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潮生
小狐濡尾2019-03-18 14:2614,816

  雪斋见左钧直双眸低垂,隐有泪光,月光之下脸蛋儿莹润雪白,小巧瑶鼻和粉色嘴儿越看越是韵致十足,令人忍不住想捧在掌心好一番呵护……品尝……收敛心神,暗暗吃惊道:此前怎不觉得这小姑娘有这股诱人劲儿?好生奇怪……

  雪斋道:“现在应该想到了吧?天姥山本是云霁所居之地,他走之后,这位名叫云沉澜的姑娘就住在了这里,或许是他的女儿,或许是他的徒弟,总之渊源深厚。那个刘徽,被女帝踏破家国,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可惜你不是云沉澜,连让他借机接近你们皇帝的机会都没有。他对你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喜欢他,有何意思?”

  左钧直执着摇头道:“不是逢场作戏……他……他曾在韩奉面前护我,不惜自己被欺侮……”

  雪斋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伸手揉揉她的发心,道:“左钧直,你真是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妨向你明说,刘徽背后,是北齐啊,在关外和女真联盟的北齐!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以为同韩奉相通的,只有我们扶桑人?韩奉通过刘徽,与北齐也有往来!他的繁楼,正是我们多方牵线接头的一个据点。韩奉一旦起事,北方女真和北齐都会动手,我们送点武器,沿岸煽风点火一番,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这种绝不会赔本的生意,自然要做!”

  左钧直僵在当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她从未想过刘徽在郢京的目的是要复仇!

  她以为……刘徽只是想正正当当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她嗜书如命,于是也偏爱一切爱书、惜书,包括刘徽这种开书局的人。她总觉得,和书联系在一起的人,必是像她爹爹那般内心温润无争之人。

  她还想帮他除掉韩奉,来保护他!

  可笑!可笑!她真是太可笑了!

  难怪他的繁楼里面会有暗道密室。

  难怪他言语间,对沙荣的行踪知晓得那么清楚。

  难怪他每年都会消失好几个月。

  难怪他和韩奉韩禅,会混在一起。

  难怪他见到云沉澜真面目时,会有那么一刹那的迟滞。他必然见过女帝和云中君,想必那时就猜出了云沉澜的身份,想到了通过云沉澜来接近明严的主意。不然的话,以他的修为,打败云沉澜并不在话下。

  ……

  真是傻透了。

  他对她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心的罢,不然不会一次次拒绝她。对于他来说,逢场作戏多容易,更何况她这种自己送上门去的。

  只是那几分真心,在他的家国仇恨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呵……

  一阵山风卷着雪粒灌进她的脖子里,刺骨冰寒,却未必有她的心冰寒。

  现在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雪斋既是告诉了她这些,就没想要放她走罢?

  “左钧直,你看看你的国,多么的混乱不堪?你所爱的人,多么的不值得?我与你相识虽不久长,却看得出你身为女子,却有男儿般的远见卓识和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天朝重男轻女,你再大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雪斋执住左钧直的手腕,展身站了起来,将她拉到身前,手指东方遥遥天光和隐隐可见的大海,声音坚定如铁,郑重铿锵:“左钧直,随我去日出之地!我以天皇和将军的名义起誓,你,左钧直,将为我扶桑国之上宾,步月登云,一展宏图!”

  左钧直紧抿着唇,一声不语。雪斋另一只手也落下来,双手握住她双腕将她圈在身前,音转温沉,磁铁般吸引人:“我虽不如你喜欢的那刘徽生得俊俏,自认也算得上个英雄豪杰。你若看得上,便随了我。看不上,我帮你另外物色良人。我扶桑俊才不输天朝,胜过刘徽者无数。”

  说的是打商量的话,语气却半点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本来就不是个容得别人讨价还价的男人。

  左钧直沉默半晌,道:“雪斋将军,我觉得好困。”

  已是囊中之物,雪斋也不急躁生气,啧啧赞赏道:“这么快就学会敷衍人了,孺子可教。”帮她紧了紧身上大袄,随意道:“以后便在我舱中睡,我舱中有火盆,不冷。”

