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从后山冰湖回到营地,不由得大吃一惊。
短短一转身功夫,万余营帐消失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白草山梁。
括羽在湖边说“拔营”,竟是说拔就拔!十数万大军,宛如一体,肃然沉默,雷厉风行。
可怜的二品朝官兵部侍郎大人带着三五名小兵,靠在几驾马车边上,就着马背奋笔疾书。
见着左钧直过来,苦笑道:“走罢……唉……伤兵都退回了开原城,括羽和几名大将带着剩余的十一万主力军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面圣了。”
这一次出使可谓是无功而返。唯一的收获便是将鸾郡主带了回去,还是在括羽的帮助之下。
上报皇上的信件被加急发回了京城。兵部侍郎一路满心忐忑,皇帝的回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钦点括羽代叶轻履职。另增调京军十万,全权授予括羽统领。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这是把宝全数押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
就算他是罗晋的养子。
就算他生在龙川战火中、长在罗晋帅帐里,从小读的是兵书、玩的是阵法、练的是马战步战。
就算他悍猛无匹、箭法无双、杀敌无数。
那又如何?
毕竟还未成年。虽然女帝旧日主将要么退隐、要么年迈身死,可是还有那么多故部和新将,哪一个吃的盐不比括羽吃的饭还多?哪里轮得到他!
朝中争议纷纭,上书力抗者无数,皇帝却一概铁腕压下。然后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这些持异议者哑口无言。
左钧直一行离去不久,北齐军便大举扑来。显而易见括羽杀北齐使者的时候便料到了这一后果,撤离伤员、拔营转移何其快也!北齐军扑了一空,觅得天军转移的车辙,猛追而去。
然而这恰是括羽的圈套。
他将北齐使者高高挂于旗杆之上,既是要向军士表明死战到底的决心,亦是要挑拨起齐人的愤怒。
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北齐军顺着车辙追进一片山谷,才突然反应过来大事不妙。
一抬头时,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俱是天军。
那一刹静寂得可怕。仿佛冷冷盯着猎物的群狼,没有叫嚣,没有口号。所有人的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所有人眼中都是同一个信念。
杀。
报应来得尤其快。
无名山谷一战,歼灭齐军三万余人,山口堵死,无有一人逃出生天。天军伤两千余,无有亡者。
一战既捷,不动声色,衔枚疾行,连夜扑往敌军营地。
营帐中,女真、北齐人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欢庆胜利。当那些杀红了眼睛的天军蓦然出现在眼前时,只以为见了鬼,都忘了自己的刀剑放在何处。
大胜。
后来有人,大约是史官,问起北伐老兵那一战时候的想法。
“其实当时已经被冻得没有了想法。只想抢一件衣服穿。”
所谓哀兵必胜。所谓仇恨聚集人心。所谓无畏者无敌。
此后,天军一改此前大规模骑兵冲击的套路,分兵数路,和最喜欢打游击战的女真军玩起了流动战术。
括羽以生动的事实告诉了女真人和北齐人,打游击,你们还真打不过老子这个南越蛮子。
这期间,一身匪气的括羽带着五千精兵,神出鬼没,极尽放火打劫之能事,成功地解决了天军的穿衣吃饭问题。
什么?你说什么?
君子之战?
老子不懂!
朝中,皇帝下令,举国服丧三日,悼念五万大军英灵。皇帝亲戴孝衣,率文武百官祭奠周星。
与此同时,军需官一应俱换,改由韦小钟和莫飞飞一内一外,亲自督办军需后勤。
左钧直回程路上,朝中边关邸报雪片般飞来。她一次次地回想这一事的来龙去脉,竟然,从头至尾,括羽都是对的。而且,只有他一人始终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
后来,朝廷求和,他妥协。五万大军葬身火海,天军大伤元气。
他仍然坚持之前的判断。
不和谈。破釜沉舟,直捣黄龙。
他是对的。
或许这件事上,皇帝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点括羽为将时,宾服四夷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如果说突破换将之后的磨合期、防守东北边关,沉稳大气的叶轻是最好的人选。
那么踏平关外、收复东北,敢问这天下,除了铁血峥嵘的括羽,还能有谁更适合?
