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二十年十一月,皇太子明严册靖海王王女沈慈为太子妃。嘉礼既成,百官朝贺,帝赐宴如正旦之仪。
今上即位之后,设上直十卫亲军,掌京师守卫巡警,分别是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另又专设銮仪卫,掌金钲、鼓角、铙歌大乐等。
太子大婚之后,另设东宫翊卫,擢叶轻为指挥使。东宫翊卫直接扈从皇帝及太子,掌直驾侍卫。
京城中流言飞窜,纷纷说东宫翊卫的设置,乃是因为太子在大婚典礼前夕,险些遇刺。皇帝勃然大怒,严令查办,相关礼部、詹事府、五城兵马司等一干官员皆遭惩戒,是日当值的亲军统领包括金吾前卫指挥使徐暧在内,俱下诏狱受审。
皇帝盛怒之下,仍然有所克制。三司会审,并未动刑。然而此案马不停蹄的查了一月,追出的可疑案犯却已成一具死尸。徐暧出狱之后,竟无端疯癫,坚称自己在狱中见到了无常使者,提着蓝烟的头来向他索命。
坊间私下猜测徐暧与水部郎中蓝烟之死有关,然而徐暧已经疯癫,此案终究无法在他身上继续追究下去。他既是失了心疯,也算是罪有应得。受过他欺压的人无不拍手叫好,纷纷说淮安的勾魂无常已经来了郢京,要为那场大水灾中丧生的三千生灵讨回公道。
青木棉帐伴着大索下莲花坠石轻轻摇晃,泄入的灯火星光映照出青地雕木上绚丽的五彩云纹,云海间行龙矫健,仿佛就要爪擘青天,腾踔太空。韦小钟一手抱着黄铜暖炉,一手轻轻摩挲座下红锦褥席——都是他沾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和身上龙涎香的味道。
出了一会神,她忽然狠狠抬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韦小钟啊韦小钟,你何时成了这种拖泥带水的女人!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为何一和太子单独见面,就那么没骨气地被打回了原形?
看到太子妃端着宵夜小食儿笑盈盈出现在殿门口,她竟不顾礼数不理谕令一径自行告退了。
出了大殿被彻骨的夜风一吹,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所为有多么的僭越。麻麻出了一身的冷汗,后悔不已。
旁边车帘掀起,两道锐利眼神带着疑虑扎了进来。
韦小钟讷讷道:“……蚊子。”
叶轻轻哼了一声,甩下了帘子。
是的,太子还是赐了她乘坐他的步辇回家。因为已经是子牌时分,又特地命了叶轻率几名翊卫护送。
“……叶寡言,元宵灯会,据说扎了三层楼高的大鳌灯,你去看了么?”
去年冬月末她亦退出了武英殿侍读班。名义上是留待文华殿行走,实际上是入了翊卫中暗设的镇抚司,领侦缉之责。十二月,她奉皇帝之命,以回乡省亲的名义离开郢京,暗中调查太子被刺之案中所牵涉的江湖势力。一去两月有余,年节、元宵,她皆是在外地度过。昨夜回京,今日便先后去向皇帝和太子述职。这时候也算是她在今年第一次见到叶轻。
“没。”
嗯,他应该不会去。往年若不是她拉着他一起去看,他也是不会去的。虽说她拽了他去,实际上是想拽了太子一起去。
这人,甭说隔两个月,就算隔两年、二十年,也不会改了他这惜字如金、不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出去了这么久,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她言语带笑,试图活跃气氛。
外面沉默了许久。
忽而一道利刃破风之声,凌厉呼啸而来。
韦小钟手下丁啷一声,绣春刀遽然出鞘。却听见“咣啷”“啊呀”两声,金辂门侧赫然落下一只握刀断手。韦小钟猝然心惊,不是因为那断手,而是为那刀——刀脊微曲,双面血槽,刀刃细而锐利,分明就是她在东南海瀛一带所见过的扶桑忍者刀。
扶桑盘踞东海列岛之上,自大楚裂国,国力由盛转衰之后开始频频犯边。数十年前,云中君霸天姥城、称雄东吴时曾大败扶桑。扶桑元气大伤后龟缩数年,近来却又蠢蠢欲动。她赴边查案时觉察出谋害太子者与扶桑人有染,不料扶桑忍者来得竟是这般迅捷。
韦小钟毫不犹豫斩落青棉厚帘,眼前几道人影扑错飞梭,叶轻和四名翊卫已经和来人动起了手。
来者不下十人,黑衣如魅,身形飘忽。韦小钟绣春刀横天画出一个掠字诀突入阵中,口中叫道:“扶桑忍术诡变多端,大家多加小心!”
黑衣忍者见金辂中扑出一个身着红衣官袍的少年,阵法稍现疏滞。叶轻长剑凝霜,身与剑合,一式晓天画角催起苍茫剑气,残星落时血光数道骤起。
韦小钟想到那些忍者的目标当是太子,发现所刺非人之后应该退却才对。然而只见为首之人桀桀数声,余下忍者变幻阵形狼扑又上,竟较方才更显狠辣。
叶轻陡喝:“翼轸二分,击其双胁!韦小钟掠阵!”二指一错,一枚响箭伴着尖锐呼啸之声射入夜空,爆出五彩烟火。
叶轻连杀数人之后,双方人数已经相当,有何必要传唤助手?韦小钟只道他是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技不如人,怒道:“你小看我!”说着绣春刀一挥,猱身而上。叶轻眉冷面黑,剑气如虹直夺为首那人。
韦小钟一手绣春刀法十分精湛,数十招逼得一名忍者连连后退。韦小钟奋起一刀自那人眉心劈下,大喝一声“着!”