  雪斋素来是说到做到。

  左钧直柔顺缄默,由着他指使着人连夜将她的行李并小床搬到了他房中。

  和衣而眠。

  舱中漆黑,舱窗敞着通风,可见水色幽蓝点点。炭火片片暗红,暖洋洋的着实比她的小舱舒适许多。

  左钧直睡得安然。

  她并不担心雪斋会对她做出什么。雪斋的那两段话说得很清楚。首先她对他是个有用的人,退而求其次她才是个女人。

  雪斋那并不是在求她抑或是劝她,而是先利诱,后威逼。

  你,左钧直,若愿意为我所用,将有大用。

  倘是不愿意为我所用,那便做我的女人入我后宫。

  且权衡罢。

  只要还在第一个层次上,雪斋不会动她。更何况她也不是个美人。

  左钧直放松了身心,很快甜睡过去。她睡得很熟,连雪斋起床都不知晓。

  次日中午便抵天姥城。

  左钧直曾读过马西泰写给家乡友人的信,其中形容天姥城曰:

  “……盖诸地商贾,贩运货物之巨,虽合全世界之数,不及天姥一巨港也。每年有巨舟千艘,载运胡椒至天姥。其载运别种香料之船舶,尚未计及也……梯航万国,此其都会……四海舶商,诸藩琛贡,皆于是乎集……”

  这个形容,毫不夸张。这次来,左钧直发现天姥城的港口愈发大了,较五六年前扩展了两三倍不止。水上船舶辏集,巨大船帆遮天蔽日,桅杆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岸边杂货山积,各种肤色、服饰的藩客往来如织,水手、舟师、商贾、市舶司官员等各色人等杂作一处,热闹非凡。然而再细细看来,熙熙攘攘间却并非杂乱无章。时时刻刻有船只舶货出入吞吐,各循其道,秩序井然。

  市舶司查验勘合公凭和船上人货时,雪斋指点道:“天朝市舶制度本来古已有之,自成体系却是在你们云中君手中。如今云中君虽早已不亲治天姥城,天姥城循其律令却能欣欣向荣,可见法度之效,大过于人。你们的云中君,我甚是钦佩。”

  左钧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治港如此,治国亦如是。倘若制度行之有效,上至王子、下至平民俱能约束,那么即便国君平庸无能,国家亦不至于速速衰亡。”

  雪斋知她是想起大楚裂国的教训,道:“你在天朝,不过尘芥微职,距离皇帝有九品之遥。我则手握国之权柄。你来我扶桑,时时处处可与我这般恳谈无间,岂不是比你做个任人宰割的四夷通事要有趣许多?”

  左钧直不痛不痒道:“将军如此锲而不舍,真令人心折。”

  雪斋浅浅眯起眼笑了,眼角笑纹亦是刚毅如刀锋刻画。“本将军向来说一不二,像这般劝人,还真是第一次。你若不领我这个情,我也只好把你丢进东海里喂鱼。”

  左钧直眺望着前方浩渺无极的碧蓝海水,雪白的沙鸥在天际飞翔,时而有海鱼跃出水面,银鳞闪闪。“上古炎帝有女名女娃,溺于东海,化身精卫之鸟,日日衔西山之木石,湮于东海。不知道是天上的哪一只啊。”

  五六年未至,天姥城中的异域风情愈发浓厚。除了扶桑、高丽、琉球、暹罗、交趾、爪哇、吕宋等许多周边国家之外,还有许多头裹白巾,来自波斯和阿拉伯的巴士拉、哈姆丹、设拉子、花剌子模、大不里士等许多地区的穆斯林。有诗赞曰:“缠头赤脚半蕃商,大舶高樯多海宝”。而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亦是不少,浑身浓香扑鼻,熏得左钧直直打喷嚏。天竺人热衷于刺青,莲花、猴子、四头的梵天,四臂的毗湿奴,还有……林伽相的湿婆……

  城中商区店肆稠密,异宝珍玩充羡其中,随行侍卫沿途购买补充出航物资,左钧直和雪斋自然是见得多了,直直前行。

  过了商区、栈房仓库区、又行得一段,便见得大片的高墙大宅,多是西域风格。其中男女衣裳鲜洁,银带银刀,或戴圆帽,或佩头巾。雪斋腰刀蹭到一个雄伟多须的男子,那男子登时怒目而视,左钧直忙行西域之礼,以高昌语说了两句,那男子点头离去。

  雪斋怫然道:“我很不喜欢你这般低声下气。”

  左钧直愣了一下,道:“这是西域高昌国人,凶猛好战,控制着天山南麓的交通要冲,垄断西域香料和丝瓷贸易,在天姥城势力极大。我们不过短暂居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雪斋道:“你还会高昌话?”他知道她是左相的孙女儿,却未细究过她母亲的来历,是以不知。

  左钧直垂目道:“我妈妈算半个高昌人罢……”

  雪斋笑道:“那感情好。难怪你生得不像中原女子。”说着,继续大步前行。

  左钧直惊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怎的不像了?”

