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再临人间(四)
徐然20182019-03-28 12:004,792

  4、青鸳

  作为一条龙,青鸳跑得算是不慢了。

  可作为一只狮子精,被她称作相公的家伙则慢得叫人发指。

  青鸳连拖带拽,拉那已经被惊呆的狮子精连药铺后门都没跑出去,就被锦麟和天篷一前一后堵在了院子里。

  “青鸳你……”天篷瞪视着面前让自己和锦麟苦寻的罪魁祸首,纠结半天,终于肃然感叹:“你怎么胖成了这样……”

  青鸳委屈得泫然欲泣,两手下意识捧了捧脸,“将……将军,”她喃喃说,“这人间的伙食有些好……”

  天篷霎时觉得心有戚戚。

  天篷对面,锦麟却没闲心说这些屁话。她两眼瞪着青鸳,瞪得要喷出火来。

  “你要不甘心,就接着跑。”锦麟说。

  “不跑了。”青鸳胸口起伏,怯怯地摇头。

  “不服罪,就打一架。”锦麟的脸色越加寒冷,说,“只是明白告诉你,打赢了我们,天上照样有别的神仙来拿你。”

  “也不打了。”青鸳回头多看了天篷一眼,很识趣地依旧摇头。

  天篷注意到,说话时,青鸳张开着手臂,紧紧护着她身旁的狮子精。

  作为一个胆敢拐带仙子下界私逃的妖孽,这狮子实在怂得让天篷没眼看。他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看起来不过人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牙白文衫,头戴着公子观,斯斯文文眉清目秀,规矩得像个读书郎,此刻他缩在青鸳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好。”锦麟慢慢点头,哗楞一声自腰间抖出了罪链扔在地上,“自己把自己捆上,还是我来捆?!”

  青鸳抖了一抖,看看锦麟,回头又看看天篷,一双胳膊颤颤地伸着,护着身后的狮子精,站了半晌,忽然嚎啕大哭:

  “求两位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她说着,人就跪下,一袭布衣铺陈在地上,连人带衣都瑟瑟发抖。同为天龙,青鸳没有锦麟那样的一身英气与大方,往常在天上照面,天篷只觉得这是个因自家主子身威显赫、固自己成天端着姿势走路、连讲话时也要下巴向人的骄傲小龙,如今肝肠寸断地跪下一哭,一身仙子的清风雅态尽去,叫人看着着实可怜。

  “生路?”锦鳞用鼻子哼了一声,“诓我在云海里头跟你赌赛水性时,顾着我的生路了吗?”

  青鸳身子一颤,带着一脸哭花的妆容抬起头来。

  锦麟瞧着她,咬牙冷笑着:“自己一人凡心一动,多少人陪着倒霉?动凡心这事儿稀罕么,谁没动过似的,忍啊!要么后台够硬,有织女、三圣母那样的母上和舅舅罩着,自己不必一死不说,每年七夕还能会会情郎;要么本事够大,天上天下遁形无踪,让百万天兵抓你不到,也不敢迁怒你身边的人,那也算你有能耐!既没后台也没本事,还敢学人家私奔,现在,跟我聊起生路来了?”

  青鸾狼狈,埋下头跪得更加委屈。就连天篷也听得有点儿狼狈。锦鳞生气时候,讲起话来刀枪剑戟,比显圣真君的三尖两刃刀还难招架。

  天篷看出,锦麟嘴里尽管刻毒,眼中却裂了缝一样绽出痛楚。

  不用多问,她恨青鸾恨得牙痒痒。青鸳坑她坑得太损了,这事儿实在无可原谅。心里虽然恨,可看着青鸳跪倒在自己脚前,昔日那么明媚的仙子容颜现在瑟缩得像是挨了踹的流浪小狗一样,锦鳞心里还是仓皇。朋友一场,物伤其类,天上人间几百年的交情,此刻在胸中慢慢发酵,蒸腾得让人难受。

  “真是有病……”她叹息一声,喃喃咒骂,“这么想做个凡人,当年费了那么大劲,熬着修行练着内丹,在黄河口多少次撞碎一身鳞片非要跃这龙门,又为什么。已登彼岸,又望此岸。青鸳,你说你!你说你……”

  “你们不要为难青鸳……!”

