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捭阖
小狐濡尾2019-03-18 14:3016,134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什么云彩,偏西的斜阳射出的强烈白光依旧炫目。

  祁连巍巍划下遥远的界限,辽阔的荒漠上大石飞砂,簇簇杂乱干枯的骆驼刺矮伏于地,白目刺天。

  一座金黄色的石头城矗立于夐远的天地之间。贯城而过的河床在这冬末干涸固结成流畅的曲线形状,静静等待着开春后,汹涌的高山雪水呼啸而至。

  “骟马城。嘉峪关外,肃州之西。回回墓在其东,赤金城在其西,固西域之大道,番族所居也。有二水贯城西流,夷人往来必宿于此。”

  带着羊角毡帽的小娃娃坐在高凳上,小短胳膊刚好能够到桌面,摇头晃脑地小声读着一个小羊皮簿子。一只软趴趴的小黑狗耷拉在他肩膀上打瞌睡。

  “姐……哥哥,这里为什么要叫骟马城?”

  相比于这小娃娃的漂亮可爱,旁边穿着窄袖束腰袍服的年轻男子便十足只是一片绿叶。听到两人兄弟相称的食客们都不由得摇头,不厚道地揣测这年轻男子该是相貌平平的原配所出,而这粉嫩的小娃娃,定是年轻貌美的小妾的孩子。

  “这里是嘉峪关外一个交纳差马,以马易茶的官市。关外各族进贡、贩卖马匹都要经过这里进入关内。为了能多换茶叶呢,这里大部分小马长到四岁就要骟割,也就是‘去势’。因为去势之后的马勇壮、耐寒,而且性情温顺。慢慢的这里就叫骟马城了。”

  胡服的年轻男子声音温柔,讲得十分细致。不像是在随便回答一个孩子的问题,倒是像个老师一样在细心教导。

  小娃娃两手托腮,问:“什么叫骟割?”

  “咳咳。就是……把马变成太监马。嗯。”

  “哦……”小娃娃恍然大悟的样子,两眼放光满怀希冀,“那是不是也有皇帝马?”

  “咳咳……是的……瓦剌人叫‘移刺马’,也就是……种……马……”

  赤裸裸的真相。

  在西北大漠呆着,这小娃大约也知道种马的意思,雷劈了一般瞪向那年轻男子。

  男子不自在地掩口咳嗽了两声,拿筷子敲敲桌面:“上菜了,吃饭吃饭!”

  小娃娃抖出一个绿竹筒,拧开盖子,倒出一只亮晶晶的小白蛇来。小白蛇悠哉悠哉爬到菜食旁,嗅了嗅,嫌恶地爬开了。莹白的蛇身竟然浅浅地蒙上了一层黑色。

  小娃娃收起小蛇,纠结道:“第一次碰到有毒的,哥哥,怎么办?”

  年轻男子猛地掀翻了桌子,随着饭菜盘子哗啦啦落地,四五个手提马刀的打手霍地跳出来,将年轻男子和小娃娃团团围住。而周围其他夷族打扮的食客竟都恍若未见,依旧吃肉喝酒。

  年轻男子将小娃娃揽得近些,冷笑道:“原来是个专做汉人生意的黑店!”

  为首灰布裹头的汉子凶神恶煞,“银两留下,小娃留下,放你一马!”

  年轻男子摸摸自己的脸,叹道:“这副长相当真不值钱啊……”

  话音未落,一个打手抖抖索索叫道:“蛇……蛇!”

  为首那汉子叫道:“哪来的蛇!”顺着那打手发抖的手指转身,一条浑身赤红的大蛇已经猛扑了过来,咬上他的手臂。汉子大叫一声,把赤蛇甩开,手臂瞬间肿胀发黑。随着令人发憷的悉

  悉索索声越来越密集,但见百多条赤蛇从小饭馆的窗子、大门外爬了进来,众番商、食客惊声尖叫,鸟兽四散。

  年轻男子抱着小娃爬上一个桌子,道:“都跑啦,快让蛇走开!”

  小娃捏着一个瓶子,万分苦恼:“爷爷只教过我唤蛇,没教过我怎么赶它们走呀!再说,这些都是番蛇,我不熟!”

  年轻男子怒道:“真笨!丢瓶子!逃!”

  小娃醍醐灌顶地哦了一声,将瓶子朝那几个打手逃窜的地方丢了过去,群蛇果然掉头去追那瓶子。年轻男子抱着小娃,小娃抱着小黑狗,跳下桌子急急朝反方向跑去。身后却还有蛇不依不饶的追了过来。那年轻男子直直奔着一个瓦剌人打扮的大汉冲过去,躲在那大汉铁塔一般的身躯之后。

  这大汉是小饭馆中唯一一个端坐未动的人。

  手起刀落,身边又多了两截蛇身。

  “好刀法!赏卜塔儿大人真英雄也!”

  赏卜塔儿,瓦剌赤斤千户首领那颜。赤斤,故时北胡百大千户之一。北胡国为齐国彻底灭亡之后,分裂为瓦剌、鞑靼与兀良哈三部。赤斤、罕东等千户流动于嘉峪关一带,虽属瓦剌,却不服瓦剌贵族所管。

  赏卜塔儿端着的酒碗停在空中,看着方才那个年轻男子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一口流利的蒙语让他有些惊讶。

  “在下左钧直。”一张盖有天朝皇帝玺印的敕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年轻男子道:“那颜大人让本官好找。”

  左钧直——好生熟悉的名字!

  赏卜塔儿这才抬起眼,将那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近日来,畏兀儿、回回、蒙古各族中口口相传,天朝皇帝下派了一个未及弱冠的文弱臣子出使西域,抚谕诸邦。此事已成一桩笑柄,天朝固然是惹不起,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起码还是可以无视甚至调戏一番的。

  果然甚年轻,甚文弱,甚……娘们儿。

  赏卜塔儿一口灌下一碗大酒,轻蔑道:“左大人不去撒里畏兀儿和哈密平乱,找我有何贵干?”

