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之行
小狐濡尾2019-03-18 14:2513,643

  小将挥手,手下兵马成双翼卫护紫绸马车两侧,起驾前行入城。小将行到马车之侧,道:“回禀郡主,括羽今早被皇上罚了闭门思过,所以是属下前来迎接。”

  车中少女哼道:“他又犯什么错儿了?”她掀起车帘看了车外小将一眼,道:“林玖,你穿这身儿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服还挺俊的。现在就咱俩,就甭属下属下的啦。”

  林玖剑眉轻扬,道:“这事儿其实我也不知道,很少见皇上生那么大气,亲自抽了括羽二十鞭,罚他闭门思过十日。”

  “什么!”少女惊叫起来,“二十鞭!括羽还起得来么!”

  林玖摇摇头:“连叶轻都为他求了情,说他虽有过,但亦有大功,功过相抵,不该受此重罚。皇上却说有功则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他今后方不会犯此大错,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所以还是打了。括羽身上本来就带了伤,皇上下了狠手,愣是把他鞭昏了过去。我看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了。”

  少女急道:“那!那你还不让车快些走啊!”语音带颤,隐有哭意。

  林玖劝道:“郡主长途劳顿,别太累着。括羽闭门思过,除了皇上派去的御医,是谁都见不得的。”

  少女怒道:“我才不管!皇帝哥哥要是敢不让我见,我就向皇姑母告状去!皇帝哥哥就是欺负括羽孤苦伶仃的,不像你们几个个个背后好歹还有人撑腰!哼,还不让我来京,我看我就是来晚了!哪怕早来一天,都不会让括羽被打成这样!”

  林玖叹道:“如今京中确实有些不太平,皇上不让郡主来京,也是为郡主的安危着想。”

  少女闻言更怒:“五城兵马司、十二亲卫、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都是干什么吃的!郢京不太平,还有什么地方太平?难道还能有人反了不成?皇帝哥哥当了皇帝,真是愈发讨厌了!”

  林玖吓了一跳,“郡主,如今皇上到底是一国之君,万乘之尊,已经不同往日了。”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接话,命众人加快脚程,速速入宫。

  入了内城,人渐渐多起来。林玖扬起一面王旗,街上行人见之莫不回避。车队一路畅通无阻,行至长安左门,却被一群扶桑人挡住了去路。

  人都说扶桑人生得矮小,然而这数十人,身高俱有七八尺,膀大腰圆,轩昂不凡。林玖呼来陪伴的车驾司和会同馆官员,令其让道,那些扶桑人竟是不从。

  为首一人,年近三十,面目刚毅,唇薄如锋。见馆伴官员在林玖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启口道:“我闻天朝有言,青天在上,大道在下,各行其路,秋毫无犯。大道朝天,诸位便行就是,凭何命百姓让路?”这人汉文略有生涩,声音不高,却极有气势。

  胆敢公然挑衅阻拦亲王府车驾者,女帝为君数十年,还是头一遭。林玖凝眉勒马,紫绸马车中忽的一声厉喝:“好大的胆子!鸿胪寺难道没有教过尔等礼仪么!”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道:“我等海上番夷之族,短短时日,委实难以领会天朝礼仪之博大精深。”

  紫绸飞起,红影乍现,一道银光游龙走蛇,疾扑扶桑人之面!

  “本郡主今日便教教你这倭人!”

  鹅黄羽衣的少女自车中飞身而出,凤眸怒色扬澜,白肤红唇,眉心朱砂一点,虽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已是倾城国色,艳盖牡丹。四周早已聚起许多人,个个看直了眼。

  那扶桑人二指骈起,闪电般钳住红缨鞭梢,注视着长鞭另一端的的少女,沉沉道:“我从不同女人动手。何况——”他忽而深深一笑,变脸如翻书,二指捻断那蓬红缨,揉在手中,“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林玖眉沉眼黑,手指一动,刀剑森森,直逼那扶桑人。而扶桑人身后之众,亦是齐刷刷拔出明晃晃亮闪闪的腰刀,一个个目露戾光,毫不示弱。

  一时间,长安左门之外剑拔弩张,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会同馆官员夹于中间极力周旋,无奈人微言轻,又不善扶桑之语,两边官兵、武士俱视之无物,不多时竟被一名扶桑武士一脚踹了出去。

  “诸位请收手!”

  一阵马蹄的哒哒声打破了这对峙的冷寂。一名着杂色官袍的少年纵马前来,冲入两边刀剑之间。那马却十分的不听使唤,少年几番吁喝不住,被狠狠颠落马下。滚了一身的灰土,乌纱幞头也歪了。这滑稽狼狈的模样,反而化解了些许敌对紧张的气氛。

  林玖瞅了一眼少年官服上的练鹊补子和乌角衣带,便知不是什么入流的官员,喝止道:“何人擅闯!还不快快走开!”

