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们走吧
元帅因为‘举贤有功’受了玉帝封赏,虽然嘴里每天把天篷骂上八遍,实则心里的气早就消得差不多了,所以天篷在建木天端思过时就算偶然偷偷懒,他也睁一眼闭一眼。锦麟揣摩定了元帅的心思后,气定神闲地去了天篷那里,告诉他——
“四天王明天摆酒,说要给弼马温接接风,庆贺他得升了仙籍。”
言毕,锦麟冲他撇嘴一笑,一脸鄙薄的神气说:“一起去呗。”
天篷听得皱眉。
“这都多少天了,要摆酒当日不摆,等到现在干什么?”他问。
“当日这四位让猴子揍得走路都瘸着啊。”锦麟摊手。
天篷哑然,想起来,作为托塔天王麾下的先锋大将,这四位是让猴子一顿揍得很惨。
他琢磨了半晌,慢慢沉默下去,读懂了锦麟的一脸鄙薄从何而来。想来猴子得封弼马温这事儿,有些神仙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难免都是有气的——毕竟让猴子单枪匹马一顿好揍,揍不过人家才让人家升了神位。也许这些位心里还指望着玉帝不过走走场面,先把人安抚在天庭中,过个三五日拿个错处判个五雷轰顶,干脆灭了元神,也未可知。这种事情,从前并不是没有,天篷心里也多少替猴子捏着把汗。但后来听锦麟说,猴子在天上混了十来天,人缘虽然混得不怎么样,倒是格外得太白星君的青眼,他也没个大小,搂着肩膀跟星君称兄道弟,一口一个老官儿地叫着,星君也不生气,这么着,心里有气的神将也只能把气平了,如四天王这样客客气气地摆酒设宴,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下界草莽,在天庭真的算是站住了脚跟。
“我不去了。”天篷告诉锦麟,“你看住猴子,别让他喝多了惹事。”
“人家专门让我来请你的。”锦麟表示。
天篷还是摇头,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枝叶,不再言语。
锦麟叹了口气,告诉他:“嫦娥也去。”
天篷没有说话。
锦麟瞧着他的背影,并不知道,听到嫦娥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胸中一痛,痛到额头都生出了冷汗,手指默默捏紧了建木枝叶。
***
四天王摆酒,热闹非凡。因孙悟空莫名其妙成了太白星君眼前的红人儿,一天诸神来为他道贺的不少。天篷来得晚了些,到宴时,那只猴子已经一只脚踏在桌子上,比手画脚地讲述到了自己和天篷锦麟攻打狮驼王寨的那一段。在座神仙不时地哗然大笑。那些笑声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些满是揶揄。孙悟空听不出来。他还远远没有学会分辨神仙的笑脸背后藏着怎样的机心。锦麟在坐上陪着他,始终挂着一脸似有非有的笑意,她不扫兴,不戳破,只是冷眼瞧着着满坐神仙端出来的浮华假面,天篷看得出,她在替孙悟空不值得。
见天篷来了,有些相熟的神仙吵吵嚷嚷起身敬酒,说着诸如好久不见的场面话。天篷想勉强打点个客气模样出来,一眼望见坐在巨灵神怀里的嫦娥时,这客气就卡在了喉咙里,冰坨一样卡得他咳嗽一声,连神气都暗淡了下去。
嫦娥也见到天篷来了,只是她无暇分身。巨灵神身边,药叉将擎着杯子将她拉了过去,硬要她喝上一杯酒,嫦娥已经醉得满脸通红,还是捧着杯子就着药叉将的手一饮而尽。她身边,众多神仙们大声起哄叫嚷,嫦娥喝得捂着胸口,陪他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天篷依旧不喜欢热闹。
他尤其不喜欢看见嫦娥绰约在这些热闹里。他总觉得,那不合适。
可是他在骗自己。
任谁都瞧得出,嫦娥的笑容很是享受。那是一幅如鱼得水的笑容。她不要广寒宫里的清冷安静,她要的就是这些。这些热闹,这些围绕,这些瞩目,这些熙来攘往位高权重的神将对她的青眼。天篷提醒自己,如今的一切,何尝又不是嫦娥熬心思费力气,苦苦追索出来的。