明明看着是将那人一分为二,刀下却不觉有任何阻力,一缕黑烟随风而散。韦小钟大骇,脑后风声突兀而来,慌忙反身退避。尖利刀锋刺颈一痛而止,只见那人喉结处被钉上了一枚袖箭。箭尾叶形,正是叶轻的。
韦小钟鼻头沁汗,扭头看见叶轻剑芒暴涨,与那首领恶斗正酣。
擅长烟火术,临兵列阵,扶桑忍术两派中的甲贺流望月氏。那首领当是个上忍。难怪叶轻如此谨慎。
韦小钟手心发凉,眼见一名忍者又行将烟隐,抽身一刀斩落他的头颅,然而那忍者刀已然插透了对面翊卫的心脏,一拉一划,脏器奔流而出。
杀气铺天盖地,刀光剑影一簇簇涌雪千堆,惊涛骇浪间无处闪避,唯有尔强我更强。
韦小钟侦案在外,搏杀格斗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似这般你死我活的血战还是头一回。忍者和翊卫的鲜血不断溅上她火红衣袍,渗而不见,那浓烈的腥味却愈发刺鼻。她手上绣春刀招式愈狠,心中愈寒。那些人置太子于死地的决心是有多大,竟找上了酷烈至此的扶桑忍者。
展眼间四名翊卫三死一伤,韦小钟大腿被刺穿,委顿在地。
黑衣忍者只剩下首领一人,武艺奇高。叶轻被他八方手里剑几次险些射中,划破衣袍。韦小钟知那手里剑角上淬有剧毒,一颗心嗓子眼狂跳不止,担心叶轻受伤,竟不觉得自己创口疼痛。
空旷的街道上哒哒马蹄声由远至近,火光隐隐。那黑衣忍者知是亲军赶来,手上招式愈发如疾风暴雨一般。
叶轻等的就是此刻。
欲速则不达,念动则神涣。
韦小钟见他目止如水,若秋叶静羌。身形如飞鸟掠空,手中长剑抹开秋水涟波。叶家三十六式秋叶剑法名扬天下。相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当年仗一柄秋叶剑,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而如今天下太平,秋叶剑法便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韦小钟暗暗惊艳。原来叶寡言的剑,除了刚悍峻猛之外,也可以使得这般潇洒。
黑衣忍者见叶轻身法陡变,剑走轻灵,姿态娴雅有似闲庭信步,便知他有心拖延时间。顿时幻化千影,杀招迭出。韦小钟只觉二人身形如乱花凌飞,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忍者,谁是叶轻,只看得人恶心欲呕。
叶轻神凝于剑,忍者逼攻之势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他只守正于心。他很清楚自己的修为不如对方,不过依赖秋叶剑法勉力支持。他赌的是秋叶剑用老的那一刹,亦正是忍者的躁意层层积砌、破绽最大的一刻。
忍者九字箴言,开首便是“临”字。不动不惑,不乱不破。照望月氏的规矩,忍者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便须切腹谢罪。此上忍固然不惧死,但若死是因为没有打败自己这个不如他之人,那才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最后一式“九月寒砧催木叶”一出,忍者便觉出了叶轻强弩之末之意,目中精光大盛,长刀擎天,一斩鬼神惊!
然而那一击石破天惊,却只是削断了叶轻头上的幞头。下一刹便见洪波涌起,剑势滔滔,宛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纵然他一再烟遁,总逃不出那高树悲风。
秋叶剑法,何止三十六式。世人但见“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草木摇落的萧瑟,却往往不知还有落木千山、海水扬波的磅礴浩瀚。
长剑自忍者肩窝刺入,没至剑柄。抽出那剑,血柱冲天。这一剑耗去叶轻毕生修为,成则逃出生天,败则必死无疑。他长发披散,筋疲力竭,目光却如天际孤星一般熠耀。以剑支地缓缓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韦小钟走去。
韦小钟这才发现腿伤疼得厉害。她看着叶轻蹲下来,撕下深青衣袂为她扎紧腿伤,依旧是眉眼森寒,她却忍不住泪了。
陡然只见叶轻背后黑影一闪,白光疾落,那受伤翊卫惊惶叫道:“小心!”韦小钟伸手猛推叶轻,却被他握住手臂,微微侧身反手一剑扎透身后那人胸膛。她眼睁睁看着细长锐利的剑锋透过叶轻的左肩肩胛而出,随即往下一勒——
滚烫的血沿着血槽至刀尖滴到她的胸前,透过层层冬衣和肌肤胸骨渗进了她的心口,仿佛化作比忍者刀还要利的薄刃,无情凌迟着她的心房。
他一声未吭,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这人受了疼,仍是懒得叫一声么!
他躲得开的。他对身后那刀的来势、方位、速度、力道都算得十分精准。可他就是算得太精准了。
他知道他躲得过。可他苦战之后力道尽竭,却没有办法带着自己一起躲过。那刀若是下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宁可去接那一刀。他侧过身避过了要害,却未料那忍者重创濒死,竟还
是拼尽气力往下拉了三寸。
韦小钟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狰狞扭曲。她看着叶轻的发落下来,血落下来,脸上竟现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像是冰棱上折射的阳光,夺目耀眼。
“莫哭……死不了……”
翊卫鸦青色的衣袂在她眼前密密飘过,融成一片。叶轻、她和那名翊卫都被抬上马车。她握着叶轻的手,木木然想着,叶寡言,你还欠我一个回答,你一定要回答我的。
崇光二十二年二月,上命礼部尚书祖宜尊、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姜离为会试考试官,主持春闱。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连三场科考,合共九天。天下考生齐聚贡院,盛况空前。
明严负手站在御案之下,微挑着一双凤目。殿中祖宜尊、姜离二人,正各执一词,为了一名举子是否能为贡士而针锋相对。他的母皇则恍若置身事外,慵懒斜倚在龙座之上,手执一卷,葱管儿般的手指一张张拨过书页,一目十行。
前几日锁院阅卷,共选出优良试卷二百一十三张。拆卷之后,祖宜尊和几名同考官却执意要从贡士名单中裁除一名名叫寿佺的举子。以往贡举中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然而裁除寿佺的理由却十分特殊,并遭到了姜离的反对。
其一,寿佺是北齐遗臣寿氏的嫡系子孙。
其二,寿佺之卷中有引两句经文之外的词句,许多考官不知其出处,但觉锦上添花,便一笑放行。后来才知是出自时下风靡南北的世情小说《嘲哳曲·情僧逸史》。
“礼闱何等庄严之试!此子以狭邪亵言与孔孟经义并论,无所忌惮至此,实乃大逆大恶!”