  少年跪倒在鸾郡主和林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微臣、四夷馆通事左钧直,参见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请、郡主和林大人,以国体、为重,暂且收了刀枪,扶桑人的事,交给、微臣、解决。”说两个字便要喘息一下,显然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累得不轻。

  鸾郡主见这微末小吏衣冠不整、言语不续,浑身还飘着酒味儿,心中不悦,不令平身,却拂袖道:“解决不了,你便回家种田去罢!”

  这少年一声不吭径自爬起来,拨开身后冷光闪闪的腰刀,走到那扶桑人身边——林玖握紧了手中长枪,这小官儿甚大胆,甚不知深浅。但毕竟是天朝命官,倘是有个闪失,他也定是要出手的。

  少年在扶桑人身边,低低以扶桑语说了句什么,那本是倨傲的扶桑人竟是遽然低头,目光如电!脸上虽未有什么神情,缓缓按上腰刀的手指却泄露了他暗起的杀机。

  少年低声再语。

  那人面色森狠,手掌蓦然一翻,身后数十人齐刷刷收刀于鞘,退身于街道之侧。动作利落整齐,宛如一体!

  五城兵马司的小队并亲王府的马车消失于宫城方向,马蹄踏碎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昨夜韩大少的酒,想必有滋味。”

  “比起韩相的,怕还是略逊一筹。”

  “左钧直……韩奉提过你。你还知道什么?”

  “与小人为谋,反贻其害。”

  扶桑人大笑,“区区反间伎俩,岂能信我?”

  左钧直手掌在袖中渗出汗来,她说得越多,就越危险。她蝼蚁之命,随便是谁都能轻轻一指按死,她不过是夹缝中求存罢了。既然已经身处险境,也只能孤注一掷。

  “雪斋将军,”她稳着语调道,“韩奉阳奉阴违,对我朝圣上如此,对将军亦是不改其性。倘若韩奉对将军赤诚相待,为何望月女忍会死?”

  这人是雪斋。

  他刻意去伪装侍卫,细枝末节都有留意。然而浑然天成的气概是那衣冠、配饰、言语所无法遮掩的。接连数十日的恶补之后,她对扶桑世情政局说不上透彻,至少也是熟谙。近一个月的馆伴相随,她已然觉察出此人身份不凡。然而直到昨夜他从筵席上消失,她才开始将此人联想到雪斋将军。

  左钧直其实并不确信此人就是雪斋。

  扶桑政局动荡,织田垂死挣扎,雪斋在此紧要关头离国远行,实是冒了极大风险。但若此人真是雪斋,那么雪斋也确实是个有胆有识的枭雄。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雪斋将军”。

  果然猜中了。

  这人果然是雪斋。

  率数百军士就敢前赴天朝,面帝王、通右相,携数十亲卫便能当街冲撞天家车驾,与官军对峙,这雪斋当真无所忌惮。

  她说的第二句,便是:我天朝崇尚薄来而厚往,织田拳拳心意,我朝圣上已领,正思量该以何礼回赠。倘这大礼是将军您,必恰遂织田之心,与我天朝永修两国之好。将军既能屈尊朝觐缛仪,何苦争这一时之气,授人以柄?

  她手中的棋子,也就这么几颗,事到临头,走得一步,便算一步。

  望月氏和沙荣的勾结、雪斋与韩奉的密约,她知道得其实不多。雪斋自认了身份,步步紧逼,她祭出女忍来,实乃无奈之策。

  雪斋面色阴沉,“你竟连女忍都知。只可惜,这也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左钧直,你说我还能留你性命么?”他屈起一指,冷笑道:“这事我本无需与你商量。”

  左钧直心中一凉。其他的几名官员,早被扶桑武士隔开,听不见,也看不到。

  但就算听见看到,又能如何?韩奉稍施压力,谁人敢多言半句?

  左钧直紧闭双目,颈上痛楚遽然而起,遽然而止,听到一武士快步前来,向雪斋低语道:“……不见了八个……似是……忍术……”雪斋暴怒:“混蛋!”欲走,转身向左钧直道:“左钧直,三日之后,伴送我等回国!中间若有差池,我定取你父母性命!”

  左钧直大略猜出雪斋突然改变主意,与韩奉底下军火库有关。听他蛮横要求自己伴送,梗着脖子道:“我敬将军是个英雄,亦不愿两国无端起了纷争,贻害百姓,本不欲将将军之事,报与我皇。然而竟是我高看将军了!”

