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铁骑儿
小狐濡尾2019-03-18 14:2213,189

  “国泰民安福永昌,兴隆正利同齐祥,协益长裕全美瑞,合和元亨金顺良。惠丰成聚润发久,谦德达生洪源强,恒义万宝复大通,新春茂盛庆安康。”

  一向春风满面的春意楼老板陆二爷脸上,近几日冬雷震震,乌云沉沉。

  “这是那小先生说的?”

  伙计弓腰垂首,老实道:“是,那小先生说,这八句诗里任取两三字,都是响当当的好店名儿。”

  “俗气!”陆二爷从鼻子里哼了声。向来座无虚席的春意楼,今日只剩了稀稀拉拉几个过路的茶客。本来短粗的眉头,硬是拧成了个死结。

  “昨儿也没见这么少人——”

  伙计眼神向外瞟了瞟,更加小心道:“据说今儿小先生要讲《金鼓名将传》的最后一回‘穿云箭传奇’,说的正是当年的三箭定西关的罗晋罗大将军。”

  “风魔了!都风魔了!”

  陆二爷烦躁地踱了两步,咕咚喝了一大口茶,白瓷茶杯在檀木桌上重重一顿,气急败坏道:“走!去泰丰源!”

  正值冬月,大雪纷飞。

  泰丰源在京城城南涌金口,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不过是个两层的茶馆儿,挂着幅破旧的青幌,在闹市各色彩门欢楼中,十分的不起眼。街道上穿着褐衣褴袄的下层平民摩肩接踵,不时有两只鸡扑腾着飞出来,又被人呼喝着捉回去,留下一地鸡毛。地上厚雪被踩得漆黑。

  陆二爷拿香帕掩着鼻,气不打一处来。“这种腌臜地方,那些王孙公子也肯来?”

  及至门口,才发现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踮着脚尖往里瞧的人。别说进去听了,怕是连泰丰源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陆二爷正气郁间,见门口聚着的人堆里挤出一个熟悉的臃肿身躯。那弥勒佛似的胖子抬袖擦了擦脸上挤出来的一层油汗,喘着气儿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老何!”

  胖子听见有人叫他,骤然吃了一惊,见是陆二爷,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夸张油滑带着点自得的笑意。

  “原来是陆二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陆二爷依旧是端着阳春白雪的清高架子,哼了声道:“泰丰源的名儿如今在这京城上下如雷贯耳,陆某人怎敢不来瞻仰瞻仰?不料贵店好生气派,陆某人竟是一只脚都迈不进去!”

  老何笑哈哈道:“哪儿能!京城第一茶楼的老板来了,我这小店哪有不奉座之理!来来来,劳烦二爷屈尊,胖子给您开道叻——劳驾,让让,让让叻!”

  老何带着陆二爷满头大汗地挤到书场前面,招呼着伙计匀出个凳子给陆二爷坐。虽看不惯那凳子的粗陋,但瞅着那水泄不通的气势,陆二爷还是皱着眉坐了。

  书场上一桌,一扇,一惊堂木,却是没人。

  见到老何进来,有人不耐烦嚷嚷道:“这都等了三刻钟了,小先生还不来?这书是讲还是不讲了?!”一片应和抱怨之声如潮,老何擦着汗,张臂陪笑安抚道:“马上到马上到!定是雪大,路上耽搁了。列位客官甭急,小店每人免费奉红糖姜汤一碗!”侧过去,又绷着张黑脸指使小伙计去门口看看人来没有。

  陆二爷百无聊赖,四下里张望。这泰丰源茶馆,着实简陋。顶上的琉璃瓦泻下朦胧天光来,四面八扇窗户拿透光的白棉纸糊着,狭小的书场上燃着一大盆炭火,屋子里倒是暖烘烘的,光线却不甚好。相较于一楼人挤人人挨人的混乱,二楼倒是清爽括整许多,想必是专门辟出来给有身份有银子的贵人坐的。三扇屏风隔出两个包厢,正是听书最好的位置。其中人俱是锦衣华服,陆二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因逆着光,看不大真切其中人的模样。

  馆中人声鼎沸,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哎哟,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诶诶,说得就是你呐,还挤!”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那人身量颇高,估摸着是站在凳子上,拎鸡子似的拎起一个瘦巴巴的小个子。那小个子穿着身臃肿的大棉袄,一手抱着个鼓囊囊的袋子,一手抱着个小箱子,半张脸都陷在那硕大的棉袄中,双腿乱蹬,甚是滑稽。众人哈哈大笑,老何却急得跳脚,拨开众人喊道:“放下放下!——麻烦让让——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诶,您可算来了!”

  近处几人仔细看了两眼,乐呵道:“哟!可不是小先生!”