  左钧直微微一笑:“本官想找那颜大人借兵一用。”

  赏卜塔儿一口酒吞到一半,险些喷出来。“找我——借兵?”

  左钧直正色道:“不错。本官想借赤斤、罕东之兵,助哈密国右都督阿木郎抵御吐鲁番。”

  赏卜塔儿笑不可抑,大约觉得左钧直是个疯子,也不同她多言,抬腿便走。

  “罕东那颜班麻思结已经答应了本官。”

  赏卜塔儿一听此言,顿时愣住,转头道:“班麻思结是傻子吗!”

  左钧直不置一词,从袖中取出一叠龙火纹花样的白色苔笺纸放在粗木桌面,修得平整干净的指尖轻划,斜斜展作扇状。

  天朝宝钞,面值万贯。

  银庄太平,任君提取。

  赏卜塔儿双目顿时再也移不开,顾不得矜持,劈手夺过。

  左钧直负手起身,“那颜大人好好思量一晚,本官就住在太平驿,希望明早能在城门口见到赤斤大军。讨伐成功,赏赐百倍有加。”

  “若大人归服,我天朝将设赤斤卫,大人便是都指挥使。”

  “届时赤斤族人,俱为我天朝子民,茶马免赋,享我天朝荣恩。”

  如下重药,一剂猛似一剂。

  赏卜塔儿直勾勾盯着手中宝钞,一言不发。

  “对了,得告诉大人一声,这宝钞,须加盖卫所都指挥使之印,方可流通。”

  左钧直使团十数人一行,跋山涉水,历时两月有余,两渡黄河,越过乌鞘岭,方经由河西走廊抵达嘉峪关,来到这出关西行百里之外的骟马城。

  女帝及云中君与使团若即若离,虽与使团同行,却极少露面。使团中人俱为吏部秘密拔调,行止严明大方,更兼忠心耿耿、守口如瓶。

  进入河西地区,定期补给大多依赖太平驿。

  这太平驿,绝非简简单单的一个驿站。马场、客栈、钱庄、镖局、衣食铺子等一应俱全。对于往来客商来说,太平驿的价钱是比别处贵些,但贵在两个“全”字:安全、齐全。

  西域一路,盗贼无数,心黑手辣,唯独太平驿从来无人敢犯。

  只因黑道白道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平驿,乃是旧日北极会堂、当今天朝内库所设。

  和太平驿作对,那便是同北极会堂作对,同云中君作对。

  左钧直幼时去过乌斯藏,却因着高昌不容她父母二人的关系,不曾来过西域。这次来,才发现云中君在西域的名头,似乎比女帝还要大。想来也是合理,天朝疆域,北至嘉峪关长城一线,西抵撒里畏兀儿与乌斯藏,而云中君旧日北极会堂的势力,却是穿过阿尔泰山、天山和葱岭,北达罗刹国、西至花剌子模。

  西域有句行话:宁杀天军十将,不惹云姓一人。

  待问及此话作何解释,满面皱纹的老人却面露畏惧之色,连连摆手道:“莫提莫提,流沙河水赤,黄沙化作红。一战千人死,江湖一夕空。”问不出更多的故事来,左钧直也只得作罢。大约是武林人士被灭杀一空,鲜血将西域的流沙河都染成了红色吧。她却无法想象,这几日路上所见的那个容颜不老、终日不动不言的瞎子云中君,是如何做到以一人之力狙杀千名武林高手的。而云中君除了对女帝偶有回应,几乎是个无情无绪的活死人,却不知什么事情能让他愤怒至此、大开杀戒。

  左钧直离京之前看过撒里畏兀儿番酋长呈递给皇帝的书信,那书信言语缠夹不清,只知西域一团混战,往来贸易之路滞堵不通。

  待来了这里,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一锅糊粥。

  左钧直并非急躁冒进之人,索性也不急着前去撒里畏兀儿,在嘉峪关外先盘桓了几日,乔装打扮去查访西域局势。若是一般人,早被那些畏兀儿、回回、乌斯藏、蒙古等诸多不同部族、不同国家、乃至不同宗教的名字和历史搅得头昏脑胀,但好在左钧直打小就是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长大的。白度母夫人有三个贴身侍女,五个亲信护卫,分别来自乌斯藏和西域不同的地方,常常因为吃猪肉吃牛肉、喝青稞酒马奶酒之类的事儿相互掐架。所以左钧直如今听起西域诸邦纷争的故事来,倒也不觉得头疼。

  左钧直敏锐地觉察到,问题的关键,不在撒里畏兀儿,不在吐鲁番国,而在于高昌国相邻的哈密国。

  阿木郎不是叛变,而是复国。

  女帝统一南北之后,封哈密国国王安可帖木儿为忠顺王,赐予金印。

  去岁年底,吐鲁番速檀阿力率兵攻破哈密城,俘虏哈密王,夺取金印。哈密国右都督阿木郎起兵反攻。

  撒里畏兀儿广袤千里,位于嘉峪关西南,西距天可里、哈剌火州,北抵沙洲、赤斤,东抵罕东,南界乌斯藏。天朝原本赐予撒里畏兀儿酋长卜颜帖木儿部下五十八铜印,设安定、阿端、曲先三卫,据守关西。然而三卫势力随着部族分裂日渐式微,速檀阿力破哈密之后,又分兵攻伐撒里畏兀儿,夺取铜印,废除三卫。

