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接忘归
小狐濡尾2019-03-18 14:2812,082

  左钧直茫然地四面望了望。深秋凉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氅,微微有些等得不耐了。

  大约因为去年是个暖冬,今年的天气格外的冷。虽方十月,已经像入了冬一般。

  只是这御花园中,各种不知名的灌木仍然苍绿蓊郁,各色菊花、木芙蓉、秋海棠、寒兰等花朵傲然吐艳,不输春日的万紫千红。

  莫名突然被从职方司召来这个地方,来了却也不见半个人影,左钧直颇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那些半人高的灌木枝叶簌簌晃了起来,左钧直心道这御花园中还养了什么兔子之类的小兽不成,便见一团黄灿灿的小毛球滚了出来,身上巴了好些断枝和草叶,一瞅着她,嗖地蹿进了她的毛氅,扒拉起她的官袍,抱着她的腿蹭地爬了上去,末了还不忘从里边儿把她的官袍拉扯整齐。

  左钧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腿,娘吔,是西洋书上画的树袋熊吗?抱得这么紧!

  正待撩了袍子把那小毛球剥下来,却见前面匆匆忙忙跑过来几个太监和宫女,焦急万分问道:“这位大人,有见到小殿下吗?”

  左钧直道:“有……啊!”

  大腿被掐了一把!

  左钧直识相地随便伸手一指:“往那边跑去了!”

  刚刚被掐的地方被奖赏般地揉了一揉。

  左钧直心中直冒火星儿。

  太监和宫女们又巴巴地向她指的方向奔了过去。

  “咚!”

  小毛球掉下地,从她官袍下面爬了出来。

  左钧直看着那小毛球灰头土脸的模样儿,还一脸得瑟的笑意,脸都绿了。

  早听说明德太子不是一般的皮,可这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皮啊!

  他爹她娘,他爷爷他奶奶,何曾听说过是这等脾性的!据说他爹一生下来就是不哭不笑,不说不闹,不跑不跳,好几年女帝都是忧心忡忡,以为生了个痴呆儿子……感情是都积给他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儿,小毛球非常有太子气概地一手叉起小肥腰,一手高高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叫左钧直!本太子认得!”

  左钧直颇感欣慰。

  她生得这模样委实一般,别说放在人堆里完全不起眼,便是和别人打过照面,别人也很容易一转身便忘了她的样子。所以,至今还有不少官员见了她,首先是发一下愣,然后讷讷地说“咳……你是……”或者是“哎……”

  这位明德太子应该是在咸池见过她。能令太子印象深刻,她左钧直甚感荣幸啊。

  “咳咳,太子殿下好记性!”

  这话本也说得相当没体统,但是小毛球准确地判断出这是一句对他的赞扬,十分满意,慷慨大方道:“你刚才帮了我,我赏你不用叫我太子殿下!”

  左钧直觉得这小毛球甚是好玩,“不用叫他太子殿下”,这事儿也是可以用来打赏的?瞧着四下里没人,便有心逗他一逗:“那我该叫什么?”

  小毛球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准你叫我明明德!”

  左钧直哽了一下。“为什么不是明德,而是明明德?”

  “德”字就算了,皇帝已经诏谕天下无需避讳。只是还连着两个“明”字,这也忒……忒拿她的脑袋当儿戏了。

  小毛球振振有词:“我姓明,封号明德太子,所以当然大名是叫明明德啦。明是姓,明德是名,那些人都不懂!”

  左钧直扭过脸噗地笑了出来。这小萝卜丁还知道名啊姓啊号啊呢,文华殿的太子太师估计攒了一肚子的血吧?

  心中窃笑,左钧直毁人不倦地竖起大拇指:“我懂我懂,明明德,好名字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太子殿下真是好学问!”

  小毛球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栽栽地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小腿,感激涕零:“你真是本太子的知音!翰林院那帮老头儿都说我乱讲,父皇也说我不对!”

  知音?老头儿?这些好的歹的词儿都是谁教这小萝卜丁的?不过,反正他是太子,爱怎么叫怎么叫罢……

  小毛球扯着她的袍底擦了把鼻涕,伸出两只肥短肥短的小胳膊:“抱!”