  青鸳身后的狮子精终于说话了。他开口时,战战兢兢,手里还紧紧攥着青鸳的衣摆,像是凭着手心里的力气,才敢当着两位神仙说话:“都,都是我的主意……她偷下天庭是为了帮我,要不是因为我……”

  “你闭嘴!!”青鸳和锦麟一起大喝。

  吼完了。锦麟有点儿茫然,青鸳把虎着的脸一抹,重新抹成一副梨花带雨的泣容,小声说:“他……他虽然是妖,却从没做过恶事,是真的,他连血都不敢见,你们千万不要吓唬他。”

  “你就是北俱芦洲狮驼王的儿子?”天篷冷眼看着那只狮子。

  “是……”狮子精犹豫了一下,居然双手一拱,郑重地抱了个拳:“在下白吼,见过两位……两位神君。”

  天篷有些愣神,锦麟眼中则厌烦得简直能放出飞刀来。白吼,名字倒是霸道得很,说起话来还不如一只奶猫有底气。他俩不约而同地替青鸳捏着一把恨意——叛天私逃,背负如许代价,就为这么一个角色!

  “你说她偷下天庭是为了帮你。”锦麟问,“帮你做什么?”

  “救人。”狮子回答。

  “……做什么??”

  锦麟和天篷匪夷所思。他们匪夷所思的,是这妖怪张嘴胡扯时的这份从容和自然。

  “救人。”狮子重复了一遍,终于有些底气地挺起了胸膛。“当日青鸳在人间戏水,我瞧见她的衣裳,那是天上的青云扯出丝线、糅合着彩虹织成的,只需抽出一根丝来,用在人间就是上好的药引。我当日求药心切,所以,所以……”

  “那年有个小村落疫病横生,白吼取了药引,救了许多人呢……”青鸳小心翼翼地偷看着天篷与锦麟,说。

  ……天篷不信,一句话也不信,但他承认,若想脱罪,这实在是个剑走偏锋的思路。对面,锦麟的容颜一动,心里想的大约也是这个意思——青鸳也许还有救!

  “这药铺是你开的?”天篷问。

  “是。”狮子精点了点头,

  “在人间开设药铺,有何目的?”天篷问。

  狮子精愣了半天,说:“开药铺,当然是为了给人看病啊。”

  “说实话!”天篷凝眉怒喝。

  狮子精吓得晃了一晃,手里又紧紧攥起了青鸳的衣摆,结结巴巴小声说:“……真的呀。我自幼行医,这药铺已然开了十来年,治好了许多病症,不信,不信你去问问这一城百姓……”

  ……一城百姓!

  天篷听到这四个字就有些牙痒。因为,这话太熟了。妙信法师当日对他说——民意二字,可假得了吗。

  “花言巧语。”天篷蔑视地眯起眼睛,“难怪有本事骗得仙子舍弃仙级叛天而下!”

  “天篷!”青鸳跳起来,一步挡在天篷与狮子精面前,委委屈屈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刚强:“白吼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不伤人的妖怪,人间这些年月里,他当真四处行医,你自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内丹,有没有妖气!”

  天篷皱了皱眉头,这一次,深感意外。

  他明白锦麟为何遍寻洛阳都找不到妖气了。此刻距离狮妖很近,天篷意识到,这狮子怀中并无内丹凝结,也没有精怪身上常见的嗜血煞气,他竟然是一个没有修行的妖怪。

  只是,天篷依旧觉着这说辞不可理喻。

  “妖怪为什么要给人看病?”

  “就……为什么就不可以啊。”狮子精让他问得很没辙,茫然地流着汗,反而觉得天篷很难理喻似的,“我们北俱芦洲是没有这个规矩,难道你们天条有说,当妖怪的不能在人间行医吗?”

  天篷让他噎得嗓子一痛,一时间,这问题像是迎面一个巴掌一样扇在了他的脸上。他骤然想起,在水师元帅府中,元帅当着芴仙官横眉立目地对他喊着:放屁!不为了好处你为什么,谁相信你不为了好处能专门跑一趟下界去降妖?!

  ……不。这不是一码事。天篷混沌中咬紧了牙关,说服自己,这怎么会是一码事?我是神仙,生来有着护世之责,而他是妖怪,他一个妖怪……!

  “青鸳。”锦麟沉默半晌,终于说:你若不是为了思凡才下界,那么,至少得说实话,我们才能帮得了你。

  “我们说的是实话。”青鸳哽咽着表示。“这次偷下天庭,也是为了再替他多送几件纱衣来……”

  “那你跟我们回去!当着西王母表明心迹,她念在你为救人间众生,说不定网开一面!”锦麟话音中带出了一丝急迫。天篷知道,若有选择,她当然不想向着昔日好友动手。

  青鸳低头半晌,泪珠子再次成串掉了下来。

  “实话归实话,可我……好像的确也是思了凡。”

  天篷觉得,自己周身一紧。

  “我原想送了衣裳就回天庭,可,可见了他,实在就不想走了……我想和他在人间过日子。”

  “你……!!”