  老何犹嫌那小先生个头小挤不动,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金刚一般几大步冲了出去,将小先生搁在书场中央。

  陆二爷这才看清楚那小先生的模样,心中大为吃惊。

  原来这小先生,果然是个“小先生”!

  看他身量不足,眉眼秀气稚嫩,至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十二三岁能讲古讲得名动京城,不免叫人难以置信。陆二爷心道,恐怕又是个被拐了出来卖艺的娃儿。只是唱戏练把式的小孩多了去了,出来说书的少年却不多见——起码得记性好吧。

  少年一张小脸冻得青紫,抖抖索索把袋子和箱子放下,又在炭火边烤了一会儿,那冻得僵硬弯曲的小手方伸得直了。陆二爷瞅了眼那袋子和箱子,原来是一袋米,约莫有四五斤;箱子是个书箧,比米袋还大些。

  只见那少年暖完了手,又从袖中扯了块辨不出颜色的帕子来放在地上,接着竟脱了鞋,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出来站在帕子上。那鞋已经被雪湿透了,足趾尖儿还破了个洞。少年把鞋放在火边烤着,小脚在帕子上擦了擦,呼了口气,终于低头伸手去解那大棉袄的扣子。

  场中固然大多是常客,但也有不少是最近方慕名而来的。这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自顾自地做着这一连串事儿,良久,终于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那小先生?这么小?讲得出那《金鼓名将传》?扯吧!”

  “这小先生……怎的这么穷酸哪!”

  “可怜啊……”

  “怕是没爹没娘才会这么小就出来说书吧!”

  ……

  场中正骚动间,忽听见那少年开了口,清清亮亮说了句:“今日好大雪。”

  他仍是埋头费力解着扣子。那大袄显然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衬得那少年愈发单薄羸弱。然而一句出来,场中顿时鸦雀无声,怔楞着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点着头,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好大雪!”

  少年终于把那大袄解了下来,露出里面穿着的白色粗布小袍子,洗得发旧。将火边的鞋子翻了一面,又道:“片片大如钟。”

  众人茫然,想想雪片大如钟,也挺形象啊!莫非这小先生直入主题,已经开始说定场诗了?

  少年有模有样地抻了抻小袍子,蹭着足底的帕子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颇是孩子气。陆二爷看着那少年的模样,只觉得他五官生得并非不好,然而放在一起,却令人觉得平平无奇,倘是放在这一场的百千人中,定是泯然众人了。然而少年忽然咧嘴一笑,眸子顿时生了五色神采,令人目眩神惑。

  他笑嘻嘻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场中一静,哄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陆二爷摇摇头,本以为这少年能说书,看着也十分文气,作出诗来,竟这般粗俗。“难怪也只混得了涌金口!”陆二爷自言自语道。

  少年抿着唇,站在场中,待众人渐渐止了笑,方拱手道:“小子贪书误了时辰,让列位看官久等,实在罪过。小子讲完了《名将传》后,将奉送一段《南海十六国记》以表歉意。”

  场中一片欢呼叫好之声,陆二爷听见旁边一人对身边人道:“你是不知,小先生在涌金口是以讲番国的奇风异俗扬名的,那《南海十六国记》,恐怕比《金鼓名将传》还要精彩呢!”

  少年拿下鞋套在脚上,慢吞吞移到桌台前,清了清嗓子,一声惊堂木脆响,满座噤声。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夸我朝圣上之霸业鸿祚,赞京都昌荣盛景。想我朝圣上雄图壮志,东征西讨,北伐南抚,重开千秋之一统,万世之太平,丰功伟烈,震赫宇宙。”

  “说道帝者丕业,便不得不提战功赫赫的千古名将。列位看官今日来此,必然已经知晓小子这《金鼓名将传》,讲的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历朝历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不世英雄。列位看官便要问了,历朝历代都讲了,为何不讲我崇光一朝的名将?难道我崇光一朝,便没有足以千古流芳的英雄和名将了么?”

  少年顿了一顿,场中略略骚动起来,但闻人声议论道:“……我朝铁衣十八骑、萧山五虎……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英雄?更别提威震天下的靖海王、晏江侯了!……”

  少年微微一笑,一拍惊堂木——“列位看官说得不错!当今天下,入得了小子这金鼓名将传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有三位。”

  座下更是一片沸腾,有人大笑道:“小先生好大口气!”“可不是!天下英雄,竟只有三人入得了小先生的眼!”

  少年毫不理睬场中人的挑衅,眸中神采飞扬,继续道:“但人之功罪,讲究一个‘盖棺论定’,也就是说,小子这金鼓名将传,只——讲——逝——者!”

