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对,你就是欠我
“孙悟空??”
元帅府中,元帅皱着眉头问天篷,“孙悟空是谁?”
“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中的一位猴王。”天篷回答,“这次降伏狮驼王、捉住青鸳,其实是他的功劳。”
元帅了然了,了然的同时就咂咂嘴,端出一脸爱莫能助来。“你想替他讨赏,应该早说嘛,狮驼王的供奉里头拨出几件东西给他也就完了。现在,青鸟使君和芴大人那里都打点完了你才来提……”
天篷打断他:“孙悟空不要天庭赏赐。”
“哦?”元帅笑了,连连点头,“倒是个识大体的妖猴。那就容易了——拿我的笔来。”
元帅说着随手捡过桌上一张云纹绣面的空白折子,一边展开,一边接过了身边侍卫捧来的紫毫大笔,顺手沾了沾砚台里金粉融成的金汁子,“我破个例,写个赏善文书给他吧。也就是瞧在你的面子上!咱们天上的一封赏善书,下界多少妖王排着队磕头都求不来呢。你跑一趟,赏给他让他去下界传颂吧。……你说他叫个什么王来着?”
天篷除了摇头之外,纹丝没动地说:“他也不要天庭文书。”
元帅愣了愣,顿住笔抬头看着天篷:“那你想替他讨什么赏赐?”
“元帅,水师如今共有八百一十七位驭龙参将军的职位。”天篷说。
“是啊,怎么的?”元帅茫然。
“凑个偶数怎么样?”天篷直视着自家元帅那双几乎陷进了肉里的双眼,硬着头皮问。
元帅张了张嘴,下一刻,啪地把笔撂在了桌子上,一脸和和气气的笑纹瞬间绷紧了。
“说了半天,你想替他讨个神位!?”元帅瞪着眼睛,难以置信:“你怎么了你,这脑子下了一趟凡间给熏坏了?!这神位是能随便赏人的吗?!”
“不是‘随便’赏人。”天篷急切地说,“孙悟空能为非凡。”
“有多非凡?”元帅没有好气,“他修炼多少年了?上万了吗?”
天篷摇头。
元帅一脸鄙色:“五千年?”
天篷沉默一下,还是摇头。
元帅懒得问下去了,叹口气说:“一个五千年修行都没有的小妖,想来也攒不下多少家私,就想跟天上伸手要神位了?你可知道上一次咱们天庭从下界提拔上来的妖王供奉了多少天材地宝吗?”他说着冲着东方灵霄宝殿所在的位置虚拱了拱手,意味深长地说:“别的不说,现在咱们玉帝凌霄宝座扶手上镶的彻地长明珠,是人家挖了自己一只眼睛炼出来的呀。”
天篷觉得心里很烦。
他知道,当然知道。天条说得好听,十方世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行,凡有大修行者,皆可登天。但这“大修行”三个字里的门道,则是交给天庭来把握的。昔日天庭初立、始分了上下三界时,所有神仙无非也都是肉身成神的下界修者,如今,千千万万年过去了,上界神仙得享灵枢不老不死,天上神仙越来越多,神仙们渐渐也树立起了层层城防,死守着为仙者的界限,下界生灵再想要靠着修行登天,已然万分艰难。按元帅的话说——天界虽大,那也是有边界的,一味的放下界生灵上来,我们这些当神仙的不早就挤爆了天疆吗?