左钧直甫入郢京城门,便被数名翊卫拦住,不分青红皂白塞进一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惶恐之中被告知:小太子发疟子了。
发了好几日,现下全靠云中君的真气护住心脉。饶是女帝、皇帝睥睨天下,现在竟也是束手无策。太医院的人整日里心惊胆寒,谁都知道小太子一口气没了,他们的脑袋也要落地了。
同行的内侍看着她的目光混杂着不解、不屑和同情。病急乱投医,找你这样一个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兵部员外郎,又能有何用?太子喜欢你?现在可好,怕是要给太子陪葬了吧?
小腹凸起的皇后沈慈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快要睁不开,却不许进明德寝殿的门。只因她有孕在身,绝不可被传染。
左钧直低着头,一路穿过无数道诧异目光,被引入了明德的寝殿。隐约扫到殿外有许多官员、道士、和尚、方士……看来明德真是病得重了。照皇帝和女帝平日的性子,绝不会随意接近这些异人。
殿中跪着十多名太医,床边坐着明严。
明严一见她进来,嗖地起身,“左钧直,你的马是慢死的吗?!”
左钧直脸皮抖了一抖,知道此时跟这个急火攻心的皇帝没有半句话好说。行了礼,便走到明德的床边。
小脸发红,呼吸急促,谵妄不止,小小身子一搐一搐的,仿佛随时要惊厥过去。
左钧直握住明德发烫的小手,心中忽生痛意。虽然只见过一面,她却是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聪明顽皮的小太子。
她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唤道:“明明德……”
小太子微掀了眼皮,似是明光一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她却辨得出他唤了她一声“姐姐”。
骤然心酸。
“敢问太医,给小殿下用了什么药?”
明严冷眼扫过去,一名太医战战兢兢答道:“治疟疾寒热,皆是用青蒿。”
“现在要救小太子,可还有别的法子?”
明严咬牙道:“若有别的法子,岂还会叫你来!”
左钧直深吸了口气,道:“臣曾听西洋传教士说过,疟疾在西洋亦曾盛行,曾有人食用一种名叫金鸡纳树的树皮,竟治好了这种顽疾。后来磨做药粉,唤为金鸡纳霜。西洋传教士四方传教,随身携带应急。马西泰曾给过臣一些金鸡纳霜,不知皇上敢不敢让小殿下服用。”
明严问那太医道:“你可曾听说过?!”
太医直摇头:“不曾!皇上,西洋人的药,岂可乱用!臣看那些传教士神神道道,但言上帝,哪里懂得什么岐黄之术!”其他太医亦纷纷附和。
明严暴怒道:“西洋人的药不能吃!你们的药又吃不好!朕的儿子命在旦夕,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那群太医跪伏在地,唯唯诺诺,不敢多出一言。
明严气得踢翻一张桌子,转身来问左钧直:“这金鸡纳霜,你可吃过?”
左钧直道:“不瞒皇上,金鸡纳霜一般人吃了会中毒,过则身亡。”
“你拿太子的性命儿戏?!”
左钧直一叩到底:“臣不敢。但臣信这药的效用。”
她心中狂跳,却说得笃定。她已经读过了许多西洋医书,心中多少有些底。既是百无一策,她便豁出去了。
明严躁动不安地在殿中走了许久,终于是站定在左钧直身前,狠声道:“太子若是不得救,朕要你陪葬!”
左钧直俯首不语,忽然被明严一把拽了起来,凤眸隐澜,压着嗓子切齿道:“陪葬还便宜了你,朕要你赔朕十个儿子!”
