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前世今生(六)
徐然20182019-05-15 12:005,914

  6、路在脚下

  瑶池宴上,卷帘大将仓皇跪下。他面前,一只盛满琼浆的玻璃盏已然在白玉台阶上跌成碎片。

  玉帝掷下酒杯,勃然大怒。一天神仙鸦雀无声地低了头,了然无味的蟠桃宴上,他们心里盘算着,三界上下这样一场沸沸腾腾的大乱,憋到如今,玉帝的怒火终于也算有个口径发一发了。

  “下界妖王猪刚鬣挑旗反天”一事,前日午后报来天庭,那时因为瑶池盛宴将近,玉帝很没当一回事,随口吩咐下去等宴闭之后再行论处。谁知,昨日午后,又是急报——十方世界,众妖齐动,以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弥猴王、禺戎王等为首,如今都已聚在猪妖猪刚鬣旗下。

  “何故!?”那时玉帝震惊问道。

  因为,猪妖猪刚鬣告诉他们——矗天驻地的通天神木内中,藏着一个巨大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天地之间从此地气两分,上界独得灵盛,下界贫瘠如此。“有不服者,随我打上天庭,通了建木,毁了凌霄,将这十方世界的灵枢,重还十方世界众生!”“齐天大圣”猎猎飘飞的战旗之下,那头猪妖的妖言如今已经传遍天地。

  “将这眼中没有天威的畜生给我五雷轰顶,贬黜下界!每七日用钢刀利刃穿他胸肋穿个百回,以偿——偿他打破我天庭至宝玻璃盏之罪!!!”玉帝一顿怒吼,每一声都恨不得吼到下界那头猪妖的脸上。卷帘将震惊得无以复加,连害怕都忘记了,喃喃道:“我……我??陛下……??”

  “还不拖下去?!”玉帝震袖咆哮,看着瑶池之内满天战战惶惶的神仙,再次怒无可怒,挥手又将面前的另一只玻璃盏掷碎在地上。

  ***

  “陛下,猪妖刚鬣,不可力降。”

  玉帝居住的通明殿内,太上老君面色平平,拱手说道。

  “不可力降,尊上又要以天心感化这妖孽了吗?”尽管对老君素来恭敬,玉帝这回话语当中也终于带出了怫然之意,当日,要不是老君一句话还了这妖孽一颗内丹,如今这场事端当然也就无从说起。只是,太上老君素来行事高远、目光深奥,他这一句话,也叫玉帝心中动了一动。

  “猪刚鬣死,他口中妖言,便是真的。他若活着,口中妖言,尚可有假。”老君平漠地说。

  玉帝凝神片刻,随即了然。

  天庭若要杀那一只猪妖,易如反掌,不过反倒助他坐实了他的言语,自此十方世界众生与妖王就便不反,也对天庭再无信任,日后下界香火四个字,只怕难以为继。而若是就这样饶了他,这口气也太叫人咽不下去,旁的不说,日后天庭还有威严可论吗?

  “尊上有何高见?”玉帝重拾了恭谨,问。

  杀人当诛心,毁人先毁誉。想要守住天庭的秘密,只消毁掉猪刚鬛的声誉,叫下界众生对他再无信任即可。太上老君有什么高见,玉帝心知肚明,他问的是——如何下手,方为妥善呢?

  ***

  “我知道天上会有人来。”

  福陵山上,天篷平心静气地坐在座椅中,冲面前须发皆白的长者笑了一笑,说,“只没想到,是老君亲自驾临。老君对我这妖怪有什么话说,尽管开口。”

  他泰然,老君同样泰然,长者亘古无波地看着天篷,他的眼中并无贬低,也无嫌恶,他看着山花,看着顽石,看着玉帝,看着天篷时,都是这样一副眼色。

  昔日兜率宫中,他对天篷说出一声难得,如今福陵山上,妖气粗疏的洞府之中,他倒是挺想再一次想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世间不畏生死者不少,半是源于不识生死,半是源于熟识生死。而明知代价远超死亡之后,心中诚畏,却依然寸步不退者,毕竟不多,当得起他太上老君一句“难得”。

  “天篷元帅。”他说,“本座此来,是要带你见一位故人。”