“我朝圣上开明,先后废明经、墨义,改试经义、策论、经济,本就是为海纳百川,不拘一格用人才,祖公为何仍要拘泥于此呢!”
祖宜尊争得面红耳赤,姜离始终含笑相对。他对祖宜尊恭恭敬敬,言语上却丝毫不让。祖宜尊强调引经据典,言出有据,他就援引经典、条陈旧例与他相抗。祖宜尊也算是二朝老臣,文坛大儒,在朝中历来是强势做派,不料晚节不保,栽在了姜离这个后起之秀身上。姜离任礼部右侍郎后,凡意见与祖宜尊相左时从不像其他臣子一般妥协退让,而是据理力争。祖宜尊和姜离二人的角力,一向为朝中其他臣子所津津乐道,亦成新旧朝臣分庭抗礼的一个风向标。
姜离有胆量把祖宜尊气得吹胡子瞪眼,祖宜尊却又拿他无法,背后的原因亦是人尽皆知。
姜离是女帝的宠幸“佞臣”。
无人知晓姜离与女帝是如何相识的,只知女帝自北境流亡归国,身边便带着这样一个风神秀彻、言语辛辣却偏偏经纶满腹的少年。女帝以长公主之位听政时,姜离方十二三,为女帝掌制诰。宠幸佞臣之名,便自当时而起,直至女帝大婚之后,方无人敢再明提此名。而姜离自低阶品步步升至礼部右侍郎之位,并未获殊恩越拔,全凭一己之能,故而朝政对他的争议亦渐渐平复。但他常为他人所不敢为,言他人所不敢言,女帝从不曾有过非议,却可显见逾二十年宠幸仍在。
祖宜尊犹自不服,明严忽道:“祖公言语中对那《嘲哳曲》了如指掌,似是下过一番功夫研读过?”
祖宜尊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进退两难。那《嘲哳曲》颇多风月艳情,他向来提倡礼教伦常,号称要振三纲,明五常,正朝廷,励风俗,又怎好承认自己看过这书?然而他确实又是看过的。不但看过,还对其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艳词心有戚戚焉。祖宜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无语。
明严勾唇笑道:“然祖公所言甚是,清流之途怎可引淫秽之词,此风不可长。不知此前定了寿佺为几名?”
姜离道:“本是定了三甲之一。”
明严点头:“那便拿出头十名之外。此人最终如何处置,三月初二殿试之后再作定夺。”保了寿佺的贡士资格,却降了他的名次,算是随了姜离之意,也顾全了祖宜尊的面子。
祖宜尊看向女帝道:“此人终究是北齐遗少,皇上真要铨选入朝?”
言下之意,是不服太子之议,非要皇帝金口玉言,做最终论断。明严面上浮冰浅涌,目色深幽,不做言语。
女帝合上书本,拥了金绣厚重的云龙常服缓缓起身,雍慢道:“朕一统天下凡十年,何来北齐?何来遗少?”那重威凤目未擦过玉阶下几人之身,却足以让听者脊背发凉。
祖宜尊虽自诩两朝耆宿,资格匪浅,听了这一语也不由得心中悚然,暗责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不敢多言,唯诺告退。
祖宜尊和姜离二人退下后,女帝忽而大笑起来,将袖中那卷书拍在御案之上,道:“确实是本奇书。难怪姜离会偷偷拿与朕看。”
明严见那书卷里页的文字分明就是《嘲哳曲》,却被剥了封皮,贴了个《周易本类》的壳子,不由得暗笑姜离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多精怪心思。
“前朝科考八股,不是曾出过一道题叫‘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么?”
明严笑道:“是,拼了《论语·宪问》中‘原壤夷侯’章的末句与‘阀党童子将命’章首句的前半句。这等八股题害人得紧,母皇废八股实在大快人心,便让祖宜尊耿耿于怀去罢。”
女帝道:“是啊,这书中说‘那秦生一见此题,挥毫而成。后知贡举锁院评阅,怒而焚其卷。原来秦生文云:“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轻风,化为阙党童子。”’可真真笑煞人也,也不知那‘癫语生’如何想来!倘朕遇此文,必点为头名!”
明严道:“不瞒母皇,此书儿臣亦读过。这‘癫语生’以代圣人立言的笔法,代孤臣孽子、才子佳人立言,极尽虚构想象之能事,委实大胆,绝非市井中一般的小说家——想必是哪个不第考生的宣腑之作。”
女帝摇头笑道:“朕不这么看。此人嬉笑怒骂,却丝毫不带怀才不遇的郁郁之气、羡鱼之情。又兼文笔细腻,辞藻警丽,哪是今世汲汲于名利的男儿写得出的。”
明严辩道:“未尝没有不为功名利禄的……”
女帝摆手道:“朕是说,这‘癫语生’,是个女子。”
明严惊讶不已:“当今天下,女子皆束步闺阁,哪来这种博览群书、历阅八方的?看着书中所言,倒像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猎,哪家的女儿敢养成这样?”
女帝斜了他一眼:“朕若不坐这个位置,未尝写不出来。”
明严汗颜道:“母皇您那是……”
女帝打断道:“叶轻怎样了?”
“已无大碍,只是得静养上三个月才能复元。”
“你确定要去?”