  一语既出,满场皆惊。

  少年道:“我朝三位可入小子金鼓名将传的英雄,一王一侯自不必说,芳名垂汗青,千载永不灭,世所公认。二名将功成身退,深藏身与名,令人钦佩不已。二位仍在人世,小子不说。然而还有一位名将,辞爵不受,回守南疆。一年之前,旧伤复发,与世长辞,年仅四十有余。”

  少年言声渐低,怆然悲肃。场中千百人闻之寂然,心中恻痛。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位名将,便是曾经三箭定西关、创下四十三战无一败绩之传奇的——穿云箭罗晋,罗大将军!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西关,壮士长歌入龙川。朱齐犹恨气数短,豪杰何惧埋青山!’”

  “将军三箭定西关,壮士长歌入龙川”两句一出,众人恍若梦回那英雄辈出四海叱咤的风云年代。遥想当年朱氏北齐、明氏南楚二分天下,诸藩并立。南楚皇帝,也就是今上,少负一统天下的鲲鹏之志,二十余载励精图治,先后降服东西藩国,十年之前挥师北上,前后五年征战,将北齐逐出关外。自此,南北两地法度一,货币同,有无相通,赀粮并济,文教相融,开启一代太平治世。

  “靖海王、晏江侯固然是喑恶叱咤的绝世名将,但毕竟都是出身世家。咱这位罗晋罗大将军,白身举于南越鱼盐之中,蹑足于行伍之间,全凭一己之百战军功崛起于西征之途。北伐战功与一王一侯不分轩轾,今上欲以加王侯之爵。诸位且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座中爆出一阵叫好之声:“好!布衣王侯!”“罗大将军是真英雄!”

  少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间将罗晋波澜壮阔的一生娓娓叙来。烽火起处,壮怀激烈;蹇滞之时,潇潇雨歇。直听得众人时忧时喜,如痴如狂,千情万绪,俱系于那少年晶亮双眸、翻飞薄唇。

  “想那罗大将军如此英雄豪杰,竟是终身未娶,晚景阑珊。临至去了,只有一名义子守灵。”

  南疆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罗晋未受封爵,不能享国葬之礼。是以罗晋之死,京城中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此时众人听闻他英雄一世,末了晚景竟是如此凄凉,不由得唏嘘不已。却有人碎嘴问道:“不知罗晋罗大将军为何终身不娶?”

  少年抿唇一笑,道:“此事恐怕这世间,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小子曾经游方南疆,倒是听过一些传闻——罗大将军爱慕皇上,眼中无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今皇上天威鼎盛,何人胆敢论及皇上私事半句?遑论与皇上相关的私情了。然而不敢说,并不意味着不感兴趣,少年抖搂出这么一个天大的八卦来,满场哗然,处处闪动的,皆是兴奋的、会意的目光。

  陆二爷眼神恰瞟到二楼包厢中,一个紫袍鸾带的年轻公子拍案而起,手却被里座之人按住。里座之人被屏风遮了大半边脸,看不清楚面容。然而那紫袍公子似乎对那人十分恭敬,触到他眼神后便抑着怒气复又坐下。紫袍公子站起来时,陆二爷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大惊。

  座下有人高声问道:“以往每一名将说毕,小先生你皆有一字评,不知今日罗大将军是为何字?”

  “仁。”少年声音稚嫩,落音却铿锵有力,毫无犹豫。

  “怎讲?”

  少年犹豫了一下,道:“当今圣上一统天下,文治武功垂宪万世,独惜其杀戮心过重,手腕酷烈无情。北齐皇室三十八人,包括刚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镝,一命未留。然而罗将军不杀降将,不杀俘虏,最善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过之城,俱得保全。北地能在战后三年之内得致仓廪丰实,户口蕃息,泰半归功于罗将军北伐之仁。”

  话音未落,二楼包厢传来一声冷笑,众人循声而望,但见那紫袍公子冷声道:“皇上之功过是非,岂容你这小小孩童置喙?”

  一语生威。场中顿时寂静了下来。众人都暗暗为这小先生捏了把汗。皇上弑兄自立为帝,酒宴之中狙杀藩王……这些都是世所周知的。然而纵有微词,谁又敢直言犯上?更何况若非心如石,腕如铁,又怎能平定这烽火乱世、傲睨四海?

  、

  陆二爷心道,这少年到底年幼,不知轻重。也是他树大招风,平日价在涌金口这种地方给平头百姓讲讲古也就罢了,谁知把不该来的人引来了呢。

  少年见那公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然而容端体肃,周身威势隐隐。一身深紫锦袍毫不张扬,却透着清贵之气。这公子坐在最外侧,里面亦有几人,只是光线不甚好,看不清模样。少年心道今上只有一子,单名一个严字。人言太子容色袭其父母绝代风华,世所罕有,这公子生得虽是正气浩然,却断断与风华绝代四字不沾边,想必至多是个京中贵族。心中踏实了大半,便道:“所谓‘青史字不泯’,自古名留青史之人,功业烂照之外,功罪自然也要任人评说。更何况当今圣上是万世明主,小子据实而言,圣上也不至于就因着两三句话就砍了小子的脑袋吧?”