  ***

  天篷原本以为,天上天下,自己没有什么故人值得一见了。

  孙悟空,嫦娥,元帅。该见到的人,他已然一一见过。天庭的手段,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会来诛杀自己吗?不会。那太浅陋了,配不上一天神仙的万载长生和无涯智慧。当自己的生死不是大事时,旁人的生死不免成了天庭砝码。他们会用谁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吗?也许。可无论是谁。

  天篷想,这一次,无论是谁。哪怕是玉帝此刻告诉他,收回你的言语,驱散身后妖众,只要你肯,我便放了孙悟空,天篷也不会向他说一声好。天篷恨不得用自身代替那猴子去受过,但是以此为筹码让他把建木的秘密亲口吞回肚子里,那不可以。

  他知道,孙悟空也会说,那不可以。

  孙悟空像是火药的信引,点燃了他这辈子、上辈子,残留于心中的最后一份信念。举兵起事,为的并不是真能推翻天庭,一如锦麟当日所说,她想在下界挑起反旗,杀上天端为她主人紫微大帝报仇,但那时建木灵枢已然被天庭封闭,下界众生十分灵枢只得其一,修行之路走得太过艰难,当年那些比比皆是、灵气逼人的造物,如今再也难见,天地之间的差别,早已被天庭远远拉开,再难赶上了。

  他们会输。天篷知道。但真相终究会大白于天下。十方世界的众生都会知道,天庭对他们做了什么,对那只猴子 ,又做了什么。如果信念可以传递,如果星火真可燎原,那么,就让自己焚身以火,照破这三十三重天上的不平也罢。千年万载,世上只出了一个孙悟空,若是,他想,若是……这猴子一早知道这些,他的一生之路,必会行得与如今不同。不知日后世上还会不会有这样独钟灵秀的造物。若是有。天篷想,他们理应生来即知,应该去向何方,做些什么,去向着哪里,为天下苍生和他自己讨还这个公道。

  孙悟空说,天也会死,地也会灭,身后这一座五行山终究会倒,他就睁着眼睛,在那里看着。天蓬希望 ,他不用等得太久 。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已经想得足够明白,将最坏的打算做得足够充足了。太上老君却用了一个眼色告诉他——天蓬元帅,你又一次儿戏了。

  ***

  人间一处叫做高老庄的小小村落中,老君的眼色指向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一脸黑脏,遍身污秽,被几个大些的孩子左推右搡推倒在泥泞中,她居然不哭,只是仰起脸来一个劲地傻笑,天篷看到怕是生来就没好生洗过、如今已经快结成一块的缕缕长法下,小姑娘的眼睛如被雾封一样迷迷茫茫,不见灵光。

  天篷觉得,自己死了。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魂飞魄散不过如此,他在建木之心中,看着锦麟身向光耀,心知再无挽回时,不过如此。

  “锦麟……”他说。

  ——“建木灵枢一旦解封,巨力过处神魂俱灭。”锦麟对他这样说。

  ——“叛天罪龙元神魂魄已灭。”太白金星对他这样说。

  那时天篷想,自此天上天下,再无锦麟这个名字,再无锦麟这个身影了,魂魄既灭,永无来日。他实在没有想过,原来,不是的。她的魂魄还在,她已再世为人,她……不再叫做锦麟,上一世的一切前尘与她再无关系,可她毕竟还是活着,她小小身躯中的那缕魂魄里,有着天篷朝夕相处了五百年的、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建木之心中,她被灵枢反噬,伤了元神。”身边,太上老君缓缓告诉天篷:“再世投胎后,三魂七魄不全,故此又痴又哑。你看这一村小儿尽都在欺负她,来日,小儿长大,她也成人,一村之人还是会如此待她,那时,抢她手中已有,夺她原本该有。天篷元帅,你觉得公允吗?”

  老君的声音远在天边一样向他发问。每一个字出口 ,都让天蓬的身躯剧烈摇晃。

  ……四百年了啊。

  人间四百年,她的残魂在这世上兜兜转转,不知已然几生几世。有人照顾她吗?有人陪伴她吗?她失却了前生所有记忆,残魂之中仅剩下懵懂痴愚,眼望这个世界时,她会费解吗?……那是锦鳞啊。

  “那不是你们害的吗……”他终于怒吼,“不是你们害的吗?!”