  吐鲁番在速檀阿力称帝后快速兴起,嗜战好杀,乃是天山以北尚不臣服于天朝的唯一一个国家。

  本来吐鲁番打哈密,都是在天朝疆域之外。哈密不向天朝求援,天朝也不便出手干预。

  可是打掉安定、阿端、曲先三卫,那便是侵犯天朝疆域。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倘是吐鲁番掌握哈密这天山北麓的贸易要道,天朝陆上与西方的贸易往来必然会被切断。如此一来,西面多出一个强敌,天朝希望均衡西域番邦势力来羁縻北胡的安边策略很可能会落空。除此之外,内库的外贸和税赋收入也将大减,东北正在作战,军费恐将吃紧。

  左钧直没有一兵一卒。

  女帝和云中君并没有亲自出面的意思。

  她只能靠自己了。

  多年之后,天朝的子民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位皇帝——明德帝。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位明德帝是自大楚到天朝以来最没有体统的一个皇帝。

  这位明德帝处处开风气之先。

  比如,引入西学,西方太阳历与天朝太阴历并用,废除代代职业和身份因袭的户籍制度,选拔西洋人和女子为官,鼓励商业,允许土地买卖,强迫贫民子弟进入免费的县学学习,还向四海番国派去了许许多多的留学生等等等等。

  大家都说明德帝是小时候发疟子吃西洋人的药吃坏脑子了。

  明德帝还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癖好。

  比如,他喜欢看女子着男装,尤其是窄袖束腰的胡服。

  比如,他喜欢吃大盘鸡和馕,宫中常有西域厨子。

  比如,他喜欢在夕阳正好之时,偷偷换了便服爬上宫城高高的城墙上去,远眺,发呆。有时候在西边,有时候在东边,有时候在北边,有时候在南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甚至有好事者写了首小诗——《城墙》:

  “京华有城墙,

  城墙何巍巍。

  君坐城墙上。

  君坐城墙东。

  君坐城墙西。

  君坐城墙南。

  君坐城墙北。”

  这首《城墙》诗红极一时,千百年为后人所传唱,评论家说,这首诗看似简单,却采用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借用并升华了《诗经·卫风·氓》中“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的深远诗意,艺术地表现了思念远人时怅然若失的情怀。句式纷沓而略有变化,令人如临其境,仿佛亲眼见到了夕阳西下,高高城墙上那一个孤单的背影。

  反正此君非彼“君”,你管我说谁!

  当然,明德帝最爱做的事情,还是在夜深人静时摸进皇家档案馆——皇史宬,去看一些旧日文书。曾有新进的皇史宬小吏好奇地去查看皇帝看过的那些资料,却惊奇地发现,被翻得最烂的乃是一箱被辑作《西域行程记》的日记和书信。

  那日记的字迹极为俊丽,只是内容十分简陋,几是流水账,淡无滋味。比如:

  “……二十四日,晴。过嘉峪关,关上一平冈,云即古之玉门关。关外沙碛茫然。约行十余里,至大草滩沙河水水边安营。……”

  “……初六日,晴。早起,向西行,过一平川,约行一百三十里,方有水草,安营。哈密使人来接。……”

  “……二十五日,晴。早起,向西北行。道北山青红如火焰,名火焰山。道南有沙岗,云皆风卷浮沙积起。中有溪河一派,名流沙河。约有九十里,至柳陈城,于城西太平驿安营。……”

  小吏翻过许多篇章,大多都是这种记录,或有狂风暴沙,或雪深阻路,甚至有“马由浑河水中渡,泥陷,死者甚多”之类的惨剧。却不知皇帝为何要反复地看这种东西。

  又翻倒书信集子,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一人所写:

  “行在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左钧直谨奏:……臣诚不揣谫劣,谬荷陛下拔擢之荣,被以远使西域之命……惟愿昭盛陛下柔远之仁、华夷一统之望……臣多方思虑,赤斤、罕东乃瓦剌流亡之部,悍猛而无忠君之节,荣禄安怀可以使之……非无旧例。今蒙古三分之一兀良哈部,曩昔为齐人重金所诱,入朱昀彀中……臣欲合纵赤斤、罕东、哈密、柳陈、高昌诸邦,以御强番……”

  小吏一页页读过,不由得对当年藐藐一身、深入不毛之地捭阖群雄、立疆正土的那一人心生向往。

  可是,读着读着突然想起来,这左钧直,不正是弘启一朝狐媚间主、弄权一时的天下第一大奸臣、自古无双女阁官么!

  弘启六年四月,速檀阿力赐死哈密忠顺王及其二子一女,哈密王族灭亡。

  哈密人得知消息,悲泣不已。其军民拥立阿木郎为新王,接受左钧直的建议,与赤斤、罕东两部合军,攻打哈密城。

  赤斤、罕东骑兵悍勇无比,吐鲁番军不支,被迫收回攻打撒里畏兀儿的部队,撒里畏兀儿之危解除。

  五月,哈密军里应外合,城破。吐鲁番军被迫退出哈密城,但仍徘徊不去,虎视眈眈。

  速檀阿力万万没有想到,天朝派遣来的使臣左钧直是以这样一种手段介入了西域的纷争。

  西域本来已经够混乱,那左钧直反倒像是还嫌不够乱,策动瓦剌人也加入了这一场战斗。

  而这一手宛如神来之笔,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令他处心积虑所谋划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速檀阿力恨左钧直恨得牙痒,而正在这时,但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左钧直,竟不怕死地自己送上门了。

  停战。谈判。

  停你爷爷的战!谈你奶奶的判!

  速檀阿力的马刀本已搁到了左钧直的脖子上。然而左钧直仍是不慌不忙地向他讲完了谈判之必须。

  速檀阿力能够崛起于哈剌火州,自然也不是只会打仗的莽夫。那刀终于还是收回了嵌满宝石的黄金刀鞘,他思忖半晌,同意了左钧直谈判的建议。不但同意,还主动提出要做东道主。

  要谈判可以!但是要在本王的王帐中谈!