  雪斋见她一脸认真,终于颇有了些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女儿情态,不由好笑。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看看天姥城的江南女子,个个娇小玲珑,谁像你这般长胳膊长腿的?”

  左钧直比了比自己和雪斋,也不过到他的鼻子。之前和刘徽,也只到他下巴而已,再加上常在四夷馆中出入,身边俱是男子,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今次被雪斋这么一说,再瞅瞅周围的汉人女子,果然好像自己是高了点……

  难怪……难怪当时及笄礼上自己换了女装,刘徽凝视了她半日,最后吭气道:“左钧直,你穿女人衣服真是难看,以后还是别穿了。”

  左钧直有些灰心。雪斋又道:“还有,皮肤太白,眉毛太淡,嘴不够小,唇不够红……”

  左钧直听他说来,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忽又闻“倒是有一样像的——”,眼神期待地闪了闪,雪斋悠悠道:“太平。”

  左钧直甩袖而走。雪斋笑得开怀。

  临走之前,照例是要祈风。前朝和早些年间,祈风之礼俱是由市舶司主持。后来四夷俱入,信仰混杂,民间祈风和祭祀便渐渐取代了官方祈风。“……俾波涛宴清,舳舻安行,顺风扬颿,一日千里,毕至而无梗……”

  左钧直向雪斋叹道:“倘是有一日,船舶不必借助海风航行,亦无须人力划桨踩轮,海贸规模,或将是今日之千百倍不止,四海一家,天下大同,倒是令人向往。”

  雪斋和蔼地看了她一眼:“听你信口开河、异想天开,倒也是一种乐趣。”

  天妃宫也是要拜一拜的。宫中供的是护船神妈祖。左钧直当年在天姥城虽未进过天妃宫,但因东南沿海妈祖神像随处可见,连扶桑贡船上都有妈祖神龛,所以这个在古代和前朝陆续被册封为“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妈祖神她还挺熟悉。

  然而天妃宫中的妈祖像,和别处的不大一样。

  神像身着红衣,右上额角眼际,用朱砂颜料绘着一朵红莲。

  雪斋低声道:“看着面熟?天姥城和东吴民间所拜的妈祖,确实就是云沉澜。云沉澜生长于东海之滨,水性应该是极好。相传东海渔人常见一名朱衣女子弄潮于千丈海澜之上,十多年来搭救溺水船民无数,人们视之为妈祖转世。”

  左钧直听闻,心中既是赞羡,又有些黯然。

  这个云沉澜,却是个性情中人,身份高贵,却不涉朝政,反而要随性自在地做一个草莽豪侠。

  这样烈的脾性……生得又美,不恰是刘徽此前最喜欢的那种女子么?

  倘若没有血海深仇,他二人也是良配……而她,左钧直……或许真如雪斋所说,是他万花丛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吧……

  可是若刘徽是为了复仇去接近云沉澜,那最后岂不是会害了她?

  可是她不可以说,说了,便是害了刘徽……

  左钧直一时间又是自卑,又是忧心,矛盾重重,酸苦交集,心中乱麻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茫然无方。

  左钧直害怕深水。

  扶桑九艘贡船,四艘留在天姥城装载货物,五艘扬帆回国。约莫半个多月后,已经接近琉球群岛的北段。

  天地浩淼,茫茫无际。极目四望,唯见水天一色,鱼鸟潜翔。自从陆地从眼界中消失,左钧直便再也不敢到船舷一步。

  幼时在南海,她妈妈曾一时兴起,带她随当地的采珠人一同下海采珍珠。她初学潜水,初见水下的斑斓世界,兴高采烈。

  玩得忘乎所以,见到碧绿水下有巨大一片漆黑深潭,知道那是海底更深处。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不顾之前采珠人的警告,向下潜了一点,又一点,慢慢接近那片神秘的海域。