明严抿唇,“一定要去。”
女帝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父君曾被扶桑人伤过,朕还是……很担心你。”
“儿臣会小心。”
女帝前所未有地踌躇了片刻,“朕本来……不会生你。朕那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受孕。只是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时气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后虽勉强同意与朕成婚,却气得三个月不同朕说话……他担心我们母子担心得都白了发。所以你若是……”
明严心口大震。这件事情母皇从未同他说过。他竟从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难。他一直觉得是这身份让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爱,却未真正意识到,父君母皇对他的爱从不输于其他父母半分。
他轻轻上前握住女帝微凉的手,笑道:“为韩奉和扶桑人牵线搭桥的要害,就在那个海帮二帮主沙荣身上。他们以为叶轻重伤,儿臣便不敢轻举妄动。儿臣若不趁他们疏于防范下手,岂不是让叶轻白白受伤了?儿臣的功夫是父君教的,母皇信不过儿臣,还信不过父君么?”
女帝哂道:“有你姐姐那祸害在前,他哪还敢教你那些妖术!”
“那怎的又肯教括羽?”
“不是说他定性好么。”女帝想了想,面露茫然,“朕一直觉得括羽是个温顺孩子,你们说他是野狼,朕初时还不信。那日见你父君给他喂招,摔得他头破血流的,也不见他同你父君喊一声难,小眼神儿果然像头狼一般。那一下朕竟觉得和他似曾相识,好生奇怪。”
明严哄道:“定是父君陪太久,母皇竟多愁善感起来了。”
女帝笑着啐他,却被他推出勤政殿赶回熙宁宫去歇息了。
繁楼这夜格外热闹非凡。放榜之日,苏杭来的富家公子曲衡沙一掷千金,邀请两百余名贡士在繁楼极量尽欢,慷慨豪奢之名震动京华。
人潮熙攘,喧声闹语,左钧直纤小身量,被推来搡去,让她颇是无奈。
她其实只是来给长生拿吃的的。
长生食量极大,一顿饭抵她和爹爹十天半个月的食量,看得她屡屡咋舌。不得已之下,只得去求助刘徽。刘徽时常不在繁楼,便把这事儿托付给了翛翛。翛翛多了个机会去看左载言,自然欢喜不尽。但这几日繁楼生意红火更胜以往,她忙得抽不开身,长生食量又增,左钧直也只得愁兮兮地自己跑来繁楼。
推推撞撞,她被挤到了一片巨大的粉壁旁边。一个蓝衫的青年左手执壶,右手挥毫,在那壁上奋笔疾书。每落一句周围的年轻士子们便大声叫好。
左钧直扬眉一看,原来那青年已经接连写出了十首《忆秦娥》,墨色淋漓,词气清华,别有一番磊落风骨。左钧直心中暗暗也叫了声好,听见旁边人鼓掌叫道:“寿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啊!”
原来是寿佺,今日贡榜中名列三十九名的徽州才子寿佺。这个寿佺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本名入三甲,却因身为北齐重臣后代、在卷中引了《嘲哳曲》两句小词而被降了名次,险些落榜。
左钧直想《嘲哳曲》是她所写,寿佺敢在会试卷子中引用其中的词句,可谓是一大知音,心中对这个寿佺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好奇打量了一番。恰好寿佺墨汁用尽,一眼看到了穿白袍的小少年左钧直,当她是繁楼中行走伺候的童子,便呼道:“小兄弟,麻烦帮忙磨点墨。”寿佺是大族之后,身边常有书童伺候,不习惯自己研墨已成自然。他对繁楼下人这般客气,已是世家子弟中少有。
左钧直心道自己虽未害他,但他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嘲哳曲》惹了考官诟病,帮他磨个墨,也算是报答他知遇之恩。于是果真上前给他研墨。
寿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提笔又写,第十一首《忆秦娥》一气呵成,又引来一片赞叹。左钧直见他第十二首落笔就是“芳菲歇”,第四字提笔就是一个小“十”字,心中顿时跳了一下,手疾眼快一砚墨泼到了他长衫的下摆上。
寿佺正要发作,却见左钧直慌慌张张过来用自己的白袖口给他擦拭,极小声对他道:“寿公子万不可提故园二字,春尽、子规、啼血之类的黍离之语亦万不可用。”寿佺酒醒了一半,大惊,自己不过写了三个字,后面的词意竟全被这个不起眼的小少年给猜中了。他文思遽转,落出一个“南”字,将本来的萧瑟气息生生逆转过来。
十二首词写毕正要拉了白衣少年细问,却见左钧直飞快说了句:“污了公子衣衫,这就找人给公子拿件新的。”钻入人群消失了踪迹。寿佺本还要追过去,却被曲衡沙拉住往阁子里带,说是许多士子仰慕他大才,定要邀他同席。寿佺推脱不开,只得随他就座。
席间吵吵嚷嚷,聊了许多考场放榜之事,话题竟又转去说京城哪家的女儿美貌。选来选去,自然还是亲王之女鸾郡主最是绝色,只可惜年纪太小,卿生君已老。又说韦小钟,那是叶家公子看上的人物儿,自是没戏。最后还是左相的几个孙女儿、韩家的几个小女儿和其他一些京官家未出阁的姑娘们入选。这些新晋贡士们一个个向往着殿试之后金榜题名,便能如上个状元般一步踏入豪门,从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
寿佺颇觉无趣,笑话道:“恨只恨今上没有生个女儿,不然如今正当年华,各位的更有锦绣前程可奔啊!”
有贡士顺着他的话反讥:“自然,攀龙附凤,哪如家中本来世代簪缨!”
不少人亦附和道:“寿公子家世显赫,不知道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才入得了寿公子的眼?”
寿佺浑不理睬众人的讽刺,摹了个梨园戏中的相公摩科,摆了个螃蟹手,捏着嗓子唱道:“我秦衾是那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饭袋酒囊,怎配得上小姐剪月为魂、裁云为裳的国色天香?”众人哄笑不绝,原来这秦衾正是《嘲哳曲》中那个一生大起大落、大愚大痴、大彻大悟的情僧,这句话,亦是书中原文。
言及了这《嘲哳曲》,曲衡沙神秘道:“诸位可知这繁楼有个妙处,那《嘲哳曲》中的词儿,在此处俱被谱作了妙曲儿。在别处可是听不到的!”说着双掌一拍,两队乐伎抱着丝竹管弦鱼贯而入。众士子点了词牌,乐伎转轴拨弦,歌姬婉转开嗓,果然是绝妙难言。难得的是曲调与文意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有士子叹道:“那《嘲哳曲》名唤嘲哳,实则词藻警丽,读来口齿噙香,配上这曲儿,简直妙绝!”