  左钧直脸色黑了黑:“禀明明德太子殿下,臣不会抱孩子。”

  小毛球挑了挑两条漂亮的小眉毛,不悦道:“本太子脖子疼!”

  唔,难为他一直费劲儿昂着头同她说话。

  左钧直皱皱眉,俯身两手穿过他腋下,像提小时候的长生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小毛球嗷嗷挣扎:“不是这样抱的!”

  一通手忙脚乱地纠正姿势中,小毛球不小心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胸……

  “哇!”

  小毛球两只小凤眼亮闪闪地,瞪得溜圆。

  “你是姐姐……”

  左钧直慌忙一手兜着他的小屁股,一指抵上嘴唇,“嘘……”

  事已至此,她选择了妥协:“好明明德,乖明明德,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小毛球一听见“秘密”二字,异常兴奋,在她怀里手舞脚蹈道:“我知道我知道。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是姐姐,就会被抢去给别人做妈妈。”

  这是什么歪理……左钧直费力想了想这句话的含义,终于还是放弃了。但是……姐姐……这个称呼好像有问题啊。……不管怎么样,这小萝卜丁能封住口就行。想到这里,她眉开眼笑:“乖……真聪明!”

  小毛球见她笑了,欢欢喜喜凑过头去在她脸上“吧唧”一声,响亮地亲了一口。

  !

  这这这!

  “咳咳!”“咳咳!”

  一片老少中青的咳嗽声响起,左钧直顾不得被小毛球涂了一脸的口水,又惊诧又尴尬地转过头去——

  爹爹吔……

  明严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后面恭谨树了一排的内阁和兵部大臣。

  悲情啊,只能唾面自干了!

  左钧直膝盖一弯跪下地去,把小毛球端端正正地祭在身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毛球一落地,蹬蹬蹬地扭着小屁股跑过去抱住明严:“父皇父皇,这个左钧直赏给儿臣好不好?”

  左钧直觉得被这秋末冬初的寒风吹得一头一脸的凌乱,跪在地上,如芒刺在背,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那些阁臣和皇帝的表情。

  明严弯腰将小毛球抱了起来,伸指抹干净小脸上的泥灰,道:“左钧直是朕的臣子,怎么能赏给你呢?”

  左钧直松了口气,吾皇英明。

  小毛球看看地上的左钧直,又看看明严,对着手指瘪着小嘴可怜兮兮道:“儿臣、儿臣都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些太监和宫女一点都不好玩……括羽叔叔又走掉了……儿臣……儿臣……”一双小凤眼润润的盈满水泽,将泣未泣,万分的惹人怜爱。仿佛不答应他的要求,便是天大的罪过。

  左钧直暗叫不妙,这小萝卜丁很懂不能和他皇帝老子硬来啊,可这招以退为进,可比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厉害了不知多少。

  明严凤眸明亮而犀利,将小毛球看得一点一点地低了头,终于是两只肥肥白白的小爪子抓住明严肩上的龙袍,委委屈屈地埋下头去。

  “皇上!”

  明严身后的阁官哗啦啦全跪了下了去。“参见皇后娘娘!”

  左钧直只觉得身边丽裾翩飞,似百花锦簇、百鸟朝凤。杏色缎舄过处,轻尘生香。

  明德奶声奶气叫了声“母后”,便闻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是沈慈将明德抱了过去。

  明严柔声道:“你又有了身孕,不可走得这般急。”

  沈慈叹了声:“方才嬷嬷们跑来说德儿又丢了,我心急,就……”

  明严道:“母皇过些日子便会回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慈低低道:“皇上国事缠身,这些,都是臣妾的份内事……”

  后面的话低至难闻。又喁喁低语了一两句,沈慈便抱着明德告退了。

  皇后深居后宫,外臣甚少得见。左钧直也不过是在正旦大朝会之类的庆典上远远见过沈慈,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听见帝后二人交谈,还是头一次。

  人说帝后二人相敬如宾,看来所言非虚。而明严这么多年来未置妃嫔,也确乎难得。

  只是左钧直却觉得,这一对天成佳偶,彼此客气到这份上,未必有对门卖豆腐的那一对夫妻过得快活。

  原来在御花园有一场蟹宴。

  十月,湖蟹河蟹与稻梁俱肥,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这一场蟹宴,用的都是扬州新献的贡蟹,只只大如瓷盘,紫螯如拳。