太医们俱不知何意,却见左钧直脸色登时煞白。
后面几日,左钧直衣不解带,寸步不离明德左右。她询过了马西泰,那药亦被太医拿去在其他疟疾病人身上试用,均得好转。然而明德毕竟是两三岁的小孩,不比大人耐受。左钧直将常人剂量减去大半,一丁点一丁点地喂服,日夜不眠地观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明德终是好转了起来。当太医把过脉,告知明严太子已经转危为安时,左钧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黑栽倒在地。
这一次死里逃生,明德仍是虚弱,却变得极其依恋她。她稍离开他身边,哪怕只是去方便一下,明德便开始哭闹不止。无奈之下,左钧直只得继续留在明德殿中,再贴身照料他几日。
冬日天亮得晚。明德病中有些怕黑,房中四面均燃着明灯,床头悬着柔和明珠。殿中温暖如春。
明德小小身躯蜷在左钧直怀中,呼吸均匀,乖巧可爱,一只手贴着左钧直的脖颈,一只手紧紧攥着她雪白里衣的襟口,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左钧直一只胳膊露在外面,露出半截纤瘦玲珑的小臂和手腕。细长手指抚在明德背上,似是拍着拍着他便睡着了。睡梦中舒展开来的眉眼清润悠远,淡色双唇如异花初胎。青丝漫过脂背,削肩一抹香雪,润泽如水色最饱满的撞色美玉。
大约谁也不会想到,平日里那一身端肃官袍之后,那看似平凡无奇的容貌之下,春光乍泄处,竟是凡世难得一见的风流蕴藉。
明严执了明珠,缓缓照到近处。温润流光如水如雾,柔柔泻落明黄床铺上二人一身。
她素净容颜上是少女所特有的清澈纯洁,抱着他的儿子,却又隐透着母性的祥和。然而再多看得几眼,分明又能从那眼角眉梢中,看出些许令人心驰神荡的媚艳来。
这等冰火不相容的东西,怎会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
不,他没有看错。七年之前,他便已经感觉到了。
左钧直半梦半醒间,只觉得眼前亮得有些难受,又有逼人的气势压上身来。吃力地睁开眼,便见明晃晃的一片,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九龙团补子正对眼前。
一惊坐起,明德的一只小手却还挂在胸前衣襟上,松落里衣险些被拉了下来。她慌忙剥开明德的手,拢了衣衫跪倒在床榻上。眼角瞟了一眼窗外,仍是蒙蒙未晓。
明严穿成这样,当是要去早朝的。早朝之前,怎么又心血来潮地来看他儿子?明德终于开始活蹦乱跳了,她难得解了衣服和头发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他便这样一声不响地闯了进来,像是自己家似的……罢了,这就是他的家。
静了半晌,也不见明严有何话语,她小心伸手去摸她的官服,试探道:“陛下,小殿下既是已经好转,臣是不是可以……”
“想走?”明严眉头一凛,“先问问朕的儿子让不让。”
左钧直心中有些悲凉。怎么……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好歹是个读书人,好歹是个有品有秩的朝官,现在怎么就沦为一个小娃娃的保姆了呢?
正悒悒间,听见明严问道:“左钧直,你多大了?”
她小心翼翼道:“禀皇上,微臣过了年,就十九了。”
“十九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语,顿了顿,指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白罗青单道:“穿这个看看。”
何时来的一套女装?
上衣下裙,十幅潇湘水。璎珞玉玦,明琅寸光。
她不傻。
这等制式,分明就是宫裙。能穿之人,不是皇亲,便是妃嫔。
这一穿上,再也别想脱下来。
她万分不解。
明严为何要这么做?
无论他是存了什么心,她都绝不可能答应的。
飞快爬下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硌得她只着了菲薄裤子的膝盖生疼。
“臣以六部朝臣之身,服此裙装,于礼不合,有违朝纲。”
明严掬起她一绺青丝挽在手指上,不无讽刺道:“一个女人,竟敢自称六部朝臣,妄谈礼制朝纲?”
左钧直僵持着,纹丝不动。
“左钧直,你身上穿的是官服,还是宫裙,都是朕一句话的事。朕想给你剥了就剥了,想让你穿上就穿上。懂么?”
左钧直身子微颤,仍是硬硬道:“臣不穿。”
“你要抗旨?”
左钧直倔强仰起头来,苍白着脸色道:“臣虽食君禄,气节不可移。”
“好个刚直不移的左钧直!”明严自幼说一不二,何曾被这般抵抗过,怒极而笑,“你在东瀛折腾的那一次朕已经领教过了,你以为朕还会由着你想死就死!”说着长臂一捞,将左钧直丢上搁着宫裙的矮桌,一把扯落了她腰上衣带。
左钧直急中生智,落上矮桌时伸臂将桌上一套汝瓷茶壶茶杯尽数扫落地下。
叮里哐哧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之声。床上的明德终于被惊醒,揉揉眼睛,惊恐看见左钧直衣衫不整被明严按在桌子上,顿时大哭起来,慌慌忙忙跑过去抱住明严的腿往后拖:“父皇父皇!不要欺负姐姐!”