“岂止曲儿好,诸位难道不觉得那书中的画儿配的也是极好的么?这书、画、曲,倒是三绝!”有士子是从外地来,追着问那书中哪来的画儿,被他人好一阵嘲笑:“那三绝书局为了防止盗印,其实是出了两个版本,便宜的是没画儿的,人人都买得起。贵的有画儿,印刷极是精良,一本一两银子,结果复印了数十版,每每都还是被一抢而空!不就一两银子么?值啊!”
听者有的眼前一亮,“三绝莫不就是说书、画、曲三绝?听说三绝书局和这繁楼的东家都是刘徽,说不准那癫语生,就是这繁楼中人!”
一语点醒,马上招来许多拥趸:“对对!那等风月笔法,一般人怎生写得出!”“说不定是哪个风流才子温柔乡里花光了银两,被那刘爷挟了写文哪!”“……”
寿佺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点拨自己的少年,心道这繁楼中果然藏龙卧虎,连个磨墨的侍童都这么聪慧绝伦。若说癫语生在这繁楼中,倒真有可能……
有人见寿佺兀自出神,问道:“偓仙,你不是最爱这书的么?怎的不作评判?”
寿佺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若真在繁楼中,我寿佺定要收了那癫语生!”
“男人也收?”
“收!你家不就有好几个么!”
“倘是个老婆子呢?”
“左五连大他二十岁的女人都收了,我寿佺大四十岁的也收得!”
长生是一条狗。
一条浑身覆着银白长毛、脸却黑不溜秋的大狗。
一条像是和哪吒一样见风就长眼看着就有她大半个人高而且还有不断疯长之势的巨狗!
左钧直发愁,真心发愁啊!
去年八月,《嘲哳曲》写了一半,刘徽看后十分高兴,让她去繁楼,说要介绍鬼手画师柳三生给她认识。
结果兴冲冲进了刘徽的屋子,还没见着柳三生,一团白毛球就滚了出来,四只肉爪子抱着她的腿不放,呜呜蹭爬。
哟,好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子。
刘徽随后抱着个一模一样的黑狗崽子走了出来。
“常胜回来!”
那黑脸儿的小白狗兀自抱着左钧直不放。
常胜?左钧直恍然大悟,原来是只斗犬。刘徽自诩江北第一轻薄浪子,斗鸡走狗那是一把好手。这只狗儿养大上了斗狗场,那便是叫“常胜大将军”。
“刘爷,那只黑的叫什么?”
“子龙。”
左钧直刚喝了口茶,险些喷了旁边的刘歆一身。常胜还算好了。子龙,子龙大将军,那古时的名将赵子龙赵大将军不气得在地下翻过身来才怪。
刘歆把常胜从左钧直腿上费力剥了下来,那狗儿的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回头对着她嗷嗷叫个不停。
左钧直顿时心就软了。她见过斗狗,其实十分残忍,轻则血肉模糊,重则一命呜呼。这狗儿似是有灵性,一见她就巴着她不放,她怎忍心让这么可怜又可爱的一只小狗儿去送死?
咬了咬牙,左钧直道:“刘爷……这常胜……可不可以送给钧直?”
刘歆不可理喻地看着左钧直,刘徽目光闪了闪:“这狗很贵的。”
左钧直狠心道:“钧直觉得……这回的《嘲哳曲》肯定能大卖,那分成钧直就不要了。再另外附送一个小故事。”
“你觉得能卖多少?”
“刘爷说给我什一之数,钧直觉得卖个五百两银子应该可以。”
“唔,五十两换这常胜?”
左钧直豁出去了,闭眼点点头。五十两,五十两啊!够她和爹爹活几年的了!
“……成交。”
左钧直欢欣鼓舞,刘歆大叫了一声“爷!”刘徽白了他一眼。
左钧直抱起那狗儿,狗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痒得她咯咯直笑。
“跟了我,就甭叫常胜啦,嗯,叫长生吧!”
刘徽面皮抽了抽:“你准备加写个什么故事?”
左钧直一门心思全在那狗儿身上,随口道:“就写个寒门女子救了只狗儿,那狗儿后来化为人形回来报恩的故事吧。”
刘歆痛心疾首:“姑娘,你的口味能别那么重么?男主角能别是一只狗么?”
左钧直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写天上的一个神仙受了重伤,化作狗儿流落人间,被一个凡俗女子捡了回去。神仙喜欢上了那个凡人,历尽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吧。”
刘歆无力妥协:“这个勉强能忍。”
常胜,不,长生从此跟了她,让她每天跑得脸蛋儿红扑扑的,倒是比以前看起来健康润泽了许多。只是她常常觉得,不是她在遛长生,是长生在遛她……
左钧直所不知道的是,她一出门,刘歆就暴跳起来:“爷!这纯种罗刹犬价值千金,白毛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无价之宝!”