  八角亭榭四面围上遮风黄幔,红泥火炉融融生暖,熏着海棠花气、黄酒醇芳,未饮而已醉。琥珀般的镇江香醋盛以白玉小碟,姜丝、蒜末切得精细,香气扑鼻。鲜活贡蟹洗净了,用蒲色蒸熟,红黄澄亮,诱人无比。揭开脐盖,里面膏腻堆积,玉脂珀屑一般甘腴肥美。人人面前,白银精制的叉、刮、针、钳等“蟹八件”一字儿排开。好些个阁臣都是吃蟹的高手,吃完蟹肉,剔出胸骨,八路完整绝似蝴蝶。

  左钧直初时十分忐忑。与宴官员的阶品和年纪,差不多都要好几个她才抵得上……

  但是几只螃蟹吃下来,她也算是明白而且坦然了。

  她得去趟关外。

  自入夏以来,天军渐渐化被动为主动,扭转了过去一蹶不振的颓势。个中原因,一方面是京军和东北边境守备军逐渐磨合为一体,夏侯乙旧部与叶轻为首的新晋将领之间的矛盾慢慢化解。另一方面,便不得不又提到括羽。

  这括羽是个奇人。

  赴战不过半年,已经有无数故事随着一封封军报传回京城,为朝野上下所津津乐道。

  他抵达叶轻部队的时候,兵部关于他的军帖还没到。可他是拖着女真呵不哈部一支突袭小队的二十四颗人头进的军营,一身煞气冲天,竟是无人敢拦。

  仅此一战,朝中此前那些说他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的人一个个都默默地闭了嘴。

  边军之中,功赏牌分奇功、头功、常功三等,凡挺身突阵斩将搴旗者,予奇功,升职三级、赏银二十两;生擒敌兵、捉敌奸细或斩杀头领者,予头功,升职二级、赏银十两;斩敌首级者,予常功,升职一级,赏银五两。虽无前功,勇猛作战被伤者,予齐力,赏银有差。

  括羽每战必为前锋,凶悍无比,杀将无数,所立军功,足够他升至上将军都不止。

  据说攻打开原城时,括羽城下叫阵,女真大将都烈在城上轻蔑道:“天军无将邪?令此白面黄口小儿郎出战!”

  括羽拈弓搭箭,大声喝道:“射汝盔缨!”

  都烈量那距离甚远,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孰料括羽一箭射去,都烈盔顶红缨应声而断。

  都烈大惊失色,又闻括羽道:“射汝左目!”慌忙向右躲闪。凌空一箭势如流星,正透他眉心。

  原来那一箭,瞄的本就是他右眼。

  括羽冷笑:“白面黄口小儿郎说的话,你也信!儿郎们!都烈已死,攻城!”

  开原城一役,天军大获全胜。自此,天军在辽东站稳脚跟,将女真、北齐逼回辽河以北。

  女真北齐联军辽河失守,阵脚大乱,叶轻所率京军却愈战愈勇。两军主力在铁狮子口对峙一月,女真北齐联军提出各自退兵三十里,停战和谈。

  这和谈,自然就需要朝廷出面。

  眼下关外极冷,哈气成冰,土都冻结了起来。两军交战之际,剑拔弩张,稍一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自然是没什么朝臣愿意去做这个要命的差事。更何况和谈这事儿,微妙得很,吃力又不讨好。

  最终定下来去办这事儿的,是兵部右侍郎和左钧直等兵部一干人等。萧从戎老了,年轻力壮的左右侍郎总归是要去一个的。左钧直呢,说起来也还是真非她去不可。职方司最大的官儿也就是郎中大老爷,下头就是她。她又专司四夷归化、深谙北境地理人情。北齐、女真也是夷族,所以这差事推来推去,终究是落到了她头上。

  事实上,除了和谈之外,还有一桩秘密要事——那就是得把私下奔去关外寻找括羽的鸾郡主给毫发无伤地接回来。

  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左钧直心中重重一叹。

  这鸾郡主,虽然刁蛮任性,可是对括羽,还真是一片痴情。

  可是早知今日要历尽千辛万苦去关外两军阵前找他,当初又何苦要逞一时之快,逼得括羽无法再在宫中立足,无奈投军呢?