  左钧直同意了。

  弘启六年六月的哈密城外,水草丰美,牛羊如云。远眺万里无垠,直令人心怀开阔,荡涤胸中块垒。

  戈壁滩上竖起高大的立柱篷桩,遮天蔽日的巨大奶白毡帐被百名强壮的吐鲁番士兵拉了起来,宛如小山,其中足足可容纳上千人。

  速檀阿力坐镇帐中,左钧直及数名副使坐于天朝使臣之位。撒里畏兀儿各部族首领、赤斤那颜赏卜塔儿、罕东那颜班麻思结、哈密王阿木郎等俱携亲随入帐,次第就座。

  然而令速檀阿力有些措手不及的是,除了以上直接卷入这一场混战的部族和国家,竟还有几位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原来左钧直同他所说的“西域诸国”之间的会谈,就真的包含了西域中所有举足轻重的国家!

  哈剌火州三分地界:后起之秀吐鲁番、古国高昌,以及依附高昌的柳陈。三地民风相近,俱言高昌语,亦即畏兀儿语。

  高昌王和柳陈王都来了。

  还有哈剌火州西方的大国亦力把里国王等。

  速檀阿力寻思着应变之策,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不远处垂目静坐的左钧直身上。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柔弱文臣,竟能在数月间走遍西域诸国,斡旋于大漠群雄之间,看来天朝皇帝派遣他来,果然不无道理。

  只是你促成这一桩多国会谈又能怎样!

  权力,掌握在有刀枪的人手里!

  其实左钧直此时的内心,和速檀阿力一样并不平静。

  高昌、柳陈、亦力把里等西域国家都是她邀请来的。

  可是还有几个不速之客——葱岭以西的帖木儿王国国王沙哈鲁以及他的两个孙女儿乌云齐齐格与邬桑齐齐格。

  帖木儿王国近十年来国力强盛,沙哈鲁的铁蹄踏遍花剌子模等中亚细亚地区,向南甚至战胜印度。

  他不请自来,没有人胆敢赶他走。

  只是沙哈鲁来这里作甚!

  和平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被速檀阿力与阿木郎等人的争执打破。

  在此之前,阿木郎已经接受天朝的封赏,成为名正言顺的忠顺王。

  阿木郎指责速檀阿力残忍杀害哈密王族,速檀阿力却讥讽阿木郎是伪君子,根本是想自己做忠顺王。

  眼看速檀阿力又要拔刀而起,左钧直忽然以畏兀儿语厉声喝道:“速檀阿力!我天朝立国以来以文明御时,以仁信柔远,从未侵犯西域邻国寸土。撒里畏兀儿乃天朝疆土、哈密乃我朝贡属国,你却废三卫、夺金印、掠夺我朝丝路商旅,置我天朝于何地?”

  营帐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到几名译者低低转述。众人也没想到此前一直温文尔雅的左钧直竟也会疾言厉色,一身正气浩然难犯,不由得都失了声。

  速檀阿力亦愣了一下,座下忽起一人,针锋相对道:“以文明御时,以仁信柔远?真真笑话!尔天朝女帝征伐四方,何等跋扈!吾王今日不一统哈剌火州和撒里畏兀儿,来日尔朝必将犯吾

  王!”

  左钧直识得此人乃是速檀阿力麾下大将脱不花。此人祖上和北齐颇有渊源,有四分之一的齐人血统,是吐鲁番中不折不扣的仇视天朝一派。只是这人说话甚不小心,直接透露了速檀阿力的野心。

  左钧直不动声色扫过同属哈剌火州的高昌王、柳陈王的脸色,道:“脱不花将军这话真是空穴来风。我朝太上皇光复大楚旧地,华夷一统,开盛世江山万里之太平。吾皇深知国之运祚,在德不在威。莫说旧日北齐旧臣如寿家、左家等仍然得到重用,便是西南夷、安定、阿端、曲先、东北关外女真流民等,凡归顺我朝者,俱得优待。”说着,唤出副使中的一名官员,“萨都木大人乃是回回族人,我朝皇上欣赏其经营之能、交谈之才,擢为户部重臣,掌管边贸。似萨都木大人者,我朝郢京之中,数不胜数!”

  她面对西域诸国首领,将天朝之对待番国番客的政策侃侃谈来,萨都木亦作证辅。其间不时有诸国官员打断斥责,左钧直但一一驳斥,尽言天朝仁德安边之大义。她畏兀儿、回回、蒙语、汉文转换自如,有理有据,辞气磅礴,令人不服也难。

  眼看左钧直舌战诸国群臣,渐占上风,脱不花恼羞成怒,噌然跳起来,抄起身旁三尖戟叉上左钧直的喉头,怒道:“大王!这奸贼仗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招摇撞骗,大王千万不要被她蒙骗!方才明明在说吐鲁番、哈密交战,怎的又被他扯到了归服天朝之事上!且让我收拾了这奸贼!”

  众人被脱不花这么一说,才猛然意识到这会谈的话头已经被左钧直牢牢抓住,掌控了全局,不由得齐刷刷看向脱不花和左钧直。

  左钧直身后的副使一个个慌忙起身,此前被阿木郎释放出来的按察使唐旷亦拔出腰刀,指向脱不花:“放下!”

  脱不花一见局势瞬间转向自己,四顾狞笑道:“不是我脱不花大言不惭,各位国主都被天朝这纸老虎吓怕了!天朝如今的兵力都在东北与女真、北齐作战,根本就是自身难保,各位国主不若与吾王联合,将那天朝打个落花流水!”

  天朝诸使都暗自心惊,脱不花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如今关西三卫已为吐鲁番所破,西域边防略显薄弱。倘是吐鲁番集结大量兵力快速东攻,朝廷来不及调兵,甘、青一带势必难保!

  左钧直临危不惧,将手中酒碗狠狠掷在地上,大怒道:“好你个脱不花!你是想要你家大王死么!”