  雪斋冷笑道:“左钧直,你狡诈诡变,信口雌黄,我岂会信你!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

  左钧直道:“此事自有行人司负责,非我四夷馆之职!”

  雪斋仰天哈哈大笑,负手大步离去。

  地底军火库中那八个人,明明是被昨夜那翊卫所杀,怎的会失去了踪迹?她莫名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已经是在四夷馆的官署中,衣裳完好,遍体无伤,当是被那翊卫或是韦小钟他们送了回来。这样说那军火库的事情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到现在京中仍是平平静静,无风无浪,也不知昨夜那翊卫是怎么善后的……左钧直揉着太阳穴,脑袋仍是隐隐作痛。此刻,她只想回家好好洗浴一番,瘫在家中的床上,好好再睡上一觉。已经一个来月没有落过家了,她是真的很想爹爹、翛翛,还有长生。

  武英殿西厢。

  少年趴在枕席上,双目微闭,背上横七竖八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叶轻蘸了乳白膏药,涂抹伤口,底下人顿时一声高一声低地哀哀叫起来。

  “二哥,你手轻些……啊!”

  叶轻紧绷着脸,快手扯下一块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儿白药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泪横飞。

  “还知道疼?知道疼怎么之前也不向皇上求个饶?”

  “……二哥……能让小钟姐来么……”

  叶轻到底是习武之人,抹药也是大气粗放,手劲再缓,也比不得女人温柔细腻。闻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这下底下人连叫的声气儿也没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光着屁股还想让我女人来给你搽伤?”

  底下人蔫儿了,噙着泪,抠抠雪白褥子。

  “又不肯让宫女来照顾,你就忍着些罢!若是飞飞林玖他们来,还指不定怎么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声问道:“皇上不是把我关了小黑屋么……二哥你怎么能进来?”

  叶轻哼了声,“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却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声,扭过头来,唇红齿白,眼仁儿黑白分明,像水银里浸润的剔透黑玉。“是我险些坏了皇上的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

  叶轻道:“你认错倒是很诚恳,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会把你往死里打,你还是会去。”

  少年哼哼哈哈,把头缩了回去。

  叶轻把他从一堆枕头里挖出来,严正了一张冰山脸盯着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时认识她的?”

  少年拧起修长墨黑的眉毛,唉哟唉哟又叫起疼来。

  叶轻拍了下他脸,微怒道:“说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准的人?”

  少年恹恹道:“知道。”

  “知道你还……”叶轻见少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儿,摇头道:“人家还比你大。”

  少年哼哼道:“天晓得我是几时生的,说不定我比她大……”

  叶轻气结,“括羽,你还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边怎么弄?鸾郡主又怎么办?”

  少年玩着项上的一颗晶亮莹润的海红豆,随口道:“皇上有皇后,郡主有林玖。”

  叶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钟可以帮你瞒住皇上,以后呢?我看皇上有意让她在外事一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是提着脑袋刀尖上走路的职事。你难道还要这样一直偷偷摸摸地护下去?”

  少年蹭蹭蹭到床边抱住叶轻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样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叶轻气得甩开他别过头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说了!”

  “鸾郡主驾到——”内侍尖细传报一声声由外殿至内阁递了进来。少年死人一样地趴回了床里头,头颅半埋在褥子里,双臂收在身下。叶轻扬起冰蚕丝织羽被将他全身罩住,一张脸恢复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画,向小旋风般闯进来的少女拱手一礼:“郡主千岁。”

  明丽少女扑到床边,却见床里侧三分之一处趴着一人,裹成蚕茧模样,浑然没有可下手之处,不由得担忧问叶轻道:“括羽怎么样了?”

  “尚在昏睡。”

  鸾郡主踢掉脚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叶轻忙拦住:“郡主,括羽伤重,御医嘱咐静养,不可随意移动。”

  鸾郡主瞪着一双小凤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手还未触到那被子,便听得一声断喝:“鸾儿下来!”鸾郡主讪讪收回手,道:“皇帝哥哥来得真快,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内侍们,竟也不通传一声!”一回头,只见明严一袭云肩通袖龙襕圆领袍子,龙章凤姿,脸色却不甚好。他参加经筵进讲后直接过来,也未换衣,身后一溜儿跟着陆挺之、段昶、林玖、莫飞飞和左杭,除了莫飞飞仰头看房顶,其余人等均低垂着头。

  “一个女儿家,随随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体统!还顾不顾皇家脸面!”