  海沙突然搅动,澄清的海水顿时浑浊一片。猛然间双腿被紧紧缠住,任她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她看到了两只巨大的带着无数吸盘的触手摆动了过来,像是那巨大黑洞伸出的邪恶魔爪,要将她吞噬进去。

  她口中含着气管,半点叫唤不得。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几名采珠人赶过来,抽刀斩断了那些触手,方将她救了出来。

  如今见到水下一片乌沉沉的颜色,左钧直便觉得心中悸然。

  后来又听闻了许多水底巨兽的故事。尤其是天姥城藩客所讲的辛巴达航海记,更是惊心动魄,令她许多个夜晚梦到那条巨大的章鱼。她总觉得那深不可测的水下,潜伏着黑暗的、岛屿般巨大的怪物。

  这种挥之不去的幻念令她十分烦恼,雪斋还嘲笑过她许多次,待发现了她害怕的原因,却又乐不可支,逼着左钧直每晚睡觉之前给他讲一个海洋巨怪的故事……

  故事讲到第十天,正说到塞壬之海。左钧直默默地想,海怪的存货已经不多,照这样讲下去,没到扶桑,怕是只能开讲白秋练来滥竽充数了。

  讲到睡意朦胧处,忽听得两声巨响,雪斋警觉起身,提刀披衣奔出门去。左钧直扒着窗子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漆黑夜色中烈火熊熊,烟炎张天,前方的两艘大船四分五裂,不断有身上着火的人大叫着落入水中。水面上数十道黑影幢幢,正与着白衣的雪斋亲军搏浪而战。

  有侍卫浑身是水,飞一般跑来报告雪斋:“将军,是水鬼!”

  雪斋长刀猛然扎地,“水你妈的鬼!火药术,织田佣军、杂贺众!杂贺善火不善水,必有母船,命众军收帆备战,打!”

  左钧直只闻船身隆隆作响,后方两船船侧数个小门乍然而开,伸出火铳。船上军士羽箭匝密,俱在弦上。

  隐隐见得海天之际出现一艘大船的影子,十多艘飞鱼船如离弦之箭,冲向三艘贡船组成的船阵。明光火箭飞蝗般袭来,只是刹那之间,左钧直所在之船便成火海!而三艘贡船上的火炮、飞箭亦是丛发,将舟轻身小的飞鱼船接连击沉。

  漆黑夜幕,沉沉海域,这一刻被映照得通天炽亮。雪斋悍然连斩四名杂贺先锋,目光似刀,不顾身边舢板、大舱俱已起火,大声吼道:“全速!撞母船!”

  巨大贡船两侧白浪汹涌,浴火排波,向那天边大船疾航而去。那些飞鱼船虽然轻捷,身量却不足贡船百一,几艘躲闪不及,直接被贡船撞飞!

  轰然一声,左钧直只觉得天晕地转,舱中火盆滑开倾覆一边,舱中顿时火起。船身已然倾斜,左钧直紧扒着舱窗,奋力从窗口爬了出去。

  杀声动天。两艘船船身俱已断开,飞速下沉。杂贺母船上多火药,早已烈焰腾飞。贡船上人皆熟水性,雪斋弃船令下,纷纷跳入水中。后方贡船亦有小斗船前来接应。

  雪斋立于斗船之上举目四望,却不见左钧直身影。抬眼向两艘将沉的大船上望去,蓦然见到翘着的舱顶上立着个纤削身影,四围烈火熊熊,映得那冷然飘飞的乌发白衣异常孤寂。

  雪斋怒吼道:“左钧直!你站那里作甚!快跳下来!”

  那身影却纹丝未动。

  “你还怕水么?”他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住你!”话语未落,两枝冷箭飞过,射穿了他胁下衣衫。身旁亲卫急急将雪斋拉下,“将军!危机未去,此处不可久留!”

  “左钧直!”

  “将军!”烈火之中的声音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将军心意我感激不尽,但我左钧直,生为天朝之人,死为天朝之魂!宁葬鱼腹,不事异邦!”

  雪斋暴怒,“迂腐!”

  然而那颀长身影纵身一跃,不是向他这边,却是向两船之间的火海沉波!

  雪斋倾身就要跳入海中,却被身边几名亲卫死死拽住。“杂贺众遗党犹存,将军请以大局为重,勿为一异国人赴险!”