  少年似乎听到紫袍公子里侧之人一声轻笑,又好像和紫袍公子说了句什么。未待紫袍公子再言,旁边包厢的一人却开口道:“小孩儿,你这小小年纪的,这些故事呀话儿呀,都是从何处听来?”这人语带笑意,说话轻飘飘的,颇有些玩世不恭的轻佻意味。天下一统之后,皇帝定都于南北两地之间的重镇郢京,郢京本就是“九省通衢”之地,各地人口夹杂。这人言语词句之后皆带着“儿”字,是标标准准的北齐官话,当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他衣着锦绣华丽,大冬天的手上却摇着一把坠着蜜结迦南的素色芳风沉香三十二骨扇,遮去了大半张脸。五根手指上倒有四根带着镶嵌玉石玛瑙的各色指环,富贵逼人。

  陆二爷久居京城,见多识广,单是凭那一把折扇便识出了此人的来历,心中暗道这位爷竟然也来了这泰丰源,看来今日自己这一趟,真没白跑。陆二爷常在达官贵人中周旋,心似比干七窍玲珑,细细揣摩了一下那人刚说的话,无端浮出了一个念头:这位爷看似随口一问,实际上却是给了那少年一个稳妥台阶下?

  那少年若是懂得明哲保身,当就坡下驴。

  然而只听那少年不服气道:“我不是小孩了,书都是我自己编的,评语也是我自己下的,与他人并无相干。这些故事,爷可曾在别处听过?”

  陆二爷暗暗摇头,这少年意气轻狂,那位爷的一句话,无论是试探还是开脱,在他耳里想必都成了讥讽。眼风扫向包厢,那位爷眯着眼,斜倚在椅上摇着扇子,神情莫测。旁边的包厢倒是又恢复了淡然,紫袍公子端正庄重地坐着,面无表情。

  《金鼓名将传》讲完,竟是无一人有走的意思。座下人已经紧着小先生尽快开讲《南海十六国记》。少年瞅了瞅屋顶天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紧锣密鼓地讲起来。交趾、安南、暹罗、三宝陇、北婆罗洲、实叻……各国风物异闻拈手即来,时不时夹杂语音古怪奇特的蕃语打趣,乐得众人前仰后合。有人问道:“小先生,你真能讲蕃语?”少年笑眯眯的,得意道:“当然会!”场中一阵骚动,几个人拥着一个褐肤厚唇宽鼻的矮个子站了起来。那人自称是暹罗商人,以暹罗语与少年言语,少年果然对答如流。暹罗商人翘着大拇指,以生涩官话道:“厉害!”座中一片轰然叫好,少年更是眉飞色舞,一双眼亮得如星辰一般。

  这一段《南海十六国记》讲完,又是近一个时辰。少年道了谢急急要走,众人却觉得意犹未尽,怂恿着少年再多讲些。老何自然巴不得茶客们多留会儿,也絮絮地劝那少年。

  少年扬着手上米袋,急道:“天色已经黑了,米还在我这里,爹爹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定是要出来寻我了。”

  茶客们笑道:“小先生,你在这里多赚些银子,回去和你爹下馆子,可不是更好?”

  少年急得直摇头:“爹爹不许我……”

  有人突然大声道:“这样吧,小先生,再唱一段《十八摸》,我们大伙儿就放你走,如何?”

  陆二爷大吃一惊,这《十八摸》不就是时下最流行的粗俗段子?这涌金口的人,当真下作!青楼里的姑娘们唱唱也就罢了,竟让这小先生当着百千人之众来唱,可不是下流?

  然而众人竟是一片应和之声,少年被困在场中,几乎就要哭出来,“我爹爹说,这个段子以后再不可以唱了……”

  那人“哐”的一声,在茶桌上掷下一锭银子,高声道:“小先生,甭管你爹爹不爹爹的,再最后唱一遍,这一两银子就是你的!”