想让孙悟空上界称神,这事儿不好办,但再麻烦,也得这么办。因为,那只猴子死活也不肯把定海神针还给东海,更不肯跟着他为了勾销生死簿的事情去酆都请罪。
天篷跟他费了多少劲,那也不用提了,在下界滞留了四个月,天篷天天抱着脑袋想——该怎么办。孙悟空自己不当回事儿,每天得意洋洋,只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毕竟从来没人跟他来追究生死簿和定海神针啊。可是天篷心里明白,没人来追究,只不过因为酆都东海还没把这事情上报天庭。灵霄宝殿上日日开班列朝,那不需要一天诸神尽到,不过是太白金星、托塔天王、文武双曲、五德星君等玉帝的近臣例常开会而已,而每月的初一,在天上叫做月朝,是上下三界所有在位神官都要到位的,那时,才是酆都鬼帝和四海龙王朝圣面君的正经日子。猴子在地府和东海闯出的祸事,人家不是不提了,只是攒着要去讨玉帝的示下呢。
面对那只油盐不进的猴子,天篷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入天庭为官。
下界一只妖猴,篡改酆都簿册、抢夺龙宫法宝,这自然是逆天犯上的重罪,别的不说,天庭的尊严怎能让一只小小的妖怪践踏藐视呢?自古以来,胆敢冒犯天威的妖魔,越是厉害张扬,天庭越会重兵清剿。神仙们管束十方世界,最烦的就是不安分三个字,若非如此,何以立威?但如果孙悟空成了神仙一员,位列将级,事情就有两说了——那时为了降妖除魔替天庭办事,才不得已借来了生死簿和定海神针一用。这样一来,事情变成了天庭自家墙围里的内政,加上元帅一张好嘴帮着抹抹稀泥,再要处置起来,余地就大许多了。
天篷转着这样的心思,跟元帅则不能明说,要是让元帅知道孙悟空在下界惹出了这么些麻烦在身上,别说帮忙提拔成天将,恐怕他为了撇清干系,自己先一纸奏折报到灵霄宝殿,请玉帝兴兵去下界伐逆了。
见天篷不肯说话、一脸坚持,元帅小肉锤似的手指头轮番敲打着桌子,眼中满是嫌麻烦的神气,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轴呢?下界有本事有能耐的妖怪多了去啦。照你这意思,都封到咱们天上给个将军做做?这成什么体统!开了这样的先例,往后天庭怎么治下呀?”
“他不一样……”天篷纠结地说。
“能有多不一样?那只猴子的能耐比我这个总领三十六万水师的元帅还大吗?”元帅拖着嗓音问他。
“……这不好比。”天篷毕竟委婉了一下子。
元帅呵呵冷笑:“一个比我能耐还大的妖怪,我把他弄到我麾下,干什么呀?小子,你是想多个当参将军的同僚啊,还是想将来换个顶头的上司?!”
这话义正词严,点破的实在是为官者的大忌讳。换个乖觉伶俐的属下,这会儿早就应该跪下自己掌嘴了,可天篷跟乖觉伶俐四个字不沾边,他简直无语,很想问元帅一句,您觉得您现在这些手下都是因为技不如您才当了手下的吗??
“元帅要是觉得区区一个参将的职位屈才了,将来可以向天庭举荐人才。”天篷硬着头皮说,“孙悟空这样的能为,放在下界是惹事的炭火,要是没人管束,迟早燎原成灾。而要是放在天上,也许可以造就成不拘一格的异才,更也许,就此成了来日可以比肩诸天骁将的战神。”
“战神!”元帅好笑地哼了一声,“咱们天上的战神可是有一位了。你嘴里那只猴子,跟显圣真君比起来怎么样啊。”
天篷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元帅原本满脸鄙色,听了这话倒是一愣。天篷犹豫片刻,正色说:“现在或许不如。未来,未必不如。”
元帅慢慢沉默下来,上下打量天篷。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天篷平时话不多,没这么夸过谁,他的能耐元帅也知道,让他说出这样的评价,孙悟空三个字在元帅心里终于留下了点儿分量。
“你说他是哪里的妖王来着?”
“东胜神州的花果山。”天篷眼中一亮,急急地说。
元帅仰头想了半天,忽然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月朝,玉帝问了一句,前几天是下界哪儿来的光芒射穿斗府直惊动到灵霄宝殿来了。”元帅回忆着,“那时候太白星君说,是下界一个天生地化的石猴子出世,眼运神光,照穿了天庭……别就是他吧?”
天篷听得一愣。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这猴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陛下当时怎么说?”他追问。
“也没怎么说。”元帅想了想,“好像是说了句‘不足为异’。”元帅想起了玉帝的态度,心里也有了底,再次板起脸来,冲着天篷摇摇头:“天上的规矩你也知道,咱们神仙的位置从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连年有征战,大批的死上一些兵卒嘛,从下届选拔些有能为的妖王上来也还说得过去,现在日子这么太平,天庭养着这么些兵卒已经耗费不小了,前些日子托塔老李还跟我聊,话里话外嫌咱们天疆水师里人太多了,跟我提精兵减员的事儿呢!那个叫孙悟空的猴子,要是真的有心为天庭效力,你要不叫他再等等,以后天上有了缺,我想办法给他问问。再不然,就看他个人的本事,能不能凑得上供奉了。”元帅把话说到这里,觉得实在是仁至义尽了,松了口气冲天篷笑了笑,算作结语:“这天上养兵嘛,开销也是不小的,你自己心里明白。”
天篷皱着眉头,一时没话。
等着元帅补缺是不用指望的。至于供奉,才是孙悟空这种没有裙带后台、空有一身能耐的妖王想要登天的唯一途径。但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孙悟空去开口,就算说了,冲那猴子的脾气,想来除了被他一顿狂笑以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简直能想出来猴子乐翻过去之后那一脸鄙夷的神气——老子以为你们当神仙的有多干净,原来就是这样!