  雪斋怒极,长刀狠狠斩落海波,涛溅三尺。左钧直!你真是宁可死也不愿意为我所用?!你谋划着逃离我有多久了?!

  忽而想起抵达天姥城的那一日,她眺望浩渺大海,问他精卫鸟是哪一只。这段时日的相处,他早已习惯这个有些古怪的姑娘毫无端倪的飞来之语,也未曾放在心上。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她是想同他说“身沉心不改”吧!那个时候就生了死志了?

  可恶!可恶至极!

  雪斋愤然转身,“杂贺佣军,尽数斩杀!一个不留!论头计功!那个左钧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男人平日里俱带笑意的桃花眼里黑涛隐涌,带着水汽的长发发尾以织带束起,浓墨一般渲染在月白锦衣上。

  “你同我说出海来玩玩,怎的紧赶慢赶走了这么远,倒像是专程来救人的?”

  女子侧对着他,倾身拧着湿漉漉的及腰乌发,素手红唇,绯色衣袍勾勒出玲珑曲线,美艳逼人。

  “我救的这人,不是恰合你的心意?”

  她勾唇艳笑,斜目睨去,似讽似诮。

  男子目色愈黑,逼近两步,“这就是你带我来的意思?”

  女子欣赏着他隐怒的神情,愉悦地大笑起来,素手伸出当胸推了他一把:“你紧张什么?我救她是受人所托,和你岂有半点相干?只不过扶桑人武艺高强,人数众多,有你这么个高手,不用白不用不是?”

  绯衣轻飏,她已快步出门。回眸一笑百媚生,道:“你水上功夫也不错,不过没我好。咱们也算是打一平手。”

  干净明爽的舱室中温暖如春,海上日光从窗中打入,照在床上半卧少女苍白发紫的脸颊上。然而逆光的一边,却是一大片黑红糜烂的皮肉,水泡带血,其状可怖。

  床边坐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容色秀厉夺人,然而梳的仍是未婚女子的发式。正拿着净布、小刀细致剔去少女身上被烧伤处的腐皮和污物。

  “空蝉姑姑,这姑娘怎么样了?”

  绯衣女子挽着犹带湿意的长发发梢,向那中年女子说话,目光却落在身旁的男人脸上。

  “断了三根肋骨,右脚脚腕骨折,都已经接好。多处烧伤,醒来会很疼,得用些曼陀罗和坐孥草。先烧后溺,肺部水肿,已经用药急救过,眼下还算稳定。所幸阿澜你救得及时,晚得半刻,这姑娘就难活了。”

  云沉澜低头弹开指尖水珠儿,“没死就行,我也好交代。姑姑你忙了半夜,快去歇息吧,这姑娘我来看着。”别过头看向男子板得黑沉的一张脸,戏谑道:“难为你装得个没事儿人似的,半句话不说,我倒觉得你这人真是负心薄幸了。”

  男子目光浅浅落在床上昏迷的少女身上,骇人的燎泡满身,沁着血水。看了会,他轻飘飘问道:“这烧伤,能治么?”

  云沉澜坐到床边,握住少女尚还完好的右手,两指搭上腕脉。漫不经心道:“我只管救人,可不管治人。怎的?心疼了?”

  床上的少女轻嗯了一声,双目仍是紧闭,浑身微微搐动,似是无意识中仍觉得疼痛难忍。空蝉看了眼云沉澜,起身出门,与男子擦身而过时,道:“刘公子,勿要担心。我们家阿澜幼时曾被烧得面目全非,比这姑娘还重,现在还不是美人一个?”

  云沉澜不悦道:“姑姑,这不过是个外人,说这些作甚!”

  空蝉微微一笑,快步离去。

  刘徽道:“沉澜,我答应了她的继母,要多多照应着她。这丫头单纯得很,不懂人心世故,我视她如自己的侄女儿,你莫要想多。”

  云沉澜笑了声,“嗬……侄女儿,身中牵机都要死死护着,这叔侄之情,可真是非同一般哪!”