小明德哭得撕心裂肺,明严皱着眉,一松手之际,左钧直立即滚下桌来,跪在地上将明德抱在身前,轻言抚慰道:“小殿下别哭,皇上不是在欺负臣,皇上是觉得臣没有照顾好小殿下,要教训一下臣。”
明德搂住她脖子,抹了把眼泪怯生生望向明严,道:“父皇,姐姐把儿臣照顾得很好,不用打她屁股!”
不愿再多看明严一眼,左钧直温声哄道:“小殿下最乖了,皇上要去上朝了,和皇上跪安后我们再去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明德乖乖嗯了一声,有模有样地向明严行了礼,巴着左钧直回了床上。
竟然就这样被下了逐客令。明严冷冷盯了左钧直一眼,推门而出。
谁也没有注意到,明严推门的那一刹,宫廊柱后,丽裾一闪而隐。
左钧直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床顶。
她想不通。方才那是梦是真?如果
说之前入朝为官,是明严觉得她译字之才可为他所用。那么方才强迫她着宫裙,却是何意?她有几分颜色,她自己是知道的。倘是她够美,也不至于长到了快双十年华,仍是嫁不出去。刘徽尸骨难觅,常胜下落不明。她心中空空荡荡,不知何处可栖。
大户人家向来有让女妾抚养子女的传统,难不成明严是想用这个方法把她留在宫中养明德?
她低头看了看趴在她胳膊上的小毛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明明德,我真是要被你害惨了。”
小毛头竟没有睡着,一抬头,一双精神的小凤眼熠熠发光,看得左钧直又哀叹了一声,姐还想睡的啊……
“姐姐不怕!等括羽叔叔回来,我找他学功夫,保护你不被父皇欺负!”
左钧直哭笑不得,点了一下他圆圆的小脑瓜:“等你的括羽叔叔回来,我早被你父皇抓走了!”
小毛头扑腾两下,肥肥的脚丫子踩着她的腿爬到她胸前,和她面对着面认认真真道:“不会的!括羽叔叔很快就会回来。”
左钧直摸摸他软呼呼的小屁股,打了个呵欠,顺口问道:“为什么?”
小毛头最好为人师,得意道:“因为父皇说他是常胜将军!从来不会打败仗,和他名字一样!”
左钧直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噌棱棱打了个激灵,方才的那一点睡意刹那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猛地一下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小毛头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唬得一愣一愣的,左钧直抓着他两只小小的肩膀,瞪圆了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和他名字一样?”
小毛头嗷嗷叫了一声,伸爪子拨开她的手,含泪道:“姐姐你抓得我好疼!”
左钧直心急如焚,却也知欲速则不达,忙抱了他又是亲又是拍地哄了一会儿,才强忍着心中慌乱问道:“为什么说和他的名字一样?”
小毛头扳着指头道:“因为括羽叔叔有两个名字呀!”又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悄悄地告诉姐姐,别人都不知道的哦!括羽叔叔还有个小名叫常胜!姑姑说只有她和父皇能叫,其他人都不许叫的!”
那一瞬,左钧直脑子中一片空白。
但她到底早已不是此前单纯的少女。
怔忡了一会儿,她神色如常,使劲浑身解数硬是把明德哄得又睡了。换了衣裳,趁着明严尚未下朝,冲出了宫城,一路狂奔回家,脚步在房门口戛然而止。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探手将门楣上挂着的那支朱红穗子取了下来。
之前都没有仔细看过那枚殷红的珠子,这时候放在手心,才发现根本不是一颗珠子。
并非浑圆,穿着线的地方,是细小的柄口。
一颗南越的海红豆。
心口抽搐不止,她不知是该笑,该哭,该喜,还是该悲。
掐着那红豆穗子,她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地上。
她向来自认是个聪明人,可在常胜这一事上至始至终都是糊涂蛋。
七年前,若非刚进侍读班的括羽,谁会大半夜里拿了个冷僻至极刁钻至极的文题在文渊阁寻找出处?她当时将那题解了,只顾着得意,却没想过那题除了翰林院那几个顶尖儿顶尖儿的大学士,怕是没什么其他的人出得出来。被这样的题刁难的人,又岂会是一般人?她只以为常胜这个“小太监”“小翊卫”是在给他主子代劳,却没有想过他正是那本尊。
他若不是括羽,哪能那么受皇帝和女帝宠爱?哪里能皇宫大内、六部衙门、内库秘庄任他来去?他的玄络牙牌上,九叠篆文写着一个“羽”字。她只当是翊卫的那一个“羽”,却不知他已经把真实身份亮给她了。
那就是括羽的羽啊!能将自己的名刻在宫禁牙牌上的,放眼整个皇城,能有几人!