“要是我愿意用自己跟他换呢……?”天篷终于说。
元帅悠哉地拿着桌边的茶盏,喝水正喝到一半,顿时呛住了,他咳得半死,诧异地瞪着天篷:“你说什么!?”
“我愿用自己的仙籍,换孙悟空的登天之位。”天篷咬牙重复。
元帅愕然看着天篷,半晌,放下了茶盏,声色陡然严厉下来。
“天篷,你欠的三十鞭子我可还记在账上呢,要不要现在还上?!你这话,可不是神仙该说出来的话。”
是。放在以前,也许就是天上的三五日前,这话天篷绝对说不出来。但此刻,胸中裂了缝的内丹丝丝抽痛,提醒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
“元帅,他对我有恩。”
天篷吐出这七个字后,实在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一咬牙,沉重地跪下了。
“你这孩子!这辈子生来是个神仙,才往下界跑了几趟啊,怎么学得一身草莽劲儿呢!”元帅怒其不争地拍着桌子。
天篷跪得笔直,将头埋了下去。这么一副倔强的姿势,让元帅烦躁地站了起来,上前想扶他,又生气,末了还是把袖子一甩,换成一嘴苦口婆心的数落。
“我早让你下心学着点儿人情世故!我也好提拔你把官位往上升一升。结果你这孩子就是不争气,给我四处得罪人。你说说,老惦记跑到下界去降妖啊捉怪啊,你能有什么出息?如今就跟这些个草锞子里头的妖王混在一起,混得一身神味儿都没了!”
天篷一言不发,心里连点儿反驳的情绪都没有。几百年来,按着自己脑袋不给升职的那只无形大手,当然是元帅自己的。昔日有战事之时,天篷立下的军功若都呈上去,至少足够让他跃出参将之职,在水师元帅身侧堂堂正正领个副帅职位。可是,昔日那些血肉搏杀、累累伤痕换来的功劳,皆换成了天庭对于水师元帅个人的封赏。对这些,天篷连不甘心都没有过。锦麟也曾嘲笑过他,“你就是傻”,可就连锦麟自己也知道,一个既没后台也没手腕去弄出供奉的小神仙,能有如今这么个参将军的位置,已经是元帅格外的厚赐了。
这是天上的规矩,无数不成文的、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却又从来泾渭分明人人懂得的规矩。天篷对于这些规矩,没有脾气,早已习惯。可让他觉得难得的是,元帅说出这些话来愣能毫不脸红。
元帅背着手溜达在天篷面前,有模有样地训斥着:“说得实在点儿,你往上爬了,说的话才有意义。就刚那些什么举荐人才的话,一个御龙将军嘴里说出来,满天庭的诸位只当放屁,要是你的官衔再高个三五阶,这屁说不定就有人乐意闻一闻。”
是。天篷想。他说得是。
“那请元帅去说。”天篷把目光从地面上挪开,看向元帅。
“见鬼了!”元帅大叫,“下界区区一只草莽猴子!我欠他的?”
“你欠我的。”天蓬肃然。
元帅登时急了,豁然蹦起来,指着天篷要怒:“放肆!!你这小子跟我翻旧账是不是!?我可告诉你——”
“我可以替你办事,替你立功,替你顶雷!我可以永远是元帅你的参将!”天篷迎着他的目光大喝,喝完了,他心头一痛,近乎是头一次,面对元帅露出了恳求,“……可孙悟空,不该永远是个不入流的妖王。”
元帅愕然看了天篷一会儿,慢慢闭上了嘴。他小小两线眼睛里闪过的东西,天篷再熟悉不过,那是衡量。
分斤拨两、权衡利弊、一分一分算计着天篷话语中价值的那种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