  “害她?”老君说,“天庭只是将她送来人间。天蓬元帅,你可知什么是人间吗。”

  老君展开广袖,手腕之上,光芒浮动。那不是他长随在侧的金刚琢,天蓬被那七色光华瞬间包裹、旋转着自自己脚下凭空坠落时,意识到,那是莫测。

  一百零八颗人心舍利串联而成的无上法器,天蓬与锦鳞将它于下界带入天庭,此刻,老君手腕翻覆,又用莫测将天蓬带去了人间。

  那不是人间的某一地、某一处,天蓬眼前仿佛展开一副遮天蔽日的画卷,画卷之上,时光倒折,他一路看到了人间的纷争,战火,屠戮,一个王朝兴起,紧接着一个王朝覆灭,一片焦土之上,金碧辉煌的巨厦顷刻拔起,熙来攘往,繁荣鼎盛,顷刻又倾塌,被兵戎践踏,复成焦土……时光的画卷将人间的历史呈现于天蓬面前,他看到一次一次的起落兴衰,一次一次的循环往复,画卷之中,凡人们的衣饰容貌千变万化,而他们所铸造的生涯,在天蓬眼中只绘成了一条单调的曲线,起落之间,千年万载,一无变化。

  “天蓬元帅,你知道什么是人间吗。”

  老君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如今的一天诸神,昔日尚未登天之地,就是人间 。”

  天蓬眼前 ,画面退回了最初。一片祥和的天地之间,第一位人间的先觉者来到建木之下,举头仰望。那山岳一样高阔的参天神木矗立在他眼前,天蓬自那位先觉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喜悦和飞扬的神采。

  ……不可思议。天蓬想。那神采就像那日他自己自建木果实中脱生出来时,第一眼看到湛湛青天和无涯云海。

  “人心无足。有了手中已有,更会要求手中未有。古来纷争从无断绝 ,众生皆想让自己过得更好,永无止境地更好。天蓬元帅 ,你可知道,昔日登上建木的一天诸神,是看了人间多久,才决意封天的吗?”

  老君的声音化虚为无,不再一字一句地鸣响,而是变成了风声自四面八方裹挟着天蓬。

  ——你有理想与热望,珍贵吗?不珍贵,当日一天诸神皆有。只是,我们亲历这世界太久,终于明白,古往今来,人心不可更改,可以更改的,只有天条天道。

  风声说。

  ——我们建立天规,封锁灵枢,约束众生,你觉得并不公允,可那些让天规与封锁存在的缘由,你没有看到 。你只说,这不好,这不对,不可如此,可你并不知道,诸神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太多“不可如此 ”之事,才一路将天庭变成了如今的天庭。

  ——你要打破这建木中的固封,将一天灵枢归还给这十方世界吗?

  风声问他。

  ——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会知道,你、锦鳞、紫薇大帝,你们心中的公允二字何其脆弱,禁不住一次推敲。建木灵枢散于天下后,人间众生会将其均分吗?不会。他们会逐利而来,你无法说服他们,无法阻挡他们,你只能看着成王败寇,看着胜利者手握灵枢制定新的规则,这规则会让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千年万载之后,你面前的,会是另一座天庭。你以为 ,这些,一天诸神没有自人间看到过吗?

  冥冥之中,天蓬感觉到与自己对话的不再是太上老君,不再是那些渺茫的风声,而是一天诸神。万古时光之中,当日那些攀循建木而上的先觉者们一一临现,他们是天庭的缔造者,成规的书写者,时光的见证者。他们用亘古如一的目光俯视着天蓬,就像看着沧海桑田、潮涨潮落,在他们的目光之下,天蓬几乎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被融入了一片盛大的光明之中。

  也许……他想。也许是你们说得对,也许,是我们想得太过简单。但我不能就这样相信你们。这也不是你们放纵天庭藏污纳垢的理由……!他挣扎着,用最后的顽固紧紧捏握着自己的神志,用尽全力地反驳着。