  明严声色俱厉,纵然明鸾此前夸下海口要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时还是被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从床上爬下来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边。

  明严扫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还能爬到最里边儿去,看来打你打得还不够狠。”

  叶轻上前一步,低声道:“禀皇上,刚给括羽喂了药,烧是退了,还在昏睡。”

  明严深深看了叶轻一眼,道:“同御医说,十日之内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乱跳地下床,朕就让这药用到他们自己身上。”回头向陆挺之几人道:“看也看过了,散吧!括羽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没有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进来!尤其是鸾儿!”

  陆挺之、段昶应声道:“是!”明鸾气得跺脚甩袖,林玖却是垂头抿唇忍笑,莫飞飞看到,向左杭挤了挤眼,左杭会心而笑。

  左钧直从长安左门回家,次日去四夷馆,却收到翰林院并礼部主客司下发的一纸诏令: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带领、四夷馆通事左钧直伴送,陪护扶桑国使还国……”

  这纸诏令,不啻于一道惊雷,震得左钧直半晌回不过神来。丢下诏令,她撩着官袍跑出了四夷馆。

  得去找姜离。

  昨儿就该想到雪斋并不是说着玩的。要让她伴送回国,还不是韩奉动动小指头的事情?

  翰林院职虽清贵,品秩却低,凌岱泯便是大学士,在权臣面前亦是说不上什么话。

  只能去找姜离。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斋又岂会让她再回来?古有苏武牧羊,她左钧直只能打渔了。

  拐上大道,迎面见到一个人。

  舞六幺的妖艳男子。细薄朱唇勾起,吊诡地笑着。左钧直猛地止步转身,见了鬼似的逃了回去。隐约听见身后妖冶的笑声:小东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回了四夷馆,喘息未定,却又听见人说,姜离昨日被遣作钦差,赴川蜀一带巡视官学去了。

  还能找谁?段昶?通过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她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么?异想天开啊……

  下值后不敢独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寿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时,遥遥见到自家大门上一角有白色花纹。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笔绘出的折敷三叶葵的图纹,精细优雅,却让左钧直胆战心惊。

  雪斋家的家纹。

  抖着手推开大门,父亲正在院中看书,长生懒洋洋地趴在一旁。

  泪涌了出来。她飞奔过去,扑进父亲怀中,颤抖得如一片风中之叶。

  父亲搂紧了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一如幼时噩梦之后的安慰。

  “钧直,怎么了?”父亲关切询问,若温泉之水缓缓流过光滑岩石,暖而舒雅。她贪恋这温情,她依恋父亲的怀抱。已经失去了娘亲,爹爹又因她而残。她是断断不能,绝对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斋冷厉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雪斋这人不比韩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伏在父亲怀中收了泪,仰起头时已是一脸乖巧笑意。

  “礼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国使回国,怕是有两三个月见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这年,能不能回来过。我舍不得爹爹。”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为只是做个小小译字生,却没想过会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左钧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轮,露白风清。长生似乎明了她的心境,安安静静随在她身边,一声不吠。

  桂子早已落尽了。苍郁的密叶月下岑静,竟有博大虚空中寂灭禅定的意境。

  花开时,馥郁芬芳;花谢去,安然自得。宠辱于之何有焉?天地间,任日升月落,随云卷云舒,自听风吟。心定处,不增不减,不悲不喜,不生不灭,顺生应时,是大自在。

  风过时,桂叶婆娑,一片老叶飘落肩头,边缘微微卷起,络硬脉枯。握着老叶,左钧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怆然,大怆然后是大平静。她卜不清未来,心中亦未尝不惧怕,只是无论何时,这惧怕从不曾阻住过她的步伐。

  走运河南下,翛翛推着父亲,身边跟着长生,惠通河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彼此再也看不见处。

  十五年来,虽然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却从不曾与父亲分离过。她没有家乡。自生下来,似乎就不曾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一年,直到母亲去世后来到郢京。她年纪小,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兴奋,所以那许多年的飘泊,她反而不觉得痛苦。只要有爹爹和娘亲在的地方,便是家。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家了。

  幸好,爹爹还有翛翛,还有长生。

  昨日她同爹爹说要走,爹爹看了她许久,眼中有哀愁,有忧虑,却笑着说:“我的小雪鹰终于要飞出去了。”她疑心爹爹猜得到她此行的凶险,只是她不说,爹爹也不点破。

  爹爹宠她,信任她,却从不纵容她,娇惯她。凡她想做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的,哪怕再大胆,父亲都会让她放手去做。说书、写世情小说、入四夷馆……她先斩后奏瞒了爹爹多少事,爹爹却从不曾责骂过她。她跌到的,让她自己爬起来。她爬不起来的,爹爹会默默伸手拉她一把。