……
她又想起常胜离去之前的那一夜。
皇家射御,为鸾郡主选郡马。兵部同僚说,括羽魂不守舍,随时想要离开猎场。离奇落马、险些中箭,未必不是有人要害他。他当是知晓的,却只是假装骑术不精,退出了郡马之争。由此激怒鸾郡主,被逐出宫。
当夜他便来兵部寻了她。他恳求她不要嫁给刘徽。他说,他只有一夜的时间。
她忽然想起来,刘徽让她嫁他一事,她并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过,哪怕是翛翛和爹爹。
可是当时常胜,呵,该是括羽了,怎会知道这件事?
后来她去找刘徽,刘徽莫名说道:“……他果然肯为了你……是真心……很好!很好!”
只能是刘徽不知用什么手段,让括羽在射御之前知晓了此事。
以括羽的傲气,即便是鸾郡主没有让他走,她执意嫁给刘徽,他也会远远离开的吧。
括羽走后,刘徽咸池行刺。
再往前一些,直沽城中,刘徽和括羽直接交手,彼此应该互知了身份。
可是皇帝直到咸池刺杀之后才开始调查刘徽,莫非括羽并未泄露刘徽的秘密?
然而刘徽却利用了括羽作为常胜对自己的感情,迫使他主动离开,不再卫护皇帝左右。
刘徽曾说她:看得清楚这天下大势,看得清楚这人间世情,却看不清身边的人。
她到底是没有看清楚刘徽。更没有看清楚括羽。
刘徽,或许从来不曾真正爱过自己。
他和她之间,终究是横亘了内库工匠的生死、天军五万儿郎的性命、朱刘两族与明氏的血仇。
死者长已矣。只是她这一生,再也忘不了他。
而括羽呢?
七年相识、五年相伴。点点滴滴,他对自己的情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
便是她彼时喜欢刘徽,他为了她开心,竟指引她去与刘徽相见。
便是自己拒绝再见他,他还是会亲赴南越戡乱,免去她南行之险。
便是自己告诉他嫁刘徽之心意已决,他仍在她房门前孤守一夜,求她回心转意。
……
可她自始至终只会逃避,何曾对他好过?
待他离去,她方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可是——
已经晚了。
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常胜了。
在铁岭,她与他不过相隔一个冰湖之远。她看到了他的背影,本已觉得和常胜相似,可她自己心底里不愿去相信。
只因为常胜是她可以接近的,而括羽不是。
那一句话常胜是真真正正地骗了她。又何尝不是被她所逼?
她此刻关照内心,才觉得自己狭隘无比,而这一层心障,竟是无法突破。
她爹爹是左相之子,妈妈是乌斯藏公主、高昌王后,而这些带着炫目光环的名号和身份之下,却是永远无法抹杀的“放逐”二字。
这两个字随她出生、伴她成长,是笼罩在她心头上永远的阴霾。
童年时的锦衣玉食、万人朝拜那一瞬间的荣耀、安安稳稳没有颠沛流离的生活、妈妈的宠爱和关怀、爹爹完好无损的手足……一切的一切都好似流沙,在她手中出现过,然而转眼间,又从指缝滑落。
没有什么是她留得住的,没有什么是她值得起的。
爹爹初入仕时,她傻傻地仰慕上了那位潇洒倜傥的状元郎,常常去翰林院偷看他。后来,她眼睁睁看着他风光迎娶了大伯的女儿。
她其实真的什么都不是,连左府的一个庶女都不如。
括羽于她太高高在上了。她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正如她自己说的:括羽这样人就是为天家公主而生的,旁的女子若是动了心,岂不误了终身?
她甚至不如他长得漂亮,年纪也比他大。他究竟是凭什么喜欢她?他喜欢她,又能喜欢多久?
痴痴呆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地上的影子起初被东升旭日拉得很长,又渐渐缩短,直至足边。
虚掩的院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雍雅的女子声音响起来:
“左钧直,你丢了家门钥匙了?”