  速檀阿力和脱不花俱是一惊,不知左钧直是何意。却见营帐两侧,呼啦啦涌出数百吐鲁番、帖木儿武士来!一个个杀气腾腾、剑拔弩张!

  左钧直暗骂一声,果然是鸿门宴!不过速檀阿力大概也没想到,那沙哈鲁既然敢来,其护卫自然也都是以一敌百的精兵强将,随时做好了迎战准备的。而且,这两人还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都是以摔碗为号。

  沙哈鲁抬手道:“都是误会,退下!”

  速檀阿力也是识时势之人,知道若是真打起来,指不定还是沙哈鲁渔翁得利,便也示意吐鲁番武士退下。

  左钧直朗声道:“我朝京军百万雄兵,投入东北之战者不过三十万,还不论我嘉峪关至山海关九边军镇所驻扎的数十万兵力。而西北肃州卫、西宁卫、松潘卫、西南南越驻军,又岂会让尔等区区一二十万军队染指我天朝河山!若论大将,叶轻、括羽这些后起之秀在东北的战绩有目共睹,驻守京中的林玖、莫飞飞等,任一个都能挥师西向!更别说靖海王、晏江侯等百战神将,倘是复出,敢问尔吐鲁番国中,何人能挡!”

  “我左钧直,此生虽恨不能征战马上、为国捐躯,却也绝非畏死之人!左某今日就算被当众枭首、血溅五步,也绝不眨一下眼睛!左钧直不过微末小臣,生死无关天朝荣辱存亡。但倘是大王你今日听信脱不花的谗言,胆敢犯我天朝一寸疆域,我天朝将士,岂会容你苟活!我左钧直促成今日会谈,一心只愿表达我朝陛下与诸国通好之意,行德安民。若是大王你一意孤行,只会祸连贵国苍生!”

  这一席话慷慨铿锵,大义凛然,无人不为之动容,点头称是。速檀阿力沉吟不语,却有了解天朝事务的官员向他低语道:“……这左钧直确属不屈之人,当年出使扶桑,中途为倭人所掳,竟投海明义……”

  脱不花见速檀阿力仍是犹豫不决,趁着强弩之末的那一点威势,三叉戟蛮力向前送去。戟尖入肤,左钧直颈上流下一道血痕,那戟却被唐旷死死顶住。

  左钧直仍是端坐席上,神色不变,道:“大王若不断绝吞并撒里畏兀儿、高昌、柳陈的妄念,我天朝只好断绝与贵国之间的贡路。大王早已习惯了使用我中土物产吧?彩缎不去,王无华衣;铁锅不去,王无美食;大黄不去,人畜受暑热之灾;麝香不去,床榻盘虺蛇之害。这些都是大王日用之所不可无者,又不止于此。一旦绝贡,一物不出,大王和贵国国民,能忍受几日?就算贵国能忍,贵国西方之亦力把里、帖木儿国,又岂能容忍因贵国之害,断绝己国之贸易商路?本官说脱不花谋害大王,岂是虚言?”

  亦力把里王及沙哈鲁均微微点头,速檀阿力色变,忙怒喝道:“来人啦!将脱不花拖下去!重罚三十鞭!”

  一场危机终于化去,左钧直却也不喜不乐。自己又拿了个酒碗,斟满美酒,缓步走到速檀阿力座下,道:“大王可愿就此从哈密国退兵,从此诸国和平共处,共享茶马互贸之利?”

  速檀阿力冷冷一哼,侧过身去不理睬他。

  此举甚是无礼,唐旷、萨都木等副使均有怒色,左钧直却不紧不慢,转身向众人道:“我天朝有句古话:唇亡而齿寒。今日吐鲁番犯哈密、撒里畏兀儿,接下来便是高昌、柳陈,甚至亦力把里、乌斯藏。方才脱不花说的话,诸位大王都听得很清楚了吧?”

  速檀阿力哼道:“方才脱不花信口胡言,诸位勿要放在心上。高昌、柳陈、亦力把里、乌斯藏等俱是我吐鲁番之友邻,本王无意冒犯。”

  左钧直淡淡道:“哦?大王能这么想,本官求之不得。说起来,本官和高昌、乌斯藏还真有些渊源。”

  众人面面相觑,高昌王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左钧直端着酒行到高昌王跟前,温然道:“若论血亲,我还得唤大王一声‘兄长’。当年若非大王开恩,留我和我父亲之性命,我岂有今日?这一碗酒,我敬大王恩义。”说着仰头喝干了碗中酒。

  高昌王讪讪,惭愧不已。当年岂是他要留左钧直和左载言的性命?实是他觉得白度母的出逃和改嫁丢尽了他高昌王族的脸面,所以派兵去抢走白度母夫人及其一切。若非白度母夫人的侍卫誓死相护,左钧直和左载言也难逃一劫。

  如今速檀阿力野心勃勃,便是脱不花不说,他也知道速檀阿力灭了哈密之后,下一步就是高昌。

  从没想到,最终竟是要靠左钧直来挽救自己的国家。

  可是左钧直不但挽救了他的国家,还不念旧恶,给他这样一步台阶下。

  高昌王心中五味杂陈,无言可对,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碗底示与左钧直。左钧直微一点头。回头又自己斟满了酒,行到速檀阿力座下一名红衣喇嘛座前,施得一礼,以藏语道:“迦南国师,倘若归返乌斯藏,请向赞善王问好。”

  那名红衣喇嘛深深礼拜。

  众人已是目瞪口呆。虽不懂藏语,却能看出红衣喇嘛那一礼不同寻常,乃是对王族之礼。交头接耳间,熟悉或者不熟悉白度母夫人之异闻的人,都大略明白了左钧直就是白度母夫人在中土与汉人留下的一颗遗珠。

  速檀阿力心知大势已去。这左钧直这般做,可不是为了认亲,而是为了示好,是为了让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和高昌和乌斯藏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今日既然可以策动赤斤、罕东来对抗吐鲁番,来日也可以联合北面的高昌、南面的乌斯藏来对抗他。而亦力把里向来与天朝交好,如此四面树敌,并非立国求存之道。

  本想借此宴克制左钧直、没想到反被压制。奈何!奈何!