  人间事千回百转,往往都是悔不当初。

  只是,鸾郡主的括羽,起码还知道去哪里找。

  她的常胜呢?天涯海角,他又在何方?

  抗击女真、北齐联军的天军,分别以周星、叶轻为左右大将军。那周星是名曾经参加过伐齐之战的老将,为人谨慎正直,作战严谨缜密,与叶轻二人并肩御敌以来,有攻有伐,能守能防,倒是成了忘年交。

  左钧直在去往关外的路上,又听闻了不少内情。

  这和谈一事,在军中亦分作两派。

  大部分将领是赞成和谈的。不为别的,只为这气候实在过于恶劣。未至腊月,已经下了两场大雪。许多将士非是北境人,不适应这酷寒天气,冻伤者无数。北方河水结冰,水运受阻,连日征战之下,征衣、粮草给养上也出现了短缺。

  独独括羽坚决反对和谈。他的理由直接明了:女真、北齐联军作战年余,未进寸土,战备必已耗尽。绝不可以因此和谈予其喘息之机,而应破釜沉舟、一鼓作气,灭其主力。

  此一事周星和叶轻不敢妄断,上报朝廷,内阁也是主和。

  据说朝廷要派出使臣和谈的消息传到军中,括羽当夜便去叶轻帅帐中大闹了一番,大骂“文臣误国”,吓得所有人心惊胆寒。

  左钧直也觉得,这括羽虽然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也未免太专横霸道了些。果如军中笑言,是个匪气十足的南越蛮子。

  左钧直等一行到达铁岭的天军大营时,天正擦黑。崇山峻岭莽莽苍苍,巍峨雄壮。十里连营灯火点点,执矛巡逻的士兵铁甲生寒。偌大营地,十数万大军,竟无一声嘈杂之语,整齐划一,警惕得如同丛林之狼,随时准备应声出击。

  大营为叶轻镇守。

  两方达成和谈协议后,天军主力撤回铁岭一带,留周星、括羽率五万大军驻扎在铁狮子口以南十里处。

  迎接他们的自然只有叶轻。左钧直也略松了口气。若是那括羽在,定是不会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

  天气奇冷,好在每个营帐中都燃有熊熊大火,亦有热姜汤供应暖身,不然真是活不下去。军中条件简陋,左钧直随意用滚水沃雪洗了手脸,喝了些羊汤,已然觉得满足。她深知自己能有干净宽敞的营帐住,已是较一般军士好了许多。看到叶轻派来照应他们的侍卫皲裂的手掌和皴红的脸颊,只觉兵事艰难、军士不易,她只望这次和谈能够成功,起码让将士们顺利度过这一个严冬。

  此前已经和女真北齐联军约定明日在铁狮子口谈判,左钧直料理完杂务之后,便早早躺下。接连几日马不停蹄,确实是十分困倦。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声号角似从天边响起,沉浑低郁。这声仿佛浓云从头顶上四面八方聚涌而来,听得人胸口发闷。

  左钧直直觉不妙,猛然翻身下床。她本是和衣而眠,掀了被子只觉得身上的棉袄都不顶用,寒气迫骨。但帐外纷起的人马呼喝跑动之声让她莫名紧张,扯了厚棉罩衣披上,匆匆出了帐门。

  一队盔明甲亮的兵马嗖地从身前飞驰而过。无数支火把如千百长龙一般向营门聚去,旌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招展,但闻蹄声动地,约莫有数万人马疾驰而出,冲北席卷而去。

  为何夜中出兵?

  明明两军已经约定停战和谈,为何半夜里又作起这般大的声势来?

  左钧直疑惑不解,直奔叶轻营帐而去,营帐之外却被侍卫拦下:“口令!”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我乃兵部职方司左钧直,求见将军!”她举起令牌,见到旁边兵部侍郎几个也都奔了过来。

  这口令是入营时叶轻侍卫所秘授,据说是主帅周星——军中人称“星爷”者临走时所定。据说周星与罗晋乃是同乡,一齐投军,交情极好。这口令借了罗晋大将军生前的诨号,是对罗晋的怀念和敬仰。左钧直在兵部已经有了些时日,从郢京一路沿着军驿过来,和军士们打交道虽还不算太多,但已经分明感觉到穿云箭罗晋已然成为士兵们心目中的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民出身,或许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更或许是因为他不受禄爵孤守南疆,他较归隐的靖海王和晏江侯更具悲剧英雄和草莽豪侠的色彩,亦更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前方战事有变,周帅五万大军有危,叶帅已经率兵救援。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在营帐中暂作休息!”

