状的锦麟依旧被捆仙索缚着,她半身沾满了道徒的鲜血,伏地骇叫:“你干什么!?”……这句话她喊了太久,在鱼盆中眼瞧着道士向着自己的徒弟抬起手时,她已然这样喊过无数回,只是没人听得见水中鱼的声音。
法师垂眉俯视着锦麟,淡淡摇头。“悟空那孩子到底不会办事。”他说,“区区鲤鱼,不显功德。明日本座会高设法台宣示四方黎民——两只恶兽欲要为害百姓,被本座就此正法。你说,你想要变作什么妖怪?”
锦麟咯咯咬着牙,咬了半天,终于说:“喂,妖道,你知道我们是神仙,还敢冒犯?”
“知道。”法师一声冷笑,“本座还知道,你们这等微末小神,冒犯多少也无足轻重,不会有谁为了你们的区区性命,而动本座。”
锦麟勉力抬起头来,自下而上直勾勾地打量着眼前的法师。他气定神闲得让锦麟心头发冷。
“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她颤然问出。
* * *
“他就是个妖怪呗,还能什么来路!”猴子气冲冲地说。
这片倒了血霉的山林已然被猴子一顿脾气给扫平了一半儿,此刻猴子坐在废墟里,发火发得累了,终于肯和天篷说上一句话。
不说没办法,因为天篷不出来。猴子号称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七十二数的地煞变化比了天篷多上一倍,可使了所有办法,毕竟都拿自己的鼻子没辙。这倒是个好思路,他气哼哼地想,以后要是碰上讨人厌的货色,老孙也这么治他!!
“妖怪我见得多了,手里拿着捆仙索的没见过。”天篷皱着眉头一脚踹在猴子的鼻孔里,“你不老实,我真的要吃你的脑子了!”
“老孙这辈子最讨厌啰嗦!要是知道,就告诉你了!你问什么问啊!!”猴子想打喷嚏打不出来,烦躁地大叫。
天篷默然半晌,问:“你一身本事,是跟那个妖道学的?”
“不是!只有手心里这咒印是他教的。”
“你另有师父?”
猴子傲慢地翻了翻眼睛,“少问。问在心里也是病。”
天篷思忖着法师身上的妖气,掂量一番,说:“你的本事不弱于他。”
“不是不弱于他。”猴子无聊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捡起一块儿丢了出去,“也不是和你吹大气,老孙认起真来,十二个妙信老头儿师困成一打儿,不够老孙一顿打。”
天篷顿时觉着心里好受多了。
本来么,他心想,要是猴子这样的妖怪在人间常见,那天上的神仙大半也就不用混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拜这个妖孽为师?”他问。
“你傻呀!”猴子嗤之以鼻,“你没见这间的百姓管他叫什么?叫上师!”说到这儿,他歪嘴笑了笑,得意非凡地补了一句,“管我还叫仙童呢!”
天篷茫然一下,没理明白这逻辑。“你喜欢别人叫你仙童……??”
猴子脸色顿时又黑了下来。“废话。”他悻悻,“被当成神仙,谁不喜欢?”
天篷默然半晌,只好提醒他:“我是真的神仙,也没见你多恭敬我……”
猴子冷笑:“神仙受人恭敬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向来威风得很,只要一现身,众生就要跪下!妖怪受人恭敬,你见过吗?”
猴子说着,一跃而起,把手里一块石头冲着月亮狠狠扔了过去。“我拜他为师,就是想学他那样,日后带我的徒子徒孙们,也当一群受人敬重的妖怪!”
猴子的话说完了,人间的石块已然望月而去,转瞬之间不见了影子。
“喂,说话呀!”猴子狐疑,用力擤了擤鼻子,“干嘛呢?!睡觉了!?”
下一刻,天篷跃了出来。
猴子吓一跳,这过于没有防备了,他只觉得鼻子一痒,又一疼,天篷的轮廓已然乍现在他的眼前。
“怎么也不打个招呼!?”猴子捂着脸大叫,“鼻子里忽然钻出这么大个人来!换了你受得了受不了?!”
天篷没有废话,他一把夺过猴子担在肩上的一根树枝。
“来,打。”
“嘿嘿!?”猴子顿时大乐,摩拳擦掌地跳了起来,“想通了!?”
“不是!”天篷将树枝在手中一震,劈头向着猴子砸了下去。破风声中,天篷目光中燃起愤怒,他大叫:“是我要证明!你这话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