  少年直直盯着那锭银子,眼睛亮了亮,细长泛白的指尖摩挲着怀中那个掉了漆的书箧,良久一咬唇,“好,一言为定。”

  陆二爷老脸一红心中一荡,暗骂无耻无耻,自己这种风雅之人,怎能听这种下流/淫词?顿时坐如针毡,眼神却半分移不开那少年的一张脸。忽然觉得他那并不十分出众的容貌突然标致了起来,那淫艳之词从那张淡红小嘴里吐出来,定是别有一番诱人情致啊……

  一片喧闹声中,少年挽起双袖,从老何手中接过七件子,右手执两片大竹板,左手五片小竹板。打板声一起,叫好声连连。大竹打板抑扬顿挫,小竹打眼密如雨点。

  陆二爷心道拿莲花落来唱十八摸,这倒还是头一遭听。

  打板三巡,少年启唇唱道:“城西走马杨柳树,城东观花燕子窝。林子大有好多鸟呀,听我唱曲十八摸。”

  “一摸摸上姐的手,十指尖尖细又柔。官家银子生了翅呀,淮堤十年无人修。”

  “二摸摸上姐的眼,眼仁黑黑清又圆。龙王一朝发了威呀,万人凄凄离家园。”

  “三摸摸上姐的鼻,鼻梁挺挺尖又直。鬻儿卖女心凄惨呀,朱门酒肉走得急。”

  “四摸摸上姐的口,嘴儿红红赛丹蔻。二两银子卖了身呀,骨肉分离入青楼。”

  ……

  陆二爷越听越是心惊,这哪里是秽词十八摸,分明是在说一年之前的那场淮河大水灾!借着一个风尘女子之口诉说身世凄苦,到最后竟直指朝中户部、工部和吏部的大员!

  “奉命捉拿逆贼左钧直!”

  竹板声犹在脆响,一队官兵杀气腾腾冲入了泰丰源,堵在门口的茶客被冲得人仰马翻,惊叫声嗷嗷一片,更多人茫然不知所以。

  左钧直?左钧直是谁?

  书场中混乱非凡,人们尚在惊诧之际,场上那少年已经被反剪双臂压倒在地。少年刚叫了声“你们有无王法!”便被勒了嘴,呜呜叫唤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楼上紫袍公子骤然撩袍起身,袖中金影一晃令牌正要出手,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啪”地将他手打了回去。

  “殿……少爷?”

  烛影摇曳,屏风半掩,在厢中人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独现出嘴角一弯似怒似诮的弧线。

  “金吾卫,非五城兵马司,没看出来么?”

  紫袍公子凝神一看,这才注意到这些官兵腰悬铜牌,罩甲上围项帕俱是赤色,果不是专司京城治安拘捕事宜的五城兵马司番子手。

  竟是上直十一卫亲军之一的金吾前卫!捉拿区区一个说书小子,竟然动了金吾前卫?

  眼看着那小先生被金吾卫粗鲁地拖出了大门,瓜子干果掀落一地,紫袍公子怔怔望向厢中人,“难道是皇上……”

  厢中人未点头亦未摇头,唇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小钟,去查一下左钧直是何背景。叶轻,跟着他们。”

  两条人影从包厢暗处掠出,无声无息消失在苍茫夜色中。紫袍公子望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低声道:“小小年纪如此博闻广识,莫非和江北左家有关?”

  两道凌厉目光射向他,“文职诸事你倒是清清楚楚,武备军功上却欠了些火候。”

  紫袍公子羞惭低头道:“少卿明白。”

  前一刻还是茶客满座人声鼎沸,下一刻已是杯盏狼藉空寂凄凉。几个伙计毛手毛脚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打翻的桌椅,老何死了爹娘一般哭丧着脸。门板大开,寒风刀子般刮了进来。

  有人立在他身边,任凭雪花扑了满身。那人伸出白净的一只手优雅地掸了掸项上那圈黑狐毛上的雪沫,不痛不痒地道:“这辈子都甭指望小先生再回来了,老何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卖三文钱一碗的大碗茶罢!”

  茶客们作了鸟兽散,老何平白无故亏了许多茶钱,自是痛心。然而痛心归痛心,他究竟是个实心肠子的人,那人这么讽他,他却也不放心上,反而呆呆问道:“二爷这说的,小先生怎的回不来了?不就一首十八摸?究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打个十几二十大板的,不也就过去了?”

  陆二爷冷笑一声,似是极为不屑,“这般没有眼力劲儿,难怪只能混涌金口。你啊,这辈子都甭想进朝天门喽!”

  朝天门是富贵繁华地,春意楼便是朝天门的第一大茶楼。京城人言“有钱朝天门,无钱涌金口”,说的便是这两个地儿。

  老何急道:“二爷,您就甭卖关子了。我这急呢!”

  陆二爷道:“摸摸你这脑袋,还在脖子上,便谢天谢地罢!你这泰丰源,今儿沾了龙气了知不知道?”

  老何“啊”了一声,“皇上来了?”

  陆二爷恨铁不成钢,“皇上来了哪里还是这架势?你这楼都要给掀了去!那贵人虽一直没露脸儿,但虞少卿虞大公子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虞大公子是什么人?太子殿下的伴读之首啊!能让左都御史的大公子如此俯首帖耳的,除了太子殿下,还能有谁?!”