  几人俱是心中咯噔一声,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战事有变?!

  大军有危?!

  唯一能做的只是等。

  前线的消息一个一个地传了回来。

  众人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是夜寅时,北齐大军罔顾和谈之约,兵分四路,前后包抄,突袭天军驻地。

  天军奋起抵抗,这时四面火箭如蝗,铺天盖地,天军五万大军,顿成一片火海。

  火箭之威力,本不该有这么大。

  问题却出在五万大军所穿的棉服军袄上。

  左钧直亲眼看到一名侍卫脱□上军衣,凑近火炭。尚未触及,只见荧荧火苗“蓬”的一声骤然突起,瞬间张作大片烈焰扑腾而上,惊得那侍卫赶紧放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件厚重军衣已成灰烬。

  太可怕。

  这若是穿在人的身上,根本不及脱下,整个人已被烈火吞噬殆尽!

  兵部侍郎抽出一根棉丝细细看过,又用指甲轻一刮,面色剧变:“这棉是浸过蜡的!”

  一旁的左钧直早已面容灰败,心中惨淡至极。

  她终于是懂了!

  是刘徽!

  是刘徽!

  是刘徽!

  繁楼中,他对兵部曲意逢迎!

  北境边路,他向库部捐赠百万银钱的冬衣!

  何其慷慨、何其豪爽!

  她曾对他此举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她终于是懂了。

  可她懂得太晚了。

  五万将士的性命。

  五万将士的冤魂!

  北边,铁狮子口的方向,隐隐可见天边红光隐隐,黑烟滚滚。隔着数百里,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些火焰中军士凄厉而绝望的叫喊。

  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僵硬得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所有人都似乎喘不过气来。

  冰冷寒风如夜鬼嚎叫,孤魂怨灵一般飞窜,森森然彻骨彻心。

  这一夜,多少翘首北望的女子失去了良人。

  这一夜,多少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这一夜,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失去了儿子。

  心在煎,在熬。

  左钧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和谈,果然是北齐人的一个阴谋。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第一次来到战场上,所面对的就是如此惨烈的一场战争。

  她来了这里才知道,当初夏侯乙被撤下,山海关临时换了守将,便是因为在韩奉府上搜出了夏侯乙通敌的密信。

  她现在已经深信不疑,那密信,定是刘徽伪造的。

  只有刘徽与韩奉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韩奉事败,刘徽抽身,顺便将北齐人人忌惮的山海关守将夏侯乙拖下水。

  这一招委实再狠不过。

  山海关实在太重要。无论夏侯乙是否通敌,无论这信是真是假,既然出了这种事,朝廷便难免不对夏侯乙心怀芥蒂。

  所以只能选择换将。

  换下夏侯乙,便相当于自毁长城。

  只是幸亏叶轻能力不凡,斡旋于新老将士和势力之间,虽然打得艰苦,却咬着牙关生生守住了北境防线,未让北齐和女真占到半点便宜。

  只是天晓得,他这几年过得何其不容易。

  天渐渐大亮。开始有士兵撤回。伤者也一个个地抬了回来。

  都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啊!

  一地的担架伤兵,仿佛一块块漆黑的焦炭!晶莹的液体不断从那些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躯体上渗出来。一声声微弱呻吟和哭泣令人浑身发颤。左钧直看了几具身躯,终于再也看不下去。好几个官员直接奔到一边剧烈呕吐了起来。

  人来人往,军医如梭。窜入鼻中的俱是焦糊恶臭,听在耳中的都是咒骂喊叫。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周星战死,叶轻重伤。

  蚁群一般聚集的兵士忽然骚动起来,如潮水一般分开两边。左钧直翘首而望,但见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奋蹄扬鬃,白得刺目的日光下狂暴驰来!马上一人亦是浑身衣衫褴褛,脸上烟黑如炭,只余一双凛冽如霜的眼睛,利得像刀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这人身上还背着一人,奄奄一息,竟是只余一臂!

  “叶帅!”