  刘徽忽而低低一笑,伸手去握云沉澜的左手。云沉澜倏然撤开,他回掌反抓,疾如闪电,却是一式小擒拿手,果然将她素手捉住。低了头,一双桃花眼漫着三春笑意,深深看入那一双狭长的狐狸眸中去。

  “……沉澜……这是在吃醋么?……我真高兴呐……”缱绻如酿,蛊惑人心。

  云沉澜竟也不闪,任他寸寸逼近,鼻息相缠,却眸光黠然,浅浅笑道:“我云沉澜眼里容不得沙子。我若让你一辈子不许再见这姑娘,你可愿意?”

  刘徽吻上她眉际红莲,低低道:“这有何难?以后你去哪,我便跟去哪里。你不想让我见谁,我就不见谁。往事如尘,如今但求你一人。”

  云沉澜素面微红,推开他道:“那你出去,我给这姑娘上药。”

  刘徽放开她手,温声道:“我去让厨房做饭,等你出来吃。”

  舱门掩上,云沉澜两指移开少女手腕,少女浑身遽然发抖,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一别经年。

  左钧直撩衣下车,踏上郢京土地的那一刹,忽生感慨万千,缠绵心头,却又无可言说。

  自去年九月离京,到今日归来,整整半年。

  离去时,黄叶纷飞。

  归来兮,柳絮如棉。

  东门入城。一路上,贡院大街、三绝书局,朝天门、琼玉海、繁楼……

  桃花依旧笑春风,人,却不在了。

  去岁腊月,她烧伤结痂,空蝉姑姑用药水蚀去她周身丑陋伤疤,令肌肤重生。身心之创,虽凌迟莫能相拟。

  正月,在她咬牙苦忍之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至天姥城:

  韩奉死了!

  左钧直想象过无数种韩奉倒台的可能性:太学生伏阙上书,御史台、翰林院等清流党聚众讨伐,策乱不成、反遭三大营清剿……

  却从没想过是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结局:韩奉称府中出现祥瑞,邀皇帝入府一观,皇帝孤身赴约,仅携武英殿最后一名、也是当下唯一一名侍读少年括羽相随。韩奉以武力胁迫皇帝退位,却被括羽一掌击杀。括羽挟韩禅为质,以一人之力护得皇帝周全。随即总督京营戎政叶葵率领五军营赶到,秋风扫落叶般一举肃清韩奉府兵乱党。

  皇帝归位,列举韩奉十大罪状,连诛十族。余众党羽,连根拔起,论罪有差。

  右相既除,左相告病辞官。皇帝首肯。随后,废丞相,立内阁,擢礼部侍郎姜离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特侍皇帝左右,参预机务。

  皇帝铁腕,自此方显。雷厉风行,涤尘除秽,此前依附韩奉的诸多迂顽老臣,见势纷纷告老还乡。八英分散各衙,此时与有为新臣联袂而起,据要害之位。朝政气象,顿时为之一新,刚健厚朴,简明轻快,不复此前尾大不掉之状。

  这三个月接连发生的事情令她目不暇接。

  回京的路上,淮河以北天寒地冻,水路不通,只得走旱道。逆旅处处,驿亭个个,凡有人语处,俱言这朝政之风云巨变。

  她元气未复,肺腑受损,途中又生风寒。走走停停,及至郢京,已是阳春三月,时至清明。

  越发觉得世味年来薄似纱。

  羁旅中,几番夜听春雨,朝折杏花。闲暇处,习练草书、默诵异国文字以作消遣,独自窗下读诸集、品清茗,也让她做出十二分的情致来。

  素衣染尘,掸去便罢。

  其实,只要忘了刘徽,一切都好。

  到了家中,翛翛见她消瘦苍白,不由得握着她手好一阵心疼,痛骂那行人之职不是人做的活儿。爹爹虽未多言,却将她紧紧抱了许久。长生欢喜地跳来跳去,整只狗身都扒在了她身上,粗糙的舌头添得她脸上新生的细嫩肌肤火辣辣地疼。

  她从海上回到天姥城就托人给爹爹和翛翛报了平安,只字未提险些遇难身亡之事。

  总之她已经平安归来,过去的事情就随风而散罢。

  死亡边上走过,刘徽已然离去,她竟有了万事不萦于心的感觉。仿佛世间事俱为蛛网,一拂便落,除了身边亲人,再没有什么能令她真正挂怀。

  早有地方官将她的事迹报上朝廷去。馆中体谅她病体初愈,长途跋涉艰辛劳累,放了她两个月长假,让她安心养身。

  左钧直心中紧绷的弦一朝松懈,竟变得无比嗜睡。许是此前曼陀罗和坐孥草服多了,她愈睡愈想睡,终日昏昏无力。翛翛忧心,请了郎中来看,却说是过于疲惫紧张,虚耗精元,多睡静养,是自然之理。

  一日午后入眠,竟又昏昏沉沉一睡不醒。隐隐约约感到额上温热,一声声带着担心和焦灼的呼唤响起在耳边。

  姐姐……姐姐……

  那尾音带着无比熟悉的柔软依恋,迁延在悠长岁月里。

  又是梦么?