  望着爹爹渐渐缩小至看不见的身影,她鼻头心头,酸楚至极。

  这一条南下出海的水路,左钧直并不陌生。五年多前,她便是沿着这样一条路,由南而北,同爹爹一起回了郢京。

  这条路的终点,是天姥城。

  左钧直并不想去天姥城。

  因为她的娘亲,正是亡故于城中。骨灰,扬入了茫茫东海。

  扶桑贡船南下,本来顺风顺水,但因为每过一城,照规矩都要查验勘合、倒换通关文牒,以便官府跟踪贡船行迹和动向,这日程便慢了。将近天姥城时,已是十月。这一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天姥城虽是在东南沿海,刚过立冬不久便已草木凋零,河水虽不结冰,两岸却已是一片萧瑟肃杀气象。

  左钧直与雪斋同船。这些日子里,她注意到雪斋的起居极其规律:每日平旦便起,入定则眠,一日两顿饮食。晨起练功,巡视贡船,与他人就一些话题交谈。用餐后阅读汉人书籍,处理事务,直至晚餐。晚餐之后时不时会来同她聊一聊天。初时是和她讨论一些当日阅读之心得,求解汉文之疑惑,后来便无所不谈。

  雪斋问她:“何为好皇帝?”

  左钧直答曰:“能礼贤,能下士。”

  这弦外之音,却是说:对我好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想要我的命。

  雪斋微微一笑,又问:“明严是好皇帝吗?”

  左钧直早有前车之鉴,自然不会再上当,道:“我有一个规矩,人之功罪,盖棺论定。不评生人,只论逝者。”

  雪斋道:“便依你的规矩。请为我举一个好皇帝的例子。”

  左钧直略一思忖,道:“上古尧帝。尧,天子也。善卷,布衣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北面而师之。”

  左钧直对雪斋满怀戒心,句句话暗藏机锋。刻意讲尧帝与善卷的例子,便是暗示他,似她这样的文人臣属,所尊崇的都是尧帝这般礼贤下士的皇帝。

  雪斋轻哼一声,追问道:“倘若尧是好皇帝,时人壤父作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是何意?”

  左钧直不慌不忙解释道:“尧天舜日,圣人治世。顺应天时、物力、自然,不以人力强加干扰,是以天下大和,太平无事。”

  这话也别有深意:好好治你的扶桑国,不要老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雪斋冷笑道:“倘是帝力不施,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左钧直道:“譬如外交与贸易,正如高处的水总要往低处流,填满空虚的坑洼。如今大船既行,天下万国之间,互通有无,乃是自然之势。凡大势者,有如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皇帝所要做的,就是顺时应势而动。”

  而你雪斋,正应该顺时应势,尊重来使。

  雪斋摸了摸下巴,颔首道:你所言有理。

  左钧直和雪斋聊得多了,便觉得此人光明磊落,胸怀高远。倘不是二人立场相悖,或许能做个忘年交。

  左钧直船上终日无事,倒是把《猖狂语》的下半部给完结了。行到某处驿站,托邮差寄给了京中的刘歆。闲暇时,便多是同扶桑人和行人司天南地北地海侃。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和船上人俱都混熟了。尤其是那个行人那如,更是让她十分感兴趣。

  那如是女真人的后裔,本居于辽东。后来北齐退踞关外,辽东一时间混乱不堪,那如随家人便逃难入了中原。左钧直自幼随父母四方云游,独独因为东北地区战乱未定不曾涉足。而北齐的史料她虽看过不少,却始终不曾有切身的了解。熟识了那如,便总问他女真和北齐的故事。那如船上得遇知音,讲起幼时见闻来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有了这些有趣的人与事,左钧直觉得这船上的日子,倒也不难过。

  这一日天色乌沉,白昼如夜。临至黄昏,竟飘起鹅毛大雪。贡船在上一城提前购置了棉衣大袄,然而船行水上,船为木制,舱室中不敢燃烧炭火,依旧是冷。左钧直独睡一个小舱,夜中四肢冰凉,冻得睡不着觉,只得套了大棉袄,出来在外面的大舱炭火盆处取暖。

  无意间向窗外望去,不期然间为眼前景象所震慑。

  夜雪初霁,月色清寒。雪影天光两相辉映,乾坤皎然。

  不远处一座高山四壁如削,陡峭独出群峰之上,云巅负雪,明烛天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是天姥山!

  上一次路过天姥山,是白日,春夏之交。只觉山岚缭绕,云雾飘渺,有似仙山。而今此雪夜睹之,竟是美到了这般地步!

  万籁俱寂,只闻水声澹澹,间杂山间积雪压枝之声。左钧直倚在窗边,竟是看得呆了。

  贡船夜中亦行,只是十分缓慢。待与天姥山渐渐离得近了,但见山下似有千万点红光,飘摇闪烁,美妙辉煌!左钧直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那美景竟不是幻觉,不由得又惊又奇又羡。

  身边忽响起一个叹息的声音:“很美啊!”