  “少将军!”

  左钧直细细分辨,这才看出来那人所负之人,竟是叶轻!

  那人翻身下马,背着叶轻冲入帐中,一开嗓,嘶哑嘲哳,显然是被浓烟呛坏了嗓子!

  “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放我的血、挖我的心去换,也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左钧直在帐外,闻得旁边有人轻声道:“京中来和谈的使臣……”

  “和谈!和谈个屁!五万兄弟都死了!五万!谁再和老子提和谈,老子先劈了他!”

  声带咆哮,暴怒如雷。

  “兵部侍郎大人……”

  “让他们给老子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左钧直心中一凛,敢在帅帐中大放厥词,对二品侍郎如此不恭,这人定是括羽无疑了。传言他与叶轻亲如兄弟,如今叶轻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五万同袍兄弟一夜之间葬身火海,他恐怕是被仇恨冲昏了头了。

  这时,营门外一声传报:“北齐使臣前来求见!”

  好大的胆子!好嚣张的气焰!

  但只要细细一想,便知北齐人有这个资本。虽是北齐人毁了约定,但眼下天军折损兵力五万有余,两名主帅一名身亡,一名重伤,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北齐人只要此时仍要求和谈,天军不得不从。而北齐女真联军即便是调集主力打来,天军要靠余下十数万人守住铁岭一带,亦必又是一场苦战,未必能胜。

  眼下的主动权,竟是握在了北齐人手里。

  左钧直同兵部侍郎一同迎至营门口,但见一名身着貂皮大氅的北齐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黄卷,趾高气扬。

  那傲慢表情,仿佛是说:阴了你们一道,你们又能奈我何!来求我吧!求我与你们和谈!

  要用一个“贱”字形容,丝毫不为过

  满营兵士,俱持兵戈,赤目相向,激愤无比。然而无有军令,仍是无人妄动。叶轻、周星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兵部侍郎拱手,以使臣之礼相待。方要说话,但觉身后狂风袭来,一柄寒光闪闪的长戟闪电般将那北齐使臣当胸搠穿,只余赤红如血的缨子在外面飘扬。

  那使臣双目圆瞪,似是不敢相信。肥壮身躯已经从马上被挑了起来,挂在戟首高高扬在空中。

  刹那间生变,众人皆没反应过来,只见黑马马尾飞扬,括羽搠着那使臣的尸体,直直奔向营门外的铁旗杆。三两下将碗口粗的麻绳缚在尸首身上,猛力一拉,那尸体便如委顿的皮袋,飞快被升上了数丈高的杆顶。貂皮在白日之下烁着银灰色的光芒,鲜血滴滴落地,渗入尘土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的寂静之后,军营中忽然迸发出一声巨吼:“杀!”

  这一声“杀”,像火药库中被丢进了一枚爆竹,点燃的是冲天的怒火、刻骨的仇恨!

  “杀!”

  “杀!”

  “杀!”

  如海潮汹涌、如风吼雷啸、如山崩地裂、如万马奔腾!

  左钧直赫然发现,那括羽根本无需豪言壮语,根本无需鲜花铠甲,根本无需剑气如虹。

  他只是手提长戟,冷冷地坐在马上。

  只是那样冷冷地坐着。

  身躯挺拔如箭,气势岿如山岳,身边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双目戾如虎狼。

  无人能不为之所动。

  无人能不心生决绝之意。

  无人不愿随他出生入死。

  无人能不向他臣服。

  这分明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他长臂一扬,两枚闪亮虎符现于手中:“叶帅已将兵符交付于我。诸位信我括羽否!”

  这根本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数万将士爆发出同一声雷鸣般的吼叫:“信!”

  “换衣!备战!”

  其疾如风。

  待左钧直回过神来,数万将士已经各自归队备战,括羽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钧直猛一激灵,这是要违背圣谕么!

  数万将士性命,怎可儿戏!

  她四处去找括羽。她觉得,纵然他再霸道,自己也必须尽此一责,最后劝他一劝。

  军士告知她括羽去了后山。

  她艰难绕过去,却见后山山石耸峙,有一个硕大狭长的冰湖,冰湖对岸,是一片苍郁的针叶林。

  林旁岸边,黑骏低头啃着干草,却不见括羽。

  再看那冰湖,竟是被打开了巨大一个窟窿,浮冰块块,水色深寒!