  见锦麟骤然捏紧了拳头,青鸳吓得缩起肩膀,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天庭不会就这样放过我!可是,哪怕只跟他做上几十年夫妻,那也很值得。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来了……”青鸳说到这里,一边哭,一边紧紧拉住了身旁狮子的手,哽咽道:“王母的明心鉴前,我说不了谎话……镜子会照出来的。将军,锦鳞,我们朋友一场,你们能不能多给我们几十年时间?人间几十年,天上也不过是几十天的功夫……那时我跟着你们回去,无论身受怎样的天罚,我也认了!”

  锦鳞再也没有话说。

  天篷也觉得,这话太难理解了,这实在实在,不是一个当过神仙的人应该说出的话。

  “青鸳。”他目光古怪地看着面前这条哭泣的小龙,问:“你中了妖法吗?”

  在天篷而言,要不是妖法烧坏了脑子,任何神仙都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不是。”青鸳摇着头,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像是被迷雾封了一样,恍恍惚惚竟然透出一股痛彻心扉一般的温柔来:“我只是看到了。那日他擎着七色虹光在云海下界的尽头为我照路,我顺着那道光芒游了很久很久,破出云海时,看到了……”

  “看到什么?”天篷问。

  “我看到,人间的日子很好。”青鸳望着天篷,又像是望着远处,喃喃说:“与他在一起,哪怕区区几十年光景,也比天上的千年万载更好。将军……锦麟。”她说:“你们若是也爱过什么人,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天篷沉默地看着她。

  天篷没有爱过什么人。他知道,自己没有。他喜欢与嫦娥在一起,看到她就喜悦,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心中柔软,哪怕看着她赌气,哄着她糟糕的脾性时,也觉得这心思和功夫用得值得,叫他满足。

  可他没有爱过什么人。没有爱到,可以弃浩荡天规于不顾的份上,去为了什么人一笔否定自己与生俱来世界中的成规,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一段短促到只有区区几十年的厮守。

  天篷心里平静地确认着。

  但他不敢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会想到嫦娥。

  时至此刻,同锦麟一样,天篷有些看不起青鸳。

  天篷心眼里是喜欢着人间的,可这是两码事。登仙为神,站立于凡间众生无法站立的高度,拥有着凡间众生无法企及的眼界,却依然堕身尘障,鼠目寸光,宁肯用万年长生和有用之身去交换朝生暮死的一夕欢愉。这样的神仙,死何足惜。

  想是这么想。但锦鳞附身去捡捆绑神仙的罪链时,天篷手腕一翻,亮出的却是法焰。

  “没有几十年。”天篷说,“我们也只不过只有一天时间。这一天,快用完了。”

  “不不不,天篷将军……!”青鸳发着抖地惨叫。

  “你疯了?”锦鳞也抖了一抖,声音却很轻,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天篷,“元帅的命令可是带她回去。”

  “罪女青鸳走投无路,负隅顽抗,我不慎失手,将她杀了。”天篷面无表情,而后看看手心里突突跳跃的真火,又看看跪着的青鸳,叹气,问:“你自己了断,还是我来?”

  青鸳面色惨淡,抖抖地向后挪动。这是法外开恩了,她知道,自己该说谢谢。天条治下,凡情萌动已经是不赦之罪,私通外界叛出天庭者,更是五雷轰顶三昧烧身的惨酷刑罚,她见过那种刑法,锁神台上皮焦肉烂的惨状让她彼时只是远远的闻着味道都汗毛倒竖,自己的主子西王母比天规更酷烈一层,真的被捉拿回去,死定了不用考虑,该考虑的是会死得怎样花样百出。现在,天篷说,没办法救她,可他尽了最大努力,已经是在救她。

  “……可我舍不得白吼……我们刚只做了三年夫妻啊。”青鸳没出息地泪崩了。

  天篷郁闷地持火上前。“行了,你别选了,我来。”

  “不要过来!!!”狮子精忽然挣开青鸳护住自己的手臂,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大吼,“否则我!我——”

  天篷与锦麟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各自连上前的脚步都没停。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一个连内丹修为都没有的狮子,除了喊得大声一点之外,还能干嘛。

  于是,两个神仙就这样栽了。

  那时青鸳说——那日他擎着七色虹光在云海下界的尽头为我照路,我顺着那道光芒游了很久很久,破出云海时,看到了……

  两个当神仙的实在是应该多问上一句:一个连内丹修为都没有的狮子,哪里来的本事可以手擎虹焰,照破万里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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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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