  左钧直惊觉抬头,披着黑狐皮大氅的雪斋正低头看向她,“我也想去看看,一起?”

  不由分说,掠起左钧直,燕子三抄水纵落岸边,轻捷攀岭而上,如履平地。

  登上的是天姥山侧的一座矮峰。居高临下,正将天姥山底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那红光,是悬在空中的千万只宝纱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灯火透过轻薄红纱炫亮四周飘着轻忽雪粒的空气,美艳剔绝,令人窒息。

  左钧直轻声喃喃道:“为何天姥山下有如斯美景?却是给谁看?”

  雪斋道:“自然是给天姥山上住的人看。”

  左钧直看那天姥山四面绝壁,寸草不生,飞鸟难渡,奇道:“天姥山上,竟有人住?”

  雪斋讶然看了她一眼,忽笑道:“原来还有渊博的左姑娘所不知道的事情。”

  左钧直心惊,发现手还被雪斋牵着,慌忙抽出。雪斋冷笑道:“韩奉这个小眼老贼,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成的了什么大事!”

  山下忽然一声清啸,二人齐齐向下望去,但见一道玄色人影飘然而至,白雪之上,红烛之下,醇厚朗音穿透九霄云层,回荡于四周山峰之间,震得左钧直耳膜嗡嗡作响。

  “云——沉——澜!”

  左钧直的脸色霎然而白。

  雪斋斜乜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听说,有一位北地大商在天姥城盘桓已有两月之久,名为磋谈海贸,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左钧直不语,定定地看着山下之人。

  明明是回北地,为何是在天姥城!

  三声唤过,一个朱衣女子自云端飞身而下,衣袂翩跹宛若孤鸿之影!

  一惊而再惊。纵然看不大清那女子的面目,赤焰红莲一般的朱砂印却像一把烈火,燎得左钧直心头剧疼。

  为何会是这样?

  那女子从天而降,双掌迅猛拍向山下候着她的人。那人身不动而激退三尺,双袖抖开,漫天似有红雪飘落。女子不依不饶,狠辣招数接连而至。那人不紧不慢,姿态优雅一一化解。玄衣朱袂时时纠缠一处,撞出浓烈而炙热的色彩来。更奇的是二人过处,地上便有大朵红莲绽放,瓣瓣复叠,烈烈火炎无边。

  雪斋道:“一朵二十四瓣,是天竺的钵昙摩华。足足一千零二十四朵,价值万金。”

  他数得认真,左钧直却未必听得进去。

  女子纤手一扬,男子凌空一挽,空中似有丝线相牵。二人峙立,隐隐似在说着什么。

  “三更半夜,扰人清梦!你究竟是何用意!”左钧直愣愣扭头,却见雪斋学女子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

  “夜中赏雪,别有一番情致。”又化作男子声音。

  “哼哼,人道刘郎风流,世间无双,果然不假。可惜你这伎俩勾引别家姑娘可以,在我看来,俗不可耐!”

  “当真俗气?”

  男子手上一寸寸收紧,将女子一寸寸拉近。咫尺处,却闻雪斋又说:“这钵昙摩华,配你正好。步步生莲华,世上唯卿一人而已。”

  女子红云一般向后飘去,清冽笑声洒落一地。雪斋道:“花言巧语!奇技淫巧!”女子腰肢轻折,凌空蹑足扶摇而上,男子纵身紧随其后。不过几个起落,先后消失在天姥山山腰岚雾之中。

  雪斋回过头来,只见左钧直面色苍白,硕大棉袄中的单薄身躯微微颤抖。雪斋哦了一声,道:“我差点忘了,刘徽红颜无数,你也是其中之一。”

  左钧直陡然色变,大声道:“他没有!”

  雪斋叹着摇摇头,“小姑娘,男人的心,大得你无法想象。刘徽是谁,你不会不知道罢?”

  雪斋说得明白,左钧直心头大跳,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仍然脱口问道:“那云沉澜又是谁?”她其实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

  雪斋道:“想不想听个故事?”

  左钧直心里空空荡荡的,木然点头。

  “可知道东吴最初是谁的封地?”

  “明殊。大楚裂国之前,废太子,皇上的叔祖父。”

  “可知他为何被废?”

  “德行不端,性情乖戾。然而先帝甚爱此子,心中不忍,仍赐东吴为其封地。”

  雪斋干笑道:“史书上,自然如此说。其实是他与他父亲最宠爱的一名妃子私通,老皇帝气乱智昏,将他儿子……咳咳。”雪斋做了个剪刀手,左钧直瞪大双眼,……阉了?