刘徽无所谓地顺着怀中子龙的毛:“丫头喜欢,送就送了呗。”
刘歆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无限怅惘:“想常胜长大了是多威风凛凛的一头斗犬,居然要屈身去给一个小丫头做看门狗……”
刘徽道:“狗各有志。”
曲水,修竹,兰芷清芳。左钧直望见那片雅阁,长舒了口气。兜兜转转,几番碰壁,总算还是让她找到了翛翛的阁子。敲门无人答应,她只得在门口守着。守了会儿,天上飘起丝丝细雨来。左钧直无奈往门口靠了靠,谁知一靠向后倒去,狼狈跌进了阁子里——原来门是虚掩着的。
左钧直懵懵懂懂爬起来四面环顾了一下,发现墙上父亲的那幅画没了。定睛再仔细瞧瞧,阁中陈设与翛翛房中大略相同,然而不似翛翛清净,鸳鸯屏侧一只熏香小鸭,浓香馥郁,似有塞外的雪莲味道。榻上丹缣白绫被,散着干红四紧纱织的单衾,首饰盒子还在床边梳妆台上开着,各色金翠饰物精致琳琅,也不知是那个红牌姑娘的住处。
左钧直心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误闯了人家阁子,得赶紧离开才是。谁料刚迈了两步,就听见一男一女狎昵互语,正朝这阁子过来。左钧直脑子里嗡了一声,想着自己现在出去,定被逮个正着,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如先躲上一时,免得招惹麻烦。她回头一望,见墙角一个填漆彩戗牡丹蝴蝶纹的立柜,当下想也没想,拉开门钻了进去。
很久之后,左钧直仍然为自己当时犯的蠢耿耿于怀。她后来特地看过,窗子可以推开。她努努力爬出去就得了。
可是她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钻了柜子。
拉开了半边柜门,里边黑黢黢的一片。左钧直猫着腰,刚踏进去了一只脚,只觉得天晕地转,惊叫声被一只手紧紧压回了喉咙里,随即眼前一黑,柜门被无声带上。
柜中放了不少被褥冬衣之类的杂物,空间极狭。所幸左钧直身量纤细娇小,只觉被摆弄了几下之后,整个儿地窝在了身后那人的怀中。嘴被捂死,双手腕被牢牢钳制,两腿亦被那人长腿一伸,压在胫下。
左钧直欲哭无泪。
刘徽啊刘徽,我问候你祖宗十八辈。
长生啊长生,你这个吃货!害死我了!
……
左钧直悲了悲,觉得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救。屈起食指在那人虎口上写道:壮士饶命。手指触上去时,那人的身躯竟然紧绷了一下。见那人没有其他反应,又写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还待再写,耳边响起一个飘渺微细的声音,仿若游丝软系,却是呵斥的语气:“不想死就别动!”
虽是威胁,好歹是个保证。左钧直大舒了口气,那声音又命道:“别喘气!”
左钧直心中微恚,这人可真跋扈,不喘气,我不就死了么!却听见脚步纷沓,那对鸳鸯打情骂俏地进了阁。随即撞得阁门砰然一声,二人笑语声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和衣帛裂开的脆响。那女子本推半就娇嗔道:“沙官人好生猴急,妾身的衣服都被撕坏了!”男子狎笑道:“葳蕤姑娘恁个尤物,哪个男人忍得!”
左钧直早已听得习惯,心如止水,只是万分惊讶那女子被唤作葳蕤,却不是她印象中葳蕤的声音。
如果这是葳蕤的阁子,那她会认错便是难怪。葳蕤钦慕翛翛,视翛翛如姊,凡事尽力摹而为之。
可是若这真的是葳蕤的阁子,冒充她的女人是谁?真的葳蕤又去了哪里?
她心中砰砰直跳,浑然未觉身后那人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直到那人忽然低头,贴上她的脖颈。
左钧直被放养着长大,随父母四海游历,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在意男女之防。然而这种肌肤之亲却是头一次,左钧直浑身僵硬,只觉得那人埋在自己颈窝间深吸了口气,然后极轻极缓地呼了出来,如是反复了好几次。暖热鼻息拂过她颈侧,隐约缠绵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
龙涎香!
母亲身份特殊,她自幼对这种只有皇室才享用得起的名贵香料并不陌生。
这人,这人……她鼻尖都渗出凉骎骎的细汗来。
这人来自大内。左钧直虽不会武功,却听说过但凡深谙其道的刺客,身上不会留下任何能够被识别的东西,包括气味。这人身上亦无任何香味,直到吐纳内息时才带出龙涎香的味道。龙涎香的味道其实最容易被除去,除非,这个人在其中浸淫的时间达到十数年、数十年之久。
能在宫中连续不断呆这么久的人只有两种,而男人则只有两个。
左钧直多希望他就是个内侍,然而现在她一万分地确信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还是个中了媚芸的男人。
春楼中许多女子喜欢用合欢药,或溶水饮,或掺点心,或含于口中津液递送。男客大多不知其中门道,往往只觉得较外面更加销魂蚀骨,于是迷恋其中。繁楼中的合欢药俱是秘制,有三六九等,粉液烟诸形,媚芸为其中之最,亦是唯一的媚香。混合了西域大漠寸芸、天山雪莲等奇药,性极烈,男子只需闻得片刻便骨酥筋软,神魂颠倒,非得欢合或解药方能纾解。正因其惑乱于无形,力道劲猛,繁楼中一般限制使用,免遭客人诟訾。
看来之前嗅到的浓香,就是媚芸。
握着她手腕的手光滑温暖,是年轻男子的手。除了太子明严还能有谁?左钧直大惊之后反而大定。柳三生总同她唠叨,凡事要往好处看。比起大奸大恶之徒和采花贼之流,太子还是要强出许多的。更何况他没有一招结果了自己,中了媚芸还死撑了这么久的君子,挺不赖的。
唔,既然媚芸这么厉害,自己怎的没有半分不适之感?难道因为自己是女的?不对,刘徽说过,合欢药对女子也都有效。
额,刘徽。左钧直突然想起刘徽送过她一个辟香药囊,让她来繁楼中必须随身带着。
原来这药囊这般有用。
刚才明严在她颈间嗅了几下,大约是闻到了药囊之香,觉得有纾解之效。
此时此刻,显然渡人即是渡己呀!左钧直又屈指在明严手上写道:你中媚香啦
她不知明严此时为了保存体力,不愿用传音入密这种大耗内力的功夫。担心外人听见,便放了她手,亦在她掌心写道:你有解药?
左钧直暗笑:英明神武的太子也有这种憋屈的时候!
他又写:还敢笑?