  莫非那括羽在这湖中!

  她费力自高大乱石之间绕近湖边,却半天不见水中有什么动静。

  她想起行人那如曾讲过,东北气候严寒,河水结冰。若是有人不慎落入冰窟,不出片刻,必死无疑。

  这括羽莫不是已经死在冰湖里!

  她行至湖边,正要喊上一声,却见对面树林中奔出一个灰衣人来。不知是何许人,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一块大石的后面。

  透过凌乱的枯枝乱草,她看见那人奔到岸边,弯腰低头看向冰窟,似乎同她一样,在诧异括羽怎么还不出水。

  霍然一声水响!

  左钧直被吓得浑身一震,捂住了心口。但见闪着冷光的锋利戟尖将那灰衣人抵得直直后退,括羽长发披散,踏着水一步步逼向岸边。

  日光烈如浓浆,却无一丝暖意。

  那括羽全身赤/裸,仅腰下用之前的破烂衣衫胡乱系上。微黑的肌肤上滚着粒粒水珠,龙鳞一般泛着银光。高大修长,猿臂蜂腰,并非北地汉子那种肌肉虬结的壮硕,而是劲瘦结实,紧绷匀称的肌骨都积蕴着剽悍的力量。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那灰衣人受惊的表情来看,显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

  从来没听说过谁下水洗澡,还随身带着兵器。

  这括羽绝非善茬。

  他腿上还缠着绷带,臂上胁下,几道新伤被冰水激作青白的一片,渗着细细的血痕。肩上有一道细长伤疤,倒像是被剑之类的刺穿过。

  都说这人打仗从来都是不怕死的打法,也难怪一身是伤。

  “我看你是个女人,战场上饶你不死。你却三番两次跟踪我,是何用意?!”嗓子仍是沙哑,似沉铁过砾。

  细细一看,那灰衣人眉眼清丽,果然是个女子。

  左钧直心想,这括羽还真是个祸害,惹得鸾郡主千里追情郎不说,这难道桃花还开到北齐女真去了?

  那女子却无畏道:“少将军可是崇光十一年七月在西关被罗晋捡到的?身上可有一枚红木小箭?”

  括羽手上又用力几分,左钧直看到那女子的喉心淌下血来。“关你这齐贼何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说我便动手了!”

  那女子锐利目光直视括羽,道:“杀了我,你怕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了!”

  括羽微怔,女子飞快一指:“那边有人!”一个起纵,没入深林。

  括羽并未去追。那女子没骗他,丛林小径上,确实急急跑过一个人来。

  虽是男装,仍不掩其国色天香。

  左钧直暗暗腹诽。感情她这不是劝和来了,而是来数桃花儿的。

  “你还好吧?又受伤了?这么冷的天,你还跳下冰水去洗澡?!你……”

  括羽不行礼也不答话,径直走去黑骏旁边,将长戟插入土中,探手去鞍囊里拿衣服,刚扯了半件,被鸾郡主伸手按住:“喂!我问你话,你竟敢不回!”

  括羽瞥了她一眼,道:“郡主有什么话,待为臣的穿了衣服再说。”

  鸾郡主是个任性的主儿,拔河似的抓住他那件衣服,赌气道:“不行!先回话!”

  括羽不吭气了,放了衣服,索性也不打算穿了,从鞍囊中摸出一瓶金创药出来自顾自地擦起伤来。

  左钧直暗笑,这鸾郡主还真是个小孩儿脾气。

  但凡任性的小孩子,对一些东西的欲望并不在于真心喜爱,而在于有没有人和她抢。

  譬如这件衣服。

  括羽倘是真同她去夺,她定是宁可扯碎了也不会给他。

  但是括羽一旦不打算要了,她马上弃如敝履,转身去抢他的金创药。

  好似括羽拿着的东西都是宝贝。

  她抢到了药,便要给他搽伤。左钧直脸皮一红,正犹豫是不是应该非礼勿视,却见括羽后退了两步,没让鸾郡主的手指沾身。

  唔,这小子还挺有节操。

  鸾郡主拿着金创药,俏容含怒,正待骂时,目光落到了他赤裸的脖子上。

  “你的红豆子呢?”