  “哼哼,总之,这是一桩秘而不宣的皇室丑闻。当时北齐为何能长驱直入,大楚数百年基业为何溃于一旦,俱是因为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明殊来到天姥城后,愈发孤僻乖张,华屋玉宇不住,却常年深居地下,终年不见天日,数十年不曾露面。世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恰逢天下大乱,大楚和北齐都无暇顾及东吴,一个原身为海贼的商帮崛起于东海之滨,不过十来年时间,一跃而成天下第一大商,北抵罗刹,西至天山、南达暹罗、东到琉球,无处没有其分舵所在。那时候明殊早已销声匿迹,东吴地带实际为这个商帮所控制。”

  左钧直道:“北极会堂?”

  雪斋赞许道:“你这后生小辈居然还知道这个名字,确实不错。”

  左钧直道:“然后呢?”

  雪斋笑:“你听故事的听品也不错,懂得问然后。”

  左钧直皱眉道:“有人品和酒品之说,听品是你胡诌的吧。”

  雪斋哼道:“不同你咬文嚼字。北极会堂行走大江南北,通天下货殖之利,毕竟只是一个商帮,不免总受北齐、南楚盘剥。尤其是北齐,对北极会堂出入其境的货物课以什五之税,致使北极会堂无利可图。再加上内河水道漕帮、官船等的挤轧,甚长一段时间,北极会堂止步不前。此状直到新一任堂主上位才为之一变。”

  左钧直道:“新任堂主是云中君?”

  雪斋道:“不错。你可知云中君的本名?”

  左钧直愣住,摇摇头:“女帝大婚时诏告天下,皇夫为云中君,却不知这是本名还是封号……”

  雪斋鄙夷笑道:“女人到底是女人。你们女帝,霸气有余,大气不足!敢做不敢当!我来告诉你吧,你们的云中君,确实姓云,单名一个霁字。自幼为明殊抚养长大。”

  左钧直奇道:“明殊年长女帝父皇三十多岁,那时候已经七老八十了吧?竟还活着?”

  雪斋神秘一笑,道:“这是待会要说的事情。总之明殊一直活着,而且暗中操纵着东吴的一切。他本身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对大楚仇怨极深,借助北极会堂积累财富,暗中筹备军队。东吴名义上虽然仍为南楚辖地,实际上与独立之国无异。云霁任堂主之前,曾孤身远赴北齐两年,回来之后,竟已打通了北齐的所有关节,得免十年商税。随后女帝复国,南楚的所有水旱道路也都向北极会堂敞开,税赋折免。”

  左钧直咋舌道:“云中君好大本事!”

  雪斋不屑道:“本事是不小,但恐怕也就是从那时起,和女帝有了牵连,以至于好好一个人物,最终毁在了女帝手里。”

  左钧直无话可说。云中君虽为皇夫,却无封邑,更无实权。史书记录、坊间传说,别说其事迹,连其本名都无。即便他不曾是叱咤风云的霸主,哪怕是个平凡男人,这也未免太窝囊了些。

  雪斋继续道:“北极会堂在云霁手中,发展到了巅峰,与西洋国家都有贸易往来,海上称雄,富可敌国。当时我国尚不知天姥城有军队暗藏,在一次海权争执之后贸然大举进攻,竟遭到了云霁的围剿。织田政权的衰败之迹,也是从那一场大战之后开始显露出来。”

  左钧直叹道:“云中君军队、资财俱足,胸有韬略,要说当时逐鹿中原,也未尝不可,最后怎会心甘情愿做了皇夫,将东吴拱手相让?”

  雪斋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女帝红颜祸水了!明殊那个老妖物还活着,你们女帝离间了明殊和云霁,致使明殊走上了他爹的老路,亲手毁了云霁这个他一手栽培的人。”

  左钧直抖了一下,“那当今皇上难道不是……”

  雪斋哽了哽,“不是,明殊用了种更狠的手法,据传,是断了云霁六根中的五根,也就是令他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舌不能尝,身无触感,独独留存意根,可思可想。”

  左钧直打了个寒战,“若将意根也断了,或许更好。身体僵化,对外物一概无知,却还能想事情,这真真是最残忍的事情!”

  雪斋道:“自然!你们天朝枉称礼仪教化之邦,却仍有这般狠毒的皇室子孙!”

  左钧直无心争辩,急问道:“那后来呢?”