  速檀阿力心中郁怒,却又不敢动那左钧直一根毫毛,只得端了酒,撒气般道:“好!退兵可以!只要左大人今日能与本王痛痛快快喝一场酒,本王就与哈密签订停战之约!”

  唐旷、萨都木等人俱看出速檀阿力的恶意——就算被你逼得退兵,我也要在酒场上扳回一局!

  西域的男人都是海量,自然看不起这文弱女气的左钧直。唐旷低声道:“左大人,勿要答应,在下代你喝。”

  左钧直轻叹一声:“他今日被我挫了锐气,岂会轻饶过我?酒是西域人的面子和荣光,我若不喝,堕的是天朝的声威。倘是我醉了,唐大人把我拖回去便是。”

  一场豪饮。昏天暗地。

  到最后,所有国主、酋长俱已醉倒,速檀阿力更是醉得口齿不清,开始揽着左钧直的肩膀称兄道弟:“左……左贤弟……好……好酒……量!……”一个量字说了一半,一头栽倒在酒案上。

  左钧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一旁的唐旷和众副使都看得呆了,慌忙跟着追了出去。

  “左大人你……”

  左钧直扬唇一笑,拱手道:“本官……幸不辱使命。……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诸位了……本官……本官要……睡个三天三夜……”

  众副使没料到左钧直竟这么能喝,喝倒了所有人,脑子竟还如此清醒。只是这左大人声音忽男忽女地飘忽不定,又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的赶车人已经在帐外候着。左钧直踉踉跄跄过去,有些把不准马车的位置,险些跌倒。唐旷眼疾手快地扶住,左钧直抽了手,笑嘻嘻道:“多谢唐大人……我……还没醉,不劳唐大人送我回去了……”

  这句话中,又有半句是灵韵女声。方才柔滑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手上,唐旷怔然看着一个小毛头手忙脚乱地把左钧直拖进车厢,隐隐约约听到那小毛头说:“……闭嘴……你被打回原形了!”

  这一场大宴奠定了两百年西域诸国和平共处的格局,影响极其深远,史称“哈密之盟”。

  大宴之后,哈密国主动向天朝称臣。左钧直向朝廷请旨,设立哈密卫。哈密从此纳入天朝疆域,犯哈密则犯天朝。

  此外,左钧直与唐旷等边疆旧将,重整撒里畏兀儿诸部,复设安定、阿端、曲先三卫,并经与赏卜塔儿、班麻思结等交涉之后,加设赤斤、罕东和沙洲三卫。

  关西七卫,由此而立。从此番夷效顺,天朝西陲百五十年晏然无事。

  左钧直不费一兵一卒,唇枪舌战间平战乱、定西疆的事迹被随行史官忠实记录下来,名垂青史,威震四夷。

  这自然是后话。

  左钧直果然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眼冒金星。扭头看见明德托着两腮,坐在床边的小凳上。

  “姐姐,你真能睡。”

  床头小桌上搁着碗醒酒汤。左钧直捏着鼻子咕咚喝了。那味儿委实难闻,比当年妈妈喂给她的还难喝。

  “姐姐,你叫了好多声常胜哦!你认得括羽叔叔啊?”

  难喝的醒酒汤果然更有效!左钧直顿时清醒了,碗差点从手里掉下来,强作镇定道:“明明德你听错了,我叫的明明是长生。我家的白毛儿大狗,你见过的……”

  明德:“哦……对哦……”

  “那,姐姐,你梦见长生狗狗什么了?”

  左钧直真恨不得过去啪啪啪几巴掌把明德拍晕过去,让他闭嘴。所幸胡编故事也算是她左钧直的一大特长,她绞尽脑汁道:“这个嘛……让我想想……哦,我梦见有天兵天将来捉长生,说他是大闹天界的叛逆神仙,当年一场恶战中被剥夺元神,于是跌落凡尘,化作一只小狗,被我捡到了,从此躲在我家。我养了长生这么久,自然舍不得他啦,于是就和他们抢长生。可是天兵天将太厉害,长生就被抢走了。我眼睁睁看着长生被缚妖索捆住,带上天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刑,便大喊:长生!长生!……就被你听见了。”

  她不过把之前写的那个小故事随便瞎改了改,明德却听得入了神,泪花闪闪道:“长生狗狗不会被抢走的!谁敢抢我就帮姐姐打谁!”

  这小笨蛋……也不枉我这一路上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你啊……既然能安睡这么久也没人打扰,看来差不多是尘埃落定了。左钧直心中松了松,揉揉明德的小脑瓜,心道:趁还没回京,就多欺负欺负你吧,等你做回太子,我就没机会了。

  “明明德……我好饿啊……有没有吃的?”

  明德屁颠屁颠地跑出门去,边跑边道:“有!爷爷早上带我抓了条能吃的大肥蛇!我去端蛇汤给你喝!”