不合适的,是他自己。与这满座的大笑格格不入。
待了一会儿,陪着孙悟空喝了两杯酒,天篷坐不住,起身想要悄悄地离开。
他一个小小的参将军,职位既低,为人又沉默寡言不会来事儿,在天上算是很不惹眼的神仙,早走一步,无人察觉,就是察觉了,也无人在意。他想好歹跟嫦娥打个招呼道个别,一眼在闹哄哄的宴场中没找到嫦娥,也就算了。
从后门走出宫闱,一路走开挺远了,天篷忽然听见花丛中有着声音。
天庭灵枢丰沛,地气好得过分,鲜花只知道开不知道谢,郁郁葱葱生得旺盛极了,花丛中两个人影黏在一起,似乎正在撕撕扯扯,却也似乎是在搂搂抱抱。天篷心里一惊,退远了两步,顿时觉得喉咙发腻。
天规浩荡,神仙是不许思凡的,或者说,是不许动凡情的。但天上这样拉拉手搂搂腰,甚或鱼水相欢的私相授受也不是没有。那都是些拿不到台面上来讲,却又自成了规矩的规矩。一般来讲,只要不吵闹出来、惹出结下孽胎或是私逃下界的大动静,天庭也只当没这回事。天篷曾经非常诧异,为什么天庭肯对这样秽乱清圣之地的行径睁一眼闭一眼,却死死追着思凡下界的神仙不放?经过了白吼一事后,他心里自然有了答案——神仙之力是不可外流的,天庭的秘密,是不可泄露的。有了答案后,他免不了对自己头顶的天规更加看不上了一层。可他依旧是习惯了。又能怎么样呢。
原本,天篷把头一扭,走了就完事了,他日后的生涯不会因此而改变,他的仙途,依旧会平平淡淡,不掀波澜,也许千年万载,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他终究会活成一个合格而体面的神仙。
可是,偏偏的,天篷听到了那女子的声音。
女子在花丛中,含着醉意,也含着惊惧,战战兢兢地呢喃着:“不要不要……求神君不要这样……”
这声音就着一院花气,就着周天月色,就着当院婆娑舞动的一地树影涌入天篷的耳朵,让他整个人陡然凝固住,仿佛脚下插出了荆棘,刺穿他的脚面、缠绕他的腰腿、紧紧绑缚住他的身躯,将他钉死在了树下。
那是嫦娥的声音。
花影错落中,嫦娥面色酡红,醉得几乎站不住脚,身躯却惊恐地向后躲避着,推拒着面前向她不住吻来、不住撕扯的身影。那人满嘴的酒气,手下没轻没重地索着欢,终于让嫦娥推拒得烦躁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向着她脖颈里吻下去。嫦娥既惊且怕,不敢声张,低低地叫嚷着,而下一刻,她压低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尖叫——热烘烘的那张嘴巴忽然被扯离了自己的颈窝,原本几乎要压在她身上的那副身躯陡然之间向后倒飞出去,伴随着一声钢锉锯着木头一般难听的惨叫,那副身躯跌倒在一丈之外的花丛中,下一刻,花丛中响起了拳拳到肉的殴打声。
嫦娥惊得魂飞天外,她看清了——正在打人的,是天篷。
天篷也在震惊。他没有去想,也无论如何没能想到,轻薄嫦娥的竟然是芴仙官。
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时,他看到了他轮廓冷硬的一张长脸,和两只刀子雕刻出来一般的贪婪的眼睛。永远下巴高抬衣冠磊落、永远端着一身高高在上的正气指点着一天诸神对错的芴仙官,此刻衣衫不整一脸谐笑,比天篷见识过的最末流的无赖还要不堪。
天篷一瞬震惊之后,怒破灵台,猛地将芴仙官惯在了地上,下一刻,连思想都没跟上他的身体,他已然扑了过去,骑在那块芴板成精的神仙身上,一拳一拳抡了下来。
“别打别打……!成何体统……!!”芴仙官被打蒙了,又惊又吓,没口子地低声惨叫着。
——你惹事了。你该住手。
天篷狂怒的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理智的声音声色俱厉地提醒他。可是霎那间,天篷撕碎了这声音,因这声音带来的愤怒而将拳头挥得更狠。
嫦娥匆匆扑到,一把抱住天篷的手臂。
“你疯了!!”她带着哭腔骇叫,“你干什么!”