  雪斋讲到此处,反而不疾不徐,吊着左钧直胃口。“后来?后来自然是你们女帝阴谋得逞。明殊年老体衰,毁了云霁,却也相当于自断左右臂,女帝趁虚而入,杀了明殊。为了让东吴臣服,将僵尸一般的云霁搬回皇宫,立为皇夫,顺理成章地不费一兵一卒,将东吴收入囊中。北极会堂,自此成为你们天朝的皇家内库。女帝能够那么迅速地挥师北上,灭亡北齐,得多亏了这聚宝盆摇钱树一般的北极会堂!”

  左钧直只知女帝立皇夫、一夕之间收服东吴的史实,却不知其中竟是这样的内情。有些不敢置信,追问道:“可是云中君后来好了呀,倘他不是心甘情愿,又怎肯安服于女帝身后?女帝倘是对云中君无情,又怎愿意同他生育子息?”

  雪斋嗤笑道:“好?哈哈哈哈!你们的云中君,至今是个瞎子!”

  左钧直震惊,想起那晚,半面妆说:“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这珠子做药引。”后来掠走半面妆之人,面上缚着五指宽的白绫。

  已经毋庸置疑了。半面妆,就是云沉澜,云沉澜,就是云霁,也就是云中君的女儿。看云沉澜的年龄,该是比明严要大。

  所以当今皇上,还有一个同根姐姐。

  但是云中君,真的是因为眼睛盲了,才顺从女帝的么?

  他能御风而行,目不能视对他几无影响。

  云沉澜要她的沧海月明珠给云中君做药引治眼疾,云中君却将珠子还给了她。

  似乎,云中君并无意重见光明。

  雪斋又道:“至于你们女帝对云霁是否有情,我便不知了。她心心念念的驸马郎已经婚配,或许对于她来说,婚嫁只是衍息子孙的事情,正如你们当今的皇帝一样。更何况,听见过云霁的人说,云霁的容貌乃是神仙品,不似人间所有。好色乃人之本性,你们女帝日日伴着他,难免会不动心。”

  左钧直出神慢慢道:“不光容貌是神仙品,更奇怪的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雪斋奇道:“你别的不知,倒是知道这个?”

  左钧直默然,她怎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上,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娘亲,白度母夫人,之所以要四方云游,早些年自然是为了躲避高昌国的人,最后几年,却是为了寻觅海上仙山,求不老之药。

  她永不会忘了娘亲看到自己生出华发时的惊骇,以及听说云中君容颜永驻时的狂喜。

  她的娘亲,太爱爹爹了,以致于无法面对自己一日日的老去,看到镜中朱颜凋零,几近癫狂,到最后,竟拒绝爹爹见她。

  雪斋道:“要说青春永驻,云霁服了那药之后二十余年容颜未变,大约是真的。但若论长生不老,却不大可能。明殊虽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就算女帝不杀,很快也会死。你们女帝让云霁能动能听能言,却独独不能看,除了限制他的行动之外,只怕也是存着私心。云霁永远是二十七八的相貌,她却渐渐红颜老去。倘是云霁能看见,岂能忍受?”

  左钧直缓缓点头。

  世间的万事万物,俱有代价。

  佛经上说:“五欲六尘,如逆风举火把,风吹焚自身。”

  雪斋所说的那药,听来虽然神神道道的,却未尝没有道理。六根不断,肉身永在消耗,岂有长生之理?

  娘亲爱欲在心,怎可能断得了六尘侵扰?她若知道所寻求的不老之药要做出这样的牺牲,不可以再去爱爹爹,她是否还会去继续寻求?

  娘亲到最后,几乎走火入魔,爹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终有一日,对娘亲说:墀真,我当初岂会没有想过你会先我老去?既是选了同你一起,我自然是不在乎。倘是你真的那么介意,那我便废了这一对眼睛罢。

  当时正烦躁不安的娘亲,顿时安静了,回过神来,扑过去大骂爹爹胡说八道。

  她躲在门缝后面,看见娘亲在爹爹怀中,哭了许久。

  不久之后娘亲便去世了。

  回郢京的路上,她和爹爹曾夜中投宿一间山寺。那寺中方丈见到爹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十年一觉,大梦当醒。施主有慧根善念,却种孽缘,命中或有大劫数,不如驻足于此,皈依我佛。

  爹爹沉默良久,带着她下了山。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雪斋说到此处,她才想到,倘若娘亲仍在世,鹤发鸡皮、龙钟老态之时,爹爹尚是壮年。爹爹真的能够爱她如初么?

  非是她不信任爹爹。而是人的本性。

  人的所见所感,和理智与心灵,往往并非一致。

  也许爹爹能罢。只是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娘亲没有让爹爹陷入面对这种难题的境地,她将生命结束于繁华未尽的时候。

  于是爹爹心中的娘亲,永远是那幅画像上的样子。那画像上,是娘亲的临终绝笔: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继续阅读:东海潮生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