  老何一拍脑袋,哭倒在地:“哎哟喂……小先生这可闯了大祸了……”

  陆二爷看着书场上七件子儿凌乱散落在地,小先生的大棉袄被践踏成了破烂流丢一口钟,那袋米也洒得到处都是,不由得深深一叹。

  年少轻狂,祸从口出而不知。只怕那出一两银子买他一首十八摸的,正是要诱他上钩的罢。

  小先生,倘是能留得一条性命,便好自为之罢。

  门外大雪滂滂,门内灯影幢幢。

  人来了又往,混乱之中,却无人注意到一只珠光宝气的手拾起了少年那个掉了漆的破旧书箧。

  打开,墨香扑鼻,一溜儿的新书排得齐齐整整。

  书脊上俱骑着“三绝书局”的篆字朱印,印泥犹鲜,殷艳欲滴。

  那目光便带了点深幽。

  少年被拖出去之后即被黑布蒙了脸。待再见到光时,已是在一座森森地牢。阴暗墙角点了几支火把,照亮了一排狰狞刑具。

  “你就是左钧直?”

  少年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见面前木椅上坐着个络腮胡子的百户,一双套着牛皮靴子的粗壮长腿搁在放着笔墨纸张的桌子上,气焰甚是嚣张。

  膝弯一痛,被身后的狱卒猛一脚踢得跪倒在地。

  “大人问话,没长舌头?”

  少年慌忙道:“草民正是左钧直。”

  “父亲可是叫左载言?”

  少年愣了愣,懵懂道:“是。”

  百户一摆手:“打!”

  少年尚未想透百户这三句话之间的关系,屁股上已经狠狠着了一板,疼得他大叫起来。身后那狱卒显然是个老手,没因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声有丝毫的停顿。板子十分有节奏的、带着均一的力道落了下来。

  少年被打了五大板之后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喘着气挣扎叫道:“不在大堂,未有审讯,这是……滥用……私刑!”他叫了之后,那板子的力道竟是更重,每一下竟都叫他浑身一颤,疼得无法呼吸。

  百户乜斜着眼,倨傲道:“审讯不是已经完了么?打的就是你,小逆贼左钧直!”

  十大板子打完,左钧直的白袍衫上已然一片血泽。百户讥道:“小逆贼竟是细皮嫩肉的,这么不经打!”两指夹起桌上的一沓讼案扔到他面前,道:“看看,可都是你说的?”

  左钧直下半身已经动弹不得,喘了口气,撑起身来扫了一眼,果都是他说书中的摘录。他讲金鼓名将传和一些旁的段子,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皆是常有,平日里在涌金口里口无遮拦地讲出来,言过而无痕,谁知竟有人会从头至尾一条条地记录下来呢?

  断章取义集并起来看,他当真是当得这一个“逆贼”的罪名了。

  左钧直虽是年纪尚轻世事欠历,这时候看了这一大沓的罪状,也是心底洞明——

  有人要害他,而且盯了他许久了。

  可是他不过说说书给自己赚点买书钱,何曾得罪过谁呢?

  他心中一片茫然,那狱卒捉着他手去摁印泥画押,他下意识地缩手。千户手中两个核桃喀拉拉磨了磨两声,阴阴/道:“再打。”

  左钧直没有机会再说话。他亦明白说了也是无用。朦朦胧胧失去意识前,依稀看见手指上一片殷红,不知是血,还是朱泥。

  “左钧直,左相第五子左载言之独子,生辰不详。两年前随父入京,居南城舂米胡同,一年前开始在涌金口各书场讲书。嗜书如命,能番语。邻里街坊、茶馆酒肆莫知其名,俱以‘小先生’呼之。”

  “就这些?”

  面前人一身明黄常服,峨如玉山。目似飞凤隐含威,面若秋水凛生寒。纵然看了数年,那眉峰一蹙嘴角一抿,仍是让韦小钟心簇神摇。

  眼看着冷冽的目光又要扫过来,韦小钟忙定了定神道:“禀殿下,那左钧直除了去茶馆说书和去书肆买书,鲜少与人来往。该去的地方臣已经都去过,确无更多消息。”偷偷窥了明严一眼,见他仍是皱着眉头看手中文卷,又小声补了一句:“谁能想到这么个穷酸小子,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之孙?”

  明严闻言仍是未语,又过了一会方抬眼问道:“可有调出左载言的案卷来?”

  韦小钟胸有成竹,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轴呈了上去,笑道:“这位翰林院典簿的民间传说,可比吏部帖黄上写的有意思多了,殿下想必也听说过一些罢?”