  括羽仰起头来,仿佛旁边的几棵大树上有什么好研究研究的东西。

  “你把它给谁了?!我当初找你要,你还不给!你说是从南越带来的唯一一样东西。现在去哪里了?”

  “丢了。”

  “我才不信!”鸾郡主跺着小蛮靴,又气又急,泪珠儿已经开始在眼眶中滚动,“我知道,那就是相思豆!你们南越都是拿它定情的!你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了!你说啊!你说啊!”

  居然又扯到定情信物这种俗气玩意儿了……左钧直现在真是哭笑不得。所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括羽杀人不眨眼,一身王霸之气,现在却被一个小姑娘这般纠缠,偏生人家身份高贵,骂不得也打不得。若非眼下军情紧急,她倒真该端杯清茶,坐下来好好来欣赏这比戏本子还精彩的一幕。

  括羽却远比她想象的要淡定。静静看着鸾郡主哭闹了一会儿,见声势渐渐弱了,忽然伸指在她肩上一点——

  传说中的点穴法?

  “括羽你这个王八蛋!”

  ……

  军营果然是待不得的,鸾郡主这种凤子龙孙都学会骂脏话了。

  括羽光明正大地伸手,自鸾郡主僵硬的手中取回金创药,淡淡抛出一句话:“七哥,你的女人。”

  林边大树上纵身跳下一个男子,正是林玖。

  原来林玖也追随鸾郡主来了。

  这可真是……真是好一段三角恋啊……

  鸾郡主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要让皇兄把你千刀万剐!割了你的舌头喂猪吃!王八蛋!混球!死蛮子……”

  鸾郡主痛骂不止,括羽却置若罔闻。绕到她背后自顾自搽完了金创药,又取了绷带自己缠上,换了腿上的绷带。

  然后,伸手一拉,将腰上的破烂衣衫给扯了下来。

  这才真是叫一丝不挂。

  左钧直大羞,慌忙埋头,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果然是个粗鲁无礼的南越蛮子!

  “括羽,朝廷来的使臣就在帐中等着,你真的不见?”

  “七哥,你该带着郡主回去了。”

  “你不见他们,让他们如何向皇上交代?”

  “怎么交代是我的事。”

  “括羽!你小子怎么就这么死性不改呢?这可是十数万人的性命、江山社稷的安危,你一个人担得起么!”

  “义父没教过我后退两个字怎么写。”

  鸾郡主不知何时停了骂。林玖默然无语。左钧直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括羽衣衫单薄,长发如墨。背影如孤崖削直,竟让她莫名觉得十分熟悉,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常胜。

  括羽?常胜?

  他们年纪相当,又都是孤儿……

  不,括羽绝不可能是常胜。

  这括羽狠戾决绝,怎会是独自躲在文渊阁中哭泣、总是笑嘻嘻同她撒娇耍赖的常胜?

  这括羽冷漠无情,怎会是笑若春日暖阳、和长生可劲儿闹腾的常胜?

  这括羽是大将罗晋的养子、皇帝心仪的郡马,身份高贵不凡,怎会是与乡野孩子无异、最爱吃她做的粗面麦饭家常菜的常胜?

  ……

  她怎么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更何况常胜亲口说过,他不是括羽。常胜绝不会骗她的。

  括羽牵了黑骏,翻身上马。鸾郡主突然尖声叫道:“括羽!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括羽握着马缰的手顿了顿,仍未回头,道:“郡主很好。不过括羽是天地间无根飘蓬,配不上郡主金枝玉叶。今日拔营,我保护不了郡主了。请郡主随七哥和兵部使臣回京,千万保重。”

  左钧直只觉这括羽对鸾郡主当真狠心。来回句句话语疏离,最后这句总算是句人话,却是话别。

  鸾郡主低低哭了声,林玖忽然道:“括羽,我留下来。”

  括羽怔了下,道:“二哥断了一臂,我尚不知如何向小钟姐和叶老将军交代。你是林家唯一的血脉,怎可冒险?这种事情,还是我这种——这种无牵无挂不知姓甚名谁的人做才好。”说罢,狠加一鞭,绝尘而去。

  左钧直只觉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涩然,似有万千惘然无从念起。心中牵起阵阵涟漪,喟然无言。

继续阅读:远赴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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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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