左钧直暗想糟,刚才没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竟忘了他还捂着她嘴。赶紧回手轻手轻脚拉开衣领,将那药囊取出来放在他手心,又写道:能防不能解,解药在外面。
那对鸳鸯兀自忘情,喘息纠缠之声愈来愈烈,猛然只听那女子凄厉叫了半声,被捣了嘴,低沉地呻吟起来。
男人压着嗓子狠声道:“倭贼,和沙某斗法,你嫩了点!”
女子似是忍受着极大地痛苦,一字一顿地诅咒了声,却是扶桑话。
明严在左钧直手上划道:译
铁钩银划,笔笔带戾。左钧直腹诽道,到底是太子,写个字都带着颐指气使的风范。
只是他为何如此笃信她会扶桑话?难不成太子竟识得自己?自己难道已经名噪京城了?不可能……左钧直百思不得其解,气鼓鼓提指写道:
王八蛋
写完自己窃笑了一下,果然感觉到颈后呼吸一滞。
她可以用八种番语、十二大方言骂人——这个看起来金光闪闪的本事,她至今只在柳三生的强烈要求下“表演”过一次,观众只有柳三生、刘徽和刘歆三个人。
柳三生笑得打跌,刘歆捂着肚子直哼哼,刘徽摇着扇子挡着脸,伸手揉腮。
柳三生指着她:“你你你,哈哈,会这么多有什么用?哈哈,刘爷一句话就噎死你,哈哈……”
她有些儿脸红。不止柳三生一人说她这是屠龙之术,可她就是乐此不疲。父亲的中原官话、母亲的藏语和高昌语她自幼便会,云游时又学了暹罗、交趾、扶桑等四夷语言。至于为何要学?她略略羞于启齿。她能说学扶桑话,是因为对扶桑的古事记和妖鬼录近乎迷恋?她能说她学暹罗、交趾语,是因为对北荒南渐的上座部佛教兴趣满满?
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佛教,世以大乘为尊。
她置身于尊儒礼佛之世,受仁义之教、一苇慈航,却早已离经叛道,儒不儒,佛不佛了。
男人在折磨那女人。
森森凉意如百足之虫,一脚脚、一节节爬上左钧直的脊背。
女人听来是个扶桑国的忍者。可惜了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忍者荣誉,被男人践踏成泥。
然而左钧直害怕,却不是因为那男人狠辣的手段,而是她渐渐意识到,那被强灌入耳的声音,已经开始让她卷入一场朝中重臣党争夺权、勾结外国的巨大阴谋之中。
女人的咒骂和呻吟持续了约莫一刻方渐渐低沉至不闻,这一刻于左钧直如黑夜一般漫长。
死一般的岑寂之后,男人忽道:“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受死?”
左钧直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祈祷这房中还有其他偷听的人,男人的脚步却已经向立柜迈了过来。她只觉得身后一道大力袭来,整个人向外扑了出去。一抬眼,面前正对着男人的一双黑靴,旁边一把腰刀刃尖点地。
没想到明严如此不男人地把她丢了出来,左钧直吓得魂不守舍,话都说不利索:“大爷,都……都是误会!”眼前白光一闪,左钧直心中大叫:我命休矣!绝望地闭了眼。
杀人不过头点地。左钧直的头并没点上地。
伴着几声窸窣细响和绳索捆缚的声音,左钧直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面前那双男人的脚竟然悬空而起了!在空中胡乱蹬踏,一脚将她踢得滚翻在一边。
“半面妆是你什么人!”
那男人仅着里衣,狼狈不堪地被缚住双腕悬挂在堂中,面容狰狞,气势汹汹。缚着他的不是普通绳索,而是一根细得几不可见的细丝,绕过房梁,另一端似是牵在明严手中。男人愈是挣扎,那细丝勒得越紧,鲜血沿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了下来。
左钧直这才看清了一身黑衣的明严。古人曾评男子风姿特出者“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左钧直以为谬赞。然而明严覆了张人皮面具,左手指挽一丝,淡漠寂然地站在那里,她却觉得只能用“卓卓孤岩,肃肃松风”来形容了。
左钧直恍神片刻,猛然想起他虽然出手及时,险险救下了自己一条小命,但是把自己先推出去惑人眼目的做法,委实让人切齿。自己刚才竟会被他的形容迷惑!
明严冷冷地看着那男人挣扎踢踏了半晌,忽然伸手从他衣下摸了进去。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太子是药力发作了么?这是什么恶癖!
“沙荣,谁指使你去联络倭人?”
左钧直暗道太子问话还真是言简意赅,可从刚才看来,这沙荣何等穷凶极恶,岂会这么轻易就范?你还当他是你的顺民么?
那沙荣果然低头狂笑,然而笑着笑着,面容骤然扭曲,眼球像鱼目一般鼓了出来。
“沙荣,谁指使你去联络倭人?”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速度,明严又问了一遍。
沙荣额上青筋迸出,豆大的汗粒渗了出来,双手捏拳,头拼命后仰,痛苦至极,方才还在暴踢的双腿也无力垂下,在空中晃荡。
左钧直被这一突变惊得目瞪口呆,只听见沙荣突然嘶哑吼道:“我……说——啊!”