  左钧直咚地瘫倒,蛇……又是蛇……许多人都说云中君是妖孽,她真心越来越觉得云中君很可能就是一头大蛇妖……浑身上下,说不准什么地方就会冒出一头小蛇来,也不知与他同床共枕的女帝如何能忍……

  还不光是蛇。

  这些日子相处得久了,左钧直多少也对云中君和女帝有了些了解。他们出行所携带的随从不多,大多都是女帝的,云中君只有两个亲随,一个便是那个名叫和光的赶车人,另一个……是个烟视媚行的妖娆女子,名叫蓝棠。

  和光算是个正常人,蓝棠……怎么说,她不会说话,不睡觉时,与云中君永远相隔五步之遥。她的饮食起居,都需得到云中君的指令方会进行。

  准确地说,她没有自己的意识。

  这是左钧直观察了许久才得出的一个结论。

  后来她与和光熟了,向他说出自己的疑惑,和光才告诉她:蓝棠是一具行尸。

  这背后的故事,甚是令人扼腕。

  蓝棠大云中君八岁,是北极会堂上一任堂主。

  云中君四岁时被明殊带回天姥城,十四岁时剪除北极会堂中叛党,立同是被明殊收养的蓝棠为新任堂主。蓝棠自那时起喜欢上了云中君,立誓非他不嫁,终身追随。后来云中君被明殊封入天姥城下的极寒冰窟,蓝棠为帮助女帝夺取他的身体,不惜自服一种名叫“游丝软系”的尸毒,令修为大增,与明殊对抗。而她从此也化作行尸一具,只听命于云中君,终身不离其左右。

  “君上自认此生辜负蓝棠良多,便一直带她在身边,也算是满足了她的夙愿。你既然知道云中君还有一个女儿名叫云沉澜,那么应该知晓她本有一个未婚夫,名叫蓝烟。那蓝烟,就是蓝棠的侄子,蓝棠化尸之后,君上便收养了那个孩子。可惜那孩子竟然薄命。”

  听完这个故事,左钧直只能无言。和光说,中了游丝软系的尸毒,将随着指令者的去世灰飞烟灭。至情至性,生死相许,大约说的便是蓝棠了。

  世间竟然真有如此邪诡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各种细节又能与雪斋所述相互印证,左钧直断然难以信以为真。

  自与女帝、云中君上路后,她曾多次试图打听云沉澜的情况,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女帝和云中君都不是情绪外露之人,所以她也看不出什么云沉澜是存是亡的迹象。

  问和光,和光也道不知。

  刘徽,你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左钧直自己穿好了衣服,洗完脸梳完头,还不见明德回来。脑子还有些发胀,慢吞吞晃出门去,

  一出去便遥遥望见两匹骏马,骏马上坐着两个胡服少女——乌云齐齐格与乌桑齐齐格。

  乌云齐齐格举起哇哇乱叫的明德,娇声笑道:“左大人,要你弟弟就随我们来!”

  这可是太子啊!左钧直脑子一炸,纯然忘了应该先叫人,自己牵了匹马扬鞭追去。

  一直追到一个四面不见人烟的荒漠上。齐齐格姐妹勒马拦在左钧直面前。两姐妹俱是英姿勃勃,紧身短装勾勒出丰满曲线,露着纤细蛮腰,一见便知是西域热辣如火的女子。

  乌云齐齐格将明德压在马上,开口以生涩的汉语道:“左大人,我妹妹喜欢你,想招你做驸马。”

  “……”

  驸马?

  左钧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庞唰地红了。乌桑齐齐格一见她这幅窘迫模样,银铃般地格格笑了起来,对乌云齐齐格说:“他害羞了!我还没见过男人害羞的,真是可爱极了!”

  “……”

  左钧直这下是真没话说了。她努力回想那天的大宴,似乎这对姐妹确乎一直在注意着她。也罢,反正自己是个女人,这桩事迟早是个笑话,先把太子要回来再说吧……

  “两位公主,这事好商量,可否先把舍弟送还给在下?”

  两姐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说话还文绉绉的呢……”

  “中原男人真是好有趣!”

  “长得好白呀……真想摸一摸……”

  “昨天还那么能说,见到我们就张不开嘴了……”

  明德呜呜叫道:“救命啊……”

  左钧直无奈至极。对待女人,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之前的葳蕤和翛翛,她没有一次说得过她们。刘徽教训她说,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所以要收拾她们,也不能用什么讲道理的手段。可她听了听,觉得那都不是她这种面皮薄又胆子小的人做得出来的。

  没有办法,也得硬着头皮去夺。

  她策马过去,方靠近乌云齐齐格的马,便被乌桑齐齐格拦腰勾过,“叭”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居然被女人轻薄了!

  左钧直自然是又羞又怒,奋力挣开道:“公主,请自重!”

  “哈哈哈……左大人,什么叫自重呀……姐姐呀,汉人的手感可比咱身边的那些男人好多啦!”

  乌云齐齐格笑道:“这左大人一看就知还没有过女人,妹妹你要好好珍重!”

  乌桑齐齐格道:“那是自然。姐姐你难道不想找一个汉人吗?”

  乌云齐齐格高傲摇头道:“妹妹你就喜欢这种文弱的,我要找一个会武的!”

  左钧直道:“两位公主,我可以同你们走,但是请先把舍弟放回去。”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对视了一眼,乌云齐齐格道:“好!”扬手像丢小马仔一样将明德丢了出去。

  左钧直心中大叫不妙,你们在西域这样丢小崽子丢惯了,这明德太子细皮嫩肉的不经摔,掉下去可不得断胳膊坏腿的!方要策马去接,却被乌桑齐齐格一把拉住缰绳。正心急火燎间,远方一人疾行而来,尖利的破风声宛如哨鸣鹰啸,明德在将要落地的一刹,被生生止住坠势,凌空倒飞了出去,正落入那人怀中。紧跟着一名蓝衣女子也如蓝云一朵飘然而至,纱裙飘展,媚眼如丝,好似大漠中一朵盛开的妖蓝海棠。

  明德一入那人怀抱,立即伸爪紧紧抱住那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估计是被刚才那一下吓得够呛,舌头都捋不直了:“耶耶耶耶耶耶耶……”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自然没听明白明德叫的是什么,却也无心去听,齐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人吸引得再也挪不开眼。

  人如璧,颜如玉,九天神仙差可拟。

  左钧直趁机闪开。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双双道:

  “你是这孩子的爹?”

  “你为什么不看我们?”