左钧直扑扑膝上的灰站起来时,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同自己说话的人竟是女帝?通向隔壁爹爹和翛翛院子的门开着,女帝果如她自己所言,去找她爹爹长谈去了。
双腿发麻,院角的狗洞冒出一个白毛黑脸儿的狗头,然后便见长生整个儿地钻了进来。
这狗洞是在它小时候给它开的,没想到它后来长到巨大还能进入自如,真是天生缩骨功。
长生摇拨浪鼓似的甩了甩长毛上的灰土,又是一身雪光似的银白,奔到她身边叼着她的衣服向大门方向拉。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长生呜呜叫了两声,将她带出了院门。
门外停着一辆乌幔马车,外表并不见张扬。那赶车人的容貌却甚是清奇不凡,双目微闭抱臂养神。日光反照,左钧直一眼瞅见他白色棉袍衣角底下以银线绣着的霁色云纹和日月辉光,才确信女帝是真的来了。而且还不止是女帝,这车驾中,恐怕还坐着云中君。
舂米胡同的巷子本来就窄,这时似乎愈发地窄了起来。
不过长生才不管什么天皇地君,仍是衔着她的衣服向南疾行。
行得五六个胡同,到了一个贫民聚居之所。房屋低矮破败,烂泥荒草杂布,碎乱器物俯拾皆是。
左钧直正不知长生为何要带她来此,却见一群野狗凶光毕露地围了过来。她有些害怕,长生低低吼叫一声,带着她径直绕进了一个倒塌房子的后面。那些野狗紧紧随着,却无一只敢接近。
几块破板撑起来的逼仄空间之下,左钧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子龙。
成年后的子龙她见过。高大威武、凶狠好斗,京城之中,绝无敌手。相比之下,长生真是温顺得紧。
她有时候也会看着蹲在大门口的长生觉得过意不去,总觉得英雄气短。
作为天生的斗犬,子龙俯瞰群雄,荣光万丈。
而长生却乖乖地给她守门,在狭小院子里遛弯儿、给花花草草菜菜果果施肥。
如果长生会说话,她很想问它:你后悔这一生不能和子龙比肩,像一个英雄一样去战斗吗?你后悔这咫尺天地、安逸人生,束缚了你的能力吗?
不过长生只是回头看她,吐出舌头哈哈两声,眯起眼睛像是在朝她笑。
刘徽咸池行刺之后,子龙便失去了踪迹。
现在的子龙已经瘦得不成形状,两腿折断,伤处腐烂生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毛。若非那庞大的骨架和结成一绺一绺的黑色长毛,她定是认不出来。
子龙身后侧卧着一只同样干瘦的大狗,干瘪的乳房早已经没有了奶水,几只小狗挤在那里,却都已经死了,只剩一只小黑狗还在顽强地刨动吮吸。
长生呜呜地叫起来,眼中似有泪水,走到子龙身前轻轻地舔它。
左钧直看见子龙睁开眼,那目光如同迟暮的英雄。它看见左钧直,费力地用两条前腿支起身子,侧头去看向那只小黑狗,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左钧直明了了它的意思,撕下一大块袍子,包着那小黑狗抱了起来。
子龙两条前腿并作一处,使尽全身力气向左钧直作了个揖,颓然倒下,眼皮阖上,再未睁开。那母狗爬过来哀吠了两声,忽然摆头狠力撞上身边的木柱。本就半坍了的窝棚“轰”地一声彻底倒塌,左钧直连连后退,看着厚厚的灰土木屑将子龙和那只母狗掩埋了起来。
狗犹如此,人何以堪?