明严手从沙荣衣下收回,沙荣顿时空麻袋一样委顿下来,虚弱不堪。左钧直哪里知道刚刚古井无波的两句话间,沙荣已经经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明严指上金指环抻作一根长针,一截截摸过沙荣的脊椎,从棘突处钻下去,搅弄脊髓。脊髓乃痛觉神络之所束聚,那种痛楚几难想象。第二针扎下去,沙荣自腰以下便瘫了。沙荣也算个硬汉,却未撑过第三针。
海帮常年在东南沿海一带活动,与扶桑国暗中往来频繁。沙荣为朝中人与望月氏牵线搭桥,谋害太子。然而望月氏忍者心怀鬼胎,来到郢京执行任务后便同沙荣发生了火拼。
左钧直习扶桑语,本就是为了看扶桑国本国的典籍,所以对扶桑的风土人情、历史源流可谓了如指掌。海帮一心逐利,目光短浅,对扶桑国国内的情势甚至不如左钧直洞明。
只能说,沙荣找甲贺流望月氏,这个人选十分失策。
扶桑国忍者流派众多,甲贺、伊贺双雄并立。忍者无论何派都为雇主效命,然而鲜有人知不同派系之间其实有着微妙的差异。
伊贺是更加单纯的拿钱办事的忍者,甲贺望月氏却与扶桑的雪斋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织田政权江河日下,雪斋手握重权,虎视眈眈。那甲贺女忍引诱沙荣,背叛雇主,已经说明甲贺的行动另有目的。谁能保证雪斋的野心仅仅是扶桑大名?只怕连天朝疆域都在雪斋的大计之中。只要明严这天家独子一死,天朝政权必陷入动荡。乘虚而入,时机大好。
只可惜那女忍已死,无法盘问出扶桑人究竟是何计划。
唔,她操这份心作甚?礼部主客司、行人司、鸿胪寺……主持诸番国事务,智囊众多,更别说太子之父云中君了。云中君当年称雄东吴,垄断海上丝路,凭借与诸番贸易富可敌国。人说云中君通晓数国语言,常代皇帝垂帘面使,抚谕诸番,“凡四夷朝贡要务,上多咨之”。他对扶桑国的了解,恐怕无人能及。
这一趟浑水左钧直已经不想继续淌下去。她不能再让爹爹因为她受到伤害。眼看沙荣要将朝中与此案相关的人士全盘托出,左钧直蹑手蹑脚一步步挪向门口。
“想走?”根本没看清明严是何动作,沙荣的腰刀“梆”地一声扎在了她面前的门板上,刺着她的小半截月白头带。“解药。”他吐出两个字眼,毫不掩饰“若不给我找出来我只能拿你将就”的戾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
左钧直足下一滑,灰溜溜转了个弯儿去柜子翻找媚芸的解药。
天色擦黑,重楼叠宇瓦楞之间燃起莲灯,荧荧煌煌,通照碧云。左钧直回头看了一眼葳蕤的阁子,干净整洁,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腥气提醒着方才发生过一些事情,在这夜风中也将很快飘散。
葳蕤已经死了,被女忍杀死,并用化尸水化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沙荣杀了女忍,明严杀了沙荣。
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瞬间命赴黄泉。她更无法接受那个牙尖嘴利的葳蕤竟突然就不在了。她后悔她之前对葳蕤不好,对葳蕤刻薄。她之前觉得葳蕤千般可恶,然而葳蕤死了,她才发现葳蕤的“恶”其实都那么的微不足道,而自己又曾是多么的浅薄。
刘徽曾因她不给翛翛和葳蕤好脸色看骂过她:无人不是在贩卖,妓女贩卖自己的肉身,官员贩卖自己的良心,你贩卖你的意淫,谁比谁高贵?她是被自己的偏见蒙蔽了眼睛。
红颜薄命,人生无常。可是人命就该这么低贱么?权力和阴谋面前,一切都太卑微。
左钧直失魂落魄,繁楼繁华依旧,人声鼎沸,她脑子里却只有最后明严的那句话,来来去去回荡。
“左钧直,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她整个人都炸了。他认识她!他怎么会认识她!
左钧直太聪明,聪明到这句话足以让她害怕到死。
你,左钧直,我认识你,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父亲左载言的所有罪与罚,你,逃无可逃。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希望你能明智地活着,我将来能见到的,可别是一具尸体。
……
“左钧直!”
左钧直唬得跳出三尺之外,刘徽怒道:“爷又不是鬼!你怕成这样作甚!”
左钧直呆了呆,顿时只觉得刘徽无比亲切,歪歪扑过去抱着他的袖子“哇”地大哭起来。之前刘徽虽然总欺负她,但哪里有今天之事来得可怕?现在她活着出了那阁子,见到刘徽竟像见到了亲人一般。
刘徽被她出乎意料的举动惊了一下,直觉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半拖半拎地把她带进了旁边的空阁子,嫌恶道:“这鼻涕眼泪的,爷今儿刚换的新衣!”
左钧直哭了会儿,抽着鼻子道:“我是说呢,还是不说呢?我说了就要害死你了,刘爷……”
刘徽忙道:“那你还是甭说了。你这个闯祸精,说你把天捅了个洞爷都信。”
左钧直拿他袖子抹脸,一抽一抽道:“可是我好害怕啊,葳蕤死了……我也差点死了……”
刘徽脸色大变,握着她肩膀道:“葳蕤死了?葳蕤不是被那海帮二帮主沙荣点了作陪么?”
左钧直点头:“都死啦,都化成烟啦……刘爷,我不能说是谁,真不能说……”
刘徽见左钧直浑身发抖,心知此事不大简单。这丫头向来镇定得很,颇有自己的主见,若是小事不至于被吓成这样。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令左钧直如此忌惮。而左钧直亲见了之后现在还能活着,那人对她若不是留情,便是别有用心。他轻轻拍了拍左钧直后背,却一眼看到她月白袍子后面小小一片殷红,惊道:“丫头你受伤了?”
左钧直楚楚可怜地昂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了无血色,两根清淡的小眉毛拧在一起,抽抽噎噎道:“刘爷,我肚子好疼……疼了好久了……”
刘徽一摸她手,冰凉。脸色顿时黑了,拉开阁门吼道:“刘歆,去把翛翛叫来!”他从多宝阁里取了个罐子,拨出点黑乎乎的东西在杯子里,暖水釜里倒了热水,拿着杯子“噌”地搁在左钧直身边的桌子上。“喝!”
左钧直见他面色发沉,害怕道:“刘爷,我是中毒了么……”
刘徽目露狞色,语调森森:“是啊,你中了江湖剧毒月见红,以后每个月都会血流不止,喝了爷这赤砂甘水才能好……”
左钧直脸上唰地红了,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大惊吓后初潮突如其来,她只觉得腹痛如绞,完全没往月事上想。
丢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