  明严略略翻看过左载言的履历,脑海中浮出一个人像来:白衣清萧,温文俊雅。前年金殿传胪,众举子要么痴然忘礼,要么慑于皇威讷口失言,独左载言进退有度,应答如流。他看过左载言的卷子,本是状元之才,却只被点了个二甲末名。虽是发往了翰林院,却又非授庶吉士,而是任了一个从七品的典簿之职,掌文移书启并典籍修缮。他虽好奇,然而政事浩繁,左载言亦不似其他新科举子那般营营,这个名字于他也就渐渐淡忘了。

  微一挑眉,明严淡淡然道:“彼时你尚未入宫。”

  当今天朝皇帝子息不盛,人皆知仅有太子明严一株独苗。虽无争储之虑,却未免过于孤单。是以皇帝在太子幼时便从朝中文武官员的子孙中选拔天资俊乂者入宫陪读,与太子同行同止,文训武教一视同仁。凡被选中者,举族俱以为荣。然而陪读的选拔与考核十分严苛,便是入了宫,此后每月的文武月试不合格者亦将被送回。十几年来入选陪读者数十之众,头一批中留至今日的却只有左都御史虞龄之长子虞少卿一人。如今跟随太子身边的有八名,韦小钟是唯一的女子。她本是前任太子太师的孙女儿,幼时便父母双亡,后来太子太师亦亡故,只余她孤苦伶仃一个。皇帝见她聪明灵秀,便破例也将她带入宫来随太子一同学习。

  明严“彼时你尚未入宫”一句轻飘飘地说出来,一向老成持重的虞少卿亦是低低笑了一下。韦小钟知道明严是在笑话她入宫后带起了众侍读少年的八卦风潮,脸上不争气地红了一红,心底却是蜜甜蜜甜。须知太子性格颇类其父,清冷寡情,偶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真是不啻金玉。

  韦小钟在明严身边待了好几年,对他的喜怒已经拿捏得十分到位,偶尔耍耍女儿家的小性子甚至装娇卖痴,那是她韦小钟的特权。腆着脸道:“那小钟真该女扮男装,早几年入宫啊……”

  殿门轻叩三声,两重一轻。明严命道:“叶轻进来。”

  入殿的少年剑眉星目,里外都透着冷毅。他行走无声,所过之处却带起一阵风来,拂得韦小钟的茜色裙裾飘了两飘。韦小钟撇撇嘴,小声嘟哝道:“凶巴巴,冰块脸。”

  叶轻走到明严面前施了礼,道:“左载言连夜入刑部,领了左钧直之罪。”

  明严微讶,敛着眉收起手中案卷在左手上轻拍了两下,向韦小钟道:“说说左载言。”

  韦小钟应诺,说道:“据说左载言出生后,异士见之曰‘此子相殊,乃是“红颜劫”,一生将养于女子之手。’试想,当今之世男子为尊,女子大多不出闺阁。男子为女子所养,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左相闻之大为不悦,将那异士驱走,不许他人再提。”

  “江北左家,乃是天下闻名的诗礼簪缨之世家大族。及至左载言这一代,更是满门俊华,四子入仕。左载言少负才名,生得又潇洒倜傥,自小便被族中寄予厚望。然而弱冠那年,左载言竟痴恋上了一名大他二十岁的西域孀妇,拒了家中所订的婚事,甚至与父亲反目。左相大怒之下,将左载言逐出左氏宗庙,断绝父子关系。左载言销声匿迹十年之后,孤身出现在郢京参加科考,中举后任翰林院典簿。今年年初,皇上命大学士凌岱泯主持编撰《太平渊鉴》,左载言被选为纂修官之一。看左钧直的岁数,当是左载言与那孀妇所育之子。”

  虞少卿忍不住问道:“左载言为何会独自带着孩子回京参加科考?既是入仕,便免不了要与父亲兄长相见,岂不是尴尬?”

  韦小钟道:“左钧直那孩子曾提过,他娘亲已经去世。据说那孀妇十分富有,左载言一介书生,有何所长?恐怕在外十年,皆是为那妇人所养,可不是应了那句谶言。后来那妇人过世,钱财散尽,想来他除了回京做官,别无选择。”

  虞少卿叹道:“是了,典簿薪俸微薄,也难怪那孩子过得那么清苦。”

  明严忽问道:“左载言在翰林院,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韦小钟摇头道:“左载言入翰林院后,极少抛头露面,亦不参加任何聚会,恐怕是不愿与旧人会面。其他官员亦甚少与他来往,独凌岱泯凌大人十分赏识其才能,特拔为左右手协编《太平渊鉴》。要说得罪,不如说是招了妒忌吧。”

  明严点头道:“我知道了。”看了看叶轻,又问道:“挺之和段昶他们怎的还没到?”