  左钧直挣扎着起身睁眼,夜色幽光中,是秀挺的眉清湛的眼,蒙了一层忧色,定定地看着她。

  她撑着床铺,亦定定地望着他。

  梦耶?非耶?她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面前人又幻化为虚。

  “姐姐……”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一时间心潮叠涌而起。左钧直呜咽一声,捏住面前少年的双肩狠命摇晃,“死常胜!臭常胜!我还以为你也再不回来了!”

  少年的声音被摇得支离破碎:“我……我才不会……丢下……姐姐!”

  左钧直使劲摇了两下,倒把自己摇得眼冒金星,才发现自己久睡不动不食,整个人都虚乏了。

  常胜小心扶住她微晃的身子,忧心忡忡道:“听说姐姐受伤了,还疼不疼?”

  左钧直摇摇头,“都好了……我就是困……”

  常胜忙道:“那我不说话了,姐姐继续睡。”

  左钧直看着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长大了些,可那眉宇间的稚气犹在,依旧是乖巧得让人心疼。轻叹一声,她道:“常胜,我好想你。”

  如墨笔描过的修长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竟是有些羞涩,嘴角却弯起一个可爱的弧度。

  他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字,缓慢,认真,而欢喜,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贮心中的秘密:“姐姐,我也好想你。”

  左钧直心中有些异样,睡意却不依不饶袭了过来,她捂嘴打了个呵欠躺倒在床上,“常胜,我后面还有好长的时间休息……你要来找我。”

  常胜“嗯”了一声。

  左钧直睡了会,心想这孩子真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一睁眼,却见常胜靠着她的床沿坐在地上,目光熠熠地看着她。

  她蹙了眉,“你怎么不走?”

  常胜摇摇头。

  “不用回宫?”

  常胜把下巴搁在床边,笑嘻嘻地盯着她不放,“我也有挺长的时间休息。”

  “那你也要回宫呀!”

  “不回。”

  真是干脆利落!左钧直气呼呼道:“回去!”

  “不回。”

  “回!”

  “不。”

  “……”左钧直扶额。这孩子的无赖劲儿又犯了!

  “那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气哼哼撂下一句狠话,左钧直裹了被子,翻身朝里睡。

  半晌无声。

  左钧直却睡不着了,翻回来一看,小样儿还在床边挂着,目光熠熠。见她回头看他,眼神儿还小火苗般亮了亮。

  左钧直哀叹,拉着被子挪进床里,腾出半个床来。

  “上来!”

  常胜欢欣鼓舞,刚要爬上去,被左钧直挥手止住:“外衣脱了!——一身的灰!怎么还是改不了爱坐在地上的毛病?鞋袜也都脱掉!”

  常胜乖乖听话,仍是欢欣鼓舞地钻进被子,星星眼一闪一闪望着左钧直。

  左钧直拿了个大靠枕放在两人中间,恶狠狠道:“老老实实睡觉!”说罢便背朝着他睡了。

  快要睡着时,却听到常胜轻轻问了一句:“姐姐……你还同别人……这样睡过么?”

  她困乏无比,迷迷糊糊应道:“有啊……”

  脖子后面的呼吸没了。

  “唔,妈妈刚走的时候,我很害怕……所以夜夜都要拉着爹爹的手才能睡着……”

  脖子上又吹起了暖暖小风。她仿佛还听见了两声小老鼠般的吱吱笑声。

  天光如泻。左钧直一觉醒来,不知为何竟是神清气爽、浑身舒畅。一抬眼便见到常胜穿戴整齐,笑意盈盈地坐在对面床头。

  “姐姐醒啦?”

  他蹭地下地,去房中炭炉上取了铜水壶,往水盆里倒了热水,将脸巾拧得半干递给她。虽已是三月回暖,她体弱畏寒,翛翛仍是在她房中放了炭炉。却不知常胜是何时起了床又打了水进来。

  “姐姐洗脸!”