天篷猛地抬头看向她,他没说话,可这一抬头像是一声怒吼。嫦娥震撼得退了半步,声音都抖了:“放手……你先放手!”
“你没事吗?”天篷凶狠地喘息着,看着她,终于问。
嫦娥气得推开天篷,附身跪在花丛中,拼命想要把地上的芴仙官扶起来。
“芴大人,大人你怎么样?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喝多了!”
芴仙官到底是太上老君昔日八卦炉中炼就出的法身,修为不知道怎么样,倒是很扛得住揍,让天篷把脸几乎揍进了泥土里,居然也还站得起来。他两眼被血封了,腮帮子已经肿得不能说话,捂着嘴踉踉跄跄爬起来时,用袖子遮着脸颊,眼神慌乱,可一看到面前的是天篷,大惊之后,双眼瞳孔猛地缩紧,一身正气陡然回来了。他慢慢放落广袖,难以置信,却又恍然大悟地盯了天篷两眼。这两眼中的恶毒,天篷这辈子,下辈子,都无法忘记。
嫦娥扶着他狼狈起身,惴惴地掏出手帕给他擦嘴上的血迹,仙官忽然发作,把嫦娥一把推开,自己伸手把头上歪了的纱帽扶正,袍袖一甩,瘸着脚,义正言辞地走了,就好像刚刚被撞破的一场丑事跟他毫无关系,反而是他捏住了天篷的不是一样。
嫦娥追着喊了两声,见喊不回来了,吓得眼泪汪汪,扭头冲天篷大怒:“你怎么能打人!!”
天篷依旧愤怒得身躯滚烫、手脚冰凉。他看着嫦娥,无法理解她这句话。
“他欺负你。”天篷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你知道什么!!”嫦娥气得跺脚,眼泪刷刷地滚了下来,“那可是芴大人!就是他欺负我,我能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现在好了,你把他打了!你你……!”
怒气终于渐渐抽离了天篷的身躯,天篷觉得,自己周身冷了下来。面对诘责,他真的震惊了。
“你是愿意的吗?”他问。
“要你管吗!!”嫦娥哭着。
沉默良久,天篷再度开口,声音干涩地说:“要是我坏了你的好事,我去叫住他,向他磕头赔罪。”
嫦娥脸上原本通红,此刻却忽然变得煞白,她气得发抖,抬起手来狠狠一个嘴巴抽在了天篷的脸上。就像那日,她拔光了手中花瓣,无处发泄,只能把地上的花杆捡起来照着天篷胸口再扔一遍那样。
天篷不觉得痛。他觉得麻木。麻木从脸上蔓延到心底。他看着嫦娥,只觉得,地上生出的荆棘从未褪去,它们依旧将他绑缚在这里,让他面对嫦娥,寸步难移。
“你懂什么!“嫦娥含泪重复,”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在下界偷了灵药跑上天庭的凡人!又没有修为,又没有本事!你们一天的神仙谁当真瞧得起我了!我在广寒宫里,一年连个太阳都见不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够了!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我能怎么办!!!”
嫦娥把登天以来百年的怒火都吼尽了,身子脱力地晃了晃,脚下一软,就地蹲下,把脸埋在膝头呜呜地哭了。
“我不就是想要混得好一些吗?我能怎么办……”
天篷看着她,她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肩头一抽一抽地哽咽着。他的眼前,一幕,一幕,一幕,都是四季更迭,都是清粥淡饭,都是比肩的身影、相携的双手……都是自己曾于法器莫非中,所看到的那些属于人间的画面。
——人嘛,其实知道得很少的,对自己也难免自以为是,总得都经历过一次,才会真正知道自己要过怎样的日子。
广寒宫外,嫦娥的声音回响在了天篷脑海里。
“嫦娥。”他说。
“……我们走吧。”
“去哪儿!”嫦娥塞着鼻音,堵着气问他。
“人间。”
嫦娥顿时不哭了。她张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天篷。
天篷站立在树下的阴影里,既切近,又遥远,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呼吸,而目光,沉重得像是永诀。
嫦娥终于明白,天篷是在跟自己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