  你不必相信。

  诸神回答他。

  我们亘古至今所行诸事,不需要你的相信。你尽可以以一死成全自己,将广布建木的秘密作为丰碑树立在你的生命里。而不用许久,就是百年以后,你尽可以看看,天庭是否会因此而撼动,人间是否还有人记得。万万年前,紫薇大帝所率的十方世界众生远众于你,我们平息了那场事端,如今不过是再平息一场事端。你尽可以试试。

  天蓬眼前,光芒浮动,长久的一段之后,他忽然感受到了一声叹息。

  也许如今的天庭真如你说,藏污纳垢,不堪腐朽。

  诸神说。

  也许万载时光终究腐蚀了我们当日的热望,扭曲了我们初衷所想。我们知你心中的愤怒因何而起,一如当日我们想要改变人间而早就天庭那样,如今,你亦想要改变天庭,而造就人间。

  我们可以等。

  也许日后你会有新的心得和领悟,也许真的有什么方式比我们现在所行的方式更为妥当,可以真正造福十方世界。我们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去寻找,去磨炼,去悟,如果有一天,你带着自己的理想回来,站在我们的面前对我们说,我找到了这种方式,我要实践那种方式,那么你需要用自己的力量打破成规,开创属于你理想中的世界。

  别抱怨,天蓬元帅。

  冥冥之中,诸神褪去。天蓬眼前光芒熄灭,他自建木之中脱身出来,四大皆空一半愕然矗立在人间那座小小村落当中,面对着淤泥中的女孩子。他的心中只留下一天诸神最后回响的话语——

  抱怨不能更改规则。去找你自己的道吧,哪怕用去千年万载,只要初心不变,也许你总有一天会找到。

  太上老君口宣道号,将法器莫测重新收回腕底。一如来时那样,他用平视生死的目光看着天蓬,只是这一次,天蓬终于感觉到,这与任何高高在上无关,这种平静发乎肺腑,建立在千年万载的时光之上。怀着这样目光的长者与他对话之时,当真不必再谈虚妄。

  “……你们要我怎么做。”天蓬觉得 ,说出这句话来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力气。

  太上老君微微摇头。

  “是天蓬元帅自己去决议。如今想要怎么做。”

  尾声:

  这是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第五百年。

  东土大唐之内,一名叫做玄奘的法师受唐王之命西行灵山,求取经卷。他披着七宝袈裟托着紫金钵盂,牵着一匹白马上路了。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一路之上会有怎样的千难万险,不知道自己会收下三个极有本事徒弟,由他们一路护送去往必达之地,自然更不知道,求佛归来之后,他们师徒一行的故事会被写成书卷,远比他求取来的三藏佛经更为广远地传颂于世间。

  这也是猪刚鬣撤去反天大旗、散去万千妖众,留守在高老庄的第一百年。

  百年之间,人间诸多妖王对他矢口大骂——什么通建木,碎凌霄,都是屁话!原来是这猪妖不甘心自己被贬下天来,就要撺掇我们跟天庭为难!

  “自然了。”妖王们散去只时,纷纷都说,“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就是建木中真有灵枢,又怎么会让他知道了。至于灵枢,终究一家之言,谁见过了 ?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灵枢,就要拼掉我们众家性命,我们是傻的吗?”

  为达如此效果,想来天庭当真废了不少力气。天蓬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中已经并无滔天愤怒。他总是记得,冥冥之中,一天诸神的 声音对他说——天蓬元帅 ,不要抱怨 。抱怨不能更改规则 。去找你自己的道吧。哪怕用上千年万载,只要初心不改,也许你总有一天会找到。

  一生洪亮啼哭打破了高老庄的安静。高家府内,锦鳞托生的女婴又一次降世了。这一次 天蓬架起障风掩去身型,偷偷进入了府邸内 瞧上了一眼,茫茫百年、诸世轮回之间,残缺的三魂七魄如今终于渐渐又生得更完整了一些,这一世,锦鳞托生的女婴目中清明,玉雪可爱,眉目之间,依稀有了当日那条笑容明媚的 小龙的影子。

  “就叫高翠兰吧!”

  高府的员外怀抱女婴 ,心花怒放地说。

  高翠兰。天蓬想,这是个好名字。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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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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