弘启五年末,在左钧直出使关外时,西域边疆撒马畏兀儿、哈密、吐鲁番一带爆发内乱,部落混战,天朝原来设立的安定、阿端、曲先三大卫所被废,按察使唐旷被策反的哈密国右都督阿木郎扣留。应撒马畏兀儿番邦酋长所所请求,明严命左右大臣推举儒臣中能文能武长才者远使西域。然而西域雪山流沙、穷荒三万里之远,兵戈纷乱,说不定有去无回。群臣纷纷推脱,一两个月无甚定论。
左钧直其实是其中呼声最高的一个。
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出风声,左钧直的身世之谜竟大白于朝中,一时之间被传得沸沸扬扬。诋毁者有,好奇者有,不屑者有,更多的是看热闹之人。左家一门三缄其口,对此事不置一言。
然而对左钧直的出身争议归争议,在出使西域的人选上,凡是有可能被推上去的官员,都将左钧直当做了宝贝,恨不能双手双脚举着她搁上使臣的宝座,烧香供奉,赶紧把她送出西域去算是了结。大臣之中上书无数,一反常态对左钧直大加夸赞,列举出她精通西域语言、通晓各国风土人情、多次出使不负皇命、忠贞慎勤、晓义明理等诸多大善,极力要求皇帝点左钧直为出使西域之臣。
皇帝却以左钧直尚未归朝为由,加以反对。又言,既然左钧直之母乃是高昌先王流亡的王后,以左钧直为使臣,恐遭高昌人抵制。众臣却针锋相对,称此行乃是调停撒马畏兀儿诸多部落、哈密国和吐鲁番番酋之间的混战,与高昌国无关,何须顾虑此事。
左钧直回京之后,荐举之潮更是一波猛似一波。左钧直被关在太子殿中,自然不知晓这些。明严身在外朝,又以太子尚未病愈为由,严拒群臣之请。
左钧直未及弱冠,已经官至四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除了侍读班八英之外,从未有人获此殊荣。
皇帝拒绝让她出使西域,本已引起朝中人众的窃窃私语。左钧直刚一回京,便被召入宫中为太子治病,皇帝也竟任她对太子施用西洋药物,更是令群臣难以置信。而她数日未出太子寝殿,皇帝曾入殿与之独处、传出衣帛撕裂和瓷器碎裂的激斗声音的事情,也被私密地传了出来,一时间流言蜚语猛烈流窜。人们纷纷猜测皇帝不置后宫,数年仅出二子,乃是有龙阳之癖。八英和括羽先后离宫,皇帝身边无人侍候,而恰恰这左钧直长得细细白白,虽不及括羽貌美,然而身娇体柔易推倒,恐怕是称了皇帝的心意。皇帝这般坚决地拒绝让她出使西域,正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不受长途跋涉之苦、刀斧相加之危。
弘启五年腊月二十八,皇帝终于正式颁旨,命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左钧直出使撒马畏兀儿及哈密国,安抚诸番,重设关西之卫。
此旨出后,此前的流言本该不攻自破,然而大内之中又传出了皇帝在圣旨上加印玉玺之后,气急败坏,掀翻御案的事情。
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年轻天子发了这么大的火,诸臣事不关己,自然乐得看这一场热闹。然而使团竟是静悄悄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诸臣最终是没能围观到皇帝和左钧直君臣见面的一幕,各各心中又十分失望。
只是满朝上下,以及当事人左钧直,都不知晓皇帝和女帝之间,有过一段不曾为史官记录的针锋相对。
那日女帝来找明严,质问他西域之事要拖至何时。
明严正焦头烂额,抑郁道:“北面战事不休,东面战事未至,南面险燃战火,西面战祸又起。母皇,儿子并非三头六臂,总要一件事一件事来。”
女帝仿佛脱了皇位一身轻松,全然不似明严这般焦虑。她同情地拍拍明严的肩,笑道:“为帝不易啊。不过也巧了,我同你父君打算去西域走走,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帮你把西边的事情解决了罢。”
女帝口气轻松,仿佛解决此事,不过指掌翻覆之间。明严狐疑道:“母皇何时对儿子这般体贴了?”
女帝微微一笑,“好说。只是要向你借一个人。”
明严瞬间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不行!”
女帝脸色一沉:“嗯?”
明严缓了脸色,低声下气解释道:“德儿现在离不开她。”
女帝点了点头,“哦,那我了解。”
正午时分,东宫总管和嬷嬷们急急来报:“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太子殿下又不见了!”
明严政务缠身,又闻此事,怒意早难压抑,横眉呵斥道:“早上不是还在吗?这是丢的第几次了!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左钧直呢?!”
东宫总管小心翼翼答覆道:“左大人今天早上出宫了。”
明严大怒:“给我捉——”
这时熙宁宫总管却匆匆登殿而来,“启禀皇上,太上皇与君上方才已经离宫,命奴才将这封书信转交皇上。”
明严取信展开,原来是女帝所写,道是已经和云中君离开,带走了明德,让他陪着皇后安心养胎。开春皇后生第二个孩子,必然没有精力来照顾明德。又说明德既是太子,便更应该多出去走走,历练历练,过个两年再还给皇帝。
明严大为气郁,却无处发泄,将众侍从都给轰了出去。他狂躁转了两圈,又唤进内侍:“传人拟旨!就说出使西域的人,就定左钧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