  好问题。

  左钧直见云中君循着姐妹二人的声音,缓缓转过了头面向她们——看起来就和正常人无异。她低声道:“君上,这两姐妹是帖木儿沙哈鲁国王的孙女儿。”

  云中君轻轻抚慰了明德一番,道:“蓝棠,抱着德儿。”

  蓝衫美人伸手接过明德,明德抖抖索索的,对她很有几分畏惧。左钧直同情地看了明德一眼。

  “姐姐,你说这蓝衣服的女人是他妻子么?”

  “我看不像。你看着孩子都不亲近她。”

  “那左大人是他儿子吗?”

  “笨啊!当然不是!长得都不一样呢,这位公子哪来那么大的儿子!”

  ……

  听着两姐妹窃窃私语,左钧直对明德的同情很快转移到了她们身上。别说儿子了……云中君和明严要是各自都积极些,孙子都有咱这么大了……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商量一番后,乌云齐齐格难得地微带羞涩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有婚配?”

  云中君:“有。”

  云中君竟然会答外人的话,难得啊难得!左钧直见云中君破天荒没有走的意思,心中又生起几分疑惑。

  乌云齐齐格问道:“有几位夫人?”

  云中君:“一位。”

  废话……那一位可是女帝啊!有一个女帝,再多半个夫人也不成啊。

  可是事情依旧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向戏本子上才有的情节狂奔而去——

  “中原人三妻四妾乃是常见,帖木儿的姑娘也不讲究这些。帖木儿王只有我们两个孙女儿,早听说中原男子有才有貌、文武双全,所以想来中原挑个能干的驸马。我对公子一见钟情,公子意下何如呢?”

  左钧直望向云中君。不看则已,一看大惊——

  云中君竟然笑了。

  虽然那一笑极浅,只是唇角稍稍向上牵了一牵,可是已经够了。他本是神仙品貌,平日里不笑不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这浅浅一笑,整个人顿时鲜活生动起来,好似刹那间一足踏入紫陌红尘,风姿皎然,缱绻如画意难言,

  若说刘徽是浊世风流,明严是天家雍贵,括羽是明珠湛华,都是人间少见。那么这云中君,根本只应天上有。

  更何况他所经所历,俱非凡俗常事。数十载俯仰沉浮,三千大千世界,他大约已经看得倦了,所以不想再看。

  这一笑,并非刻意,却可望见昔日绝世风华,直令人神魂与授。

  难怪蓝棠会誓死追随,难怪女帝会倾情与付。

  云中君道:“中原人的婚事,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们的祖父帖木儿王呢?”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争抢着道:“马上就来!”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左钧直已是啼笑皆非。对付女人,还真的得靠男人啊。云中君不过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手到擒来。倘是有个女儿国,那连仗也不用打了,直接把云中君祭出去,定是倾倒三军……

  齐齐格姐妹身后天边一线黄沙飞卷,大部人马如大漠旋风,不多时已至眼前。一骑当先者,黑面白须,孔武有力,正是沙哈鲁王。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欢欢喜喜地迎了过去,却见她们的祖父一脸惊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云中君跟前。

  “你……你是、你是云兄!”

  齐齐格姐妹没料到沙哈鲁竟然称呼眼前这个不过二三十岁年纪的人为兄长,方才的一脸喜色顿时化为难抑的讶异。

  “别来无恙,沙哈鲁。”

  沙哈鲁显然也不敢相信数十年的岁月竟然未在眼前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诧异归诧异,数十载南征北战的王者雄风仍是不失。打量着云中君,沙哈鲁不无讥讽道:“三十多年前,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代枭雄,没想到竟做了那个女人的裙下之臣。可悲啊可悲!”

  云中君道:“比起江山,还是她对我更重要一些。更何况,我后来发现,征服的快意,并非只来自于杀戮。”

  沙哈鲁抚须长笑:“我倒想听听一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瞎子的高见。”

  云中君道:“你,打下万里江山的沙哈鲁,嗜杀好色,气数将尽。子孙虽多,无一有开疆拓土之才,金山银山迟早被挥霍一空。”

  沙哈鲁被说中心中痛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云中君指间五弦无形,右手轮指拂过,其声铮铮然,是短短一句苍茫胡调。

  “昔日我助你登上王位,你承诺我不犯西域。今日我特意来提醒提醒你,不要忘了当日诺言。”

  任谁都看得出来沙哈鲁率兵借道亦力把里,嚣张赴宴,本就有意挥师东进。可此时听了云中君指间调,竟然汗如雨下。

  帖木儿千百将士、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两姐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王,不可一世的沙哈鲁,向那传说中的云姓之人额首臣服,指天起誓道:“沙哈鲁一日也不敢忘!”

  云中君道:“听说波斯以西的驿道,因帖木儿的战争而废弛了。有劳。”

  沙哈鲁竖起三指:“三个月!三个月定然修好。”

  云中君拱手一礼:“多谢。”说罢返身飘然而去。左钧直急急催马跟上,只见明德朝云中君伸出双手:“爷爷,怕怕,爷爷抱。”

  云中君接过明德,身后飞箭倏然而至,蓝棠手中乍现细薄长刃,一劈两段。一道蓝影如烟行水上,魑魅般扑入沙哈鲁身后军卫丛中,白光过处,血柱冲天。

  残阳如血,戈壁滩上的石英砂反射出炫目白光,一望宛如钻石之海。

  天地间寂静得只听得见大风吹过的声音。

  乌云齐齐格和乌桑齐齐格怔怔望着消失在茫茫天际的几道人影,心中有些恍惚。

  待她们知道了所有真相,才发现今天所做之事有多么的荒唐。

  招的第一个,是个女人。

  招的第二个,自己和那孩子都该唤他一声“爷爷”,而他的夫人,是天朝女帝。

  她们今天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是把天朝的第三代皇帝,捉来马上好好地耍了一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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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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