  叶轻眉尖耸了一下,道:“刚才,打起来了。”

  韦小钟怒道:“多说几个字你会死啊!”

  叶轻道:“不会。”却又闭了嘴。

  韦小钟正要发作,又进来三个少年。年长些的一个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其次的一个相貌朴实温和,看着十分忠厚可亲。最小的一个大约十四岁,小小年纪已然有猿臂蜂腰之态,一看便是个练家子。只是这练家子眼下最是狼狈,脸上几处青肿,衣服也被撕破了。温和忠厚的少年身上亦沾着些尘灰。

  明严看着那小少年,皱眉道:“林玖,鸾儿又欺负你了?”

  名叫林玖的少年忙摆手道:“不是!郡主对臣很好!”

  明严哼道:“一心护着鸾儿,问你也没用。”看向温和忠厚的少年,“段昶,你说,不得偏颇。”

  段昶称了声是,斟酌着词句道:“今日鸾郡主过来寻我一起玩藏钩之戏,括羽总输。”

  韦小钟嗤笑道:“他以前必没玩过,你们几个肯定又合伙骗他,他自然输咯。”

  段昶涨红着脸,接着说道:“因为括羽老输,鸾郡主便说要罚他给自己当马骑。括羽打死都不愿意,闷声挨了郡主几鞭子。郡主见他不哭不叫也不反抗,便生气了,命我们几个揍他,揍到他哭为止。”

  明严摇头叹道:“鸾儿真是被我和你们几个给惯坏了,以后不能这么由着她。”又若有所思道:“要括羽那孩子哭,委实有些难。”

  段昶点点头:“是啊,自然被我们打了,括羽仍是不哭。但后来估计被打得狠了,那小子竟然破天荒还手了。”

  虞少卿讶然道:“哦?林玖就是被他伤的?之前一直逆来顺受,我还道他不会武。”

  韦小钟撇嘴道:“从小在军中跟着罗晋将军长大,不会武才怪。”她看向林玖,“阿玖,你是我们几个中除了叶寡言外最能打的了,怎么会伤?”

  叶轻寡言鲜语,韦小钟便呼之为叶寡言。他和林玖是明严身边八名侍读中唯二的武官之后,是以身手也是最好。

  林玖哭丧着脸道:“那就一小野狼……我算好的啦,飞飞和左杭都见血啦。”

  段昶忙道:“后来打得惊动了亲王妃,才算停了。现在飞飞、左杭和括羽三个都在亲王妃那里包扎。”

  明严竟笑了下,看得韦小钟又是一恍神。“这小子再不出手,我就要把他赶回南越去了。对了,他文试的卷子如何?”他望望陆挺之,眼神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们不是暗地里央着凌岱泯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里面刨了个能难倒满朝文武让括羽翻天掀地这辈子都写不出来的题目么?”

  陆挺之没料到这事儿明严竟也知道,他们这么多人排挤一个十岁小孩,半点退路不给,说出来毕竟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他应对十分机敏,笑道:“殿下,刁难新人不是我们武英殿侍读班子历来的规矩么?刚才小钟也说了,若没有真本事,怎配在殿□边立足?”他从袖中摸出一纸文笺,呈与明严,“然而说来也奇,这题昨日竟让他给破了,真真有如神助。”

  明严看了他一眼,接过文笺,一看到那题目,面色就沉了。文章不长,他很快便看完。文笔果断,简练无华。说理不尚文法气势而以谨严取胜,证论多不循古而取身边实例,是十来岁孩子中少有的浑朴大气。这等文风,倒是和括羽此前一脉相承,不像是他人代笔。

  明严递与虞少卿,“少卿且看看,你会作么?”

  虞少卿浏览了一遍,额角沁汗,惭道:“若非此文指明,臣确不知出处。满朝上下,怕是除了凌大人这般博览群书之大儒,无人能解。臣以为,此文确属括羽所作,但恐怕那题意,是有人点拨过的。”

  明严冷笑道:“有趣,括羽入宫不过一月,所识之人不过你们几个,何人会帮他破这个题?破题者既有如此大才,我等在宫中这么久,竟全然无知?”

  陆挺之道:“我们盘问过括羽那小子,他只说他是自己去文渊阁翻书无意中翻出来的。文渊阁卷帙浩繁,要说翻个一年都难找到一句话的所在,他竟能三日就翻出来?我们自然不信,又狠狠虐了那小子一番。那小子实在太倔,死活不开口,我们也就只能作罢了。”

  明严道:“好了,这事儿迟早会水落石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说之前,照例有句话要同你们说清楚。诸位既是选择了留在武英殿,那便需要明白所效忠之人是谁!你们眼中,只能有皇上,姓氏、家族都必须抛开。你们所打拼的,是一片属于你们自己,而非父辈、祖辈的天下,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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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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