  左钧直还想赖床,却被常胜热气腾腾的脸巾招呼上了。

  “姐姐今天不许懒了。再睡就要发霉啦。”

  左钧直任他拿脸巾给她擦了眼睛、鼻子、脸颊,惬意道:“真是帝王般的享受啊!你天天也是这样伺候皇上的?”

  常胜嘟哝道,“我才不用伺候皇上……”

  左钧直奇道:“诶?你不是皇上身边的……”

  常胜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我住武英殿,皇上住熙泽宫,远着哪。”

  左钧直诧异,忽听院中翛翛唤道:“钧直,起床吃点东西!昨儿晚上就没吃呢。”

  左钧直应了声,看向常胜:“哼哼,你怎么办?”

  常胜看了看天,一碧如洗,春和景明,眼珠儿转了转,道:“我先溜出去。晚上来看翛翛娘。”

  左钧直吃了早点,顺便揣了两个馒头。翛翛奇怪地看着她:“今天气色怎么好了这么多?还这么能吃?”

  左钧直忽然有些心虚,心想常胜虽然是个小太监,在她屋里睡一夜终究是不像话,总不能说是见到他心情好了许多,便含糊道:“今天天气好,想出去见见之前的朋友……我可以带着长生么?”

  翛翛笑了:“去吧去吧,你爹爹怕你闷坏了,早想让你出去遛遛长生了。”

  左钧直牵了长生,出了门果然见着常胜靠在墙边的一棵大树上。

  半年不见,长高了许多,倒是和她平齐了。

  他微闭着眼,像是有些疲惫,脸上是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

  左钧直心中一跳,之前在房中光线不好,没看出来。这孩子是怎么了?

  常胜觉察到她过来,睁眼直身,神色又如以往。“姐姐还给我带了吃的。……喂,长生,素的也要和我抢!”浑然忘了长生吃素的习惯也是他调教出来的……

  左钧直这时心底清明,只觉得他声音似乎也变了些,不如之前清越明亮。灿烂阳光之下,恍然见他唇上细细一层浅色绒毛,不由得大吃一惊:“常胜你……你……”

  常胜咬了口馒头,愕然道:“我怎么了?”

  左钧直指着他的鼻下:“你你你!你这是长的什么?”

  常胜伸手摸了一把,悒悒道:“唔,长得真快……”

  左钧直青筋直暴:“你怎么会长胡子!还会变声!”

  常胜一口又咬掉三分之一的馒头,理所当然道:“二哥说我长大了么……男人不都这样。”望着左钧直一脸被雷劈了的神色,猛然醒悟,一块馒头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里,顿时大咳起来。左钧直下意识想去帮他顺气,手触到他背时又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常胜泛白的脸上咳出了些血色,“姐姐……咳咳……莫非这一年你都……当我是……咳咳……那个……?”

  左钧直脸色骤变,“你不是?你不是的话那夜怎的穿一身小黄门的衣服?”

  常胜扶了树,有些虚弱道:“那日随郡主出宫,郡主吩咐让扮的,回来也没来得及换。”

  “既不是小黄门,却又是皇上亲随,那只能是翊卫咯?”

  左钧直有些心灰意冷。想起刘徽曾同她说:习武之人,从呼吸、步伐、神态上都能看出来。常胜会武。可我试了他几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浅。刘徽还告诫她,常胜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不要和他走太近。

  一趟行人之行,让她觉得一切都变了。人心之莫测,浇灭了她的一腔热意。

  她一直视常胜是不同的。

  可是原来他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只不过,还是皇上安插在她身边的一个眼线。

  “腰牌拿来。”左钧直平平伸手,冷冷道。

  常胜怔怔看着她,右手剩下的三分之一个馒头换到左手,摸出一个玄络牙牌放入她手中。

  天朝宫禁牙牌字号,公、侯、伯以勋字,驸马都尉以亲字,文官以文字,武宫以武字,教坊官以乐字,入内官以官字。左钧直入文渊阁,亦有腰牌,上面便是“文”字号。

  可这块牙牌却十分特别,勋、亲、文、武、乐、官一字不沾,以九叠篆文刻写着一个“羽”字。

  此前韦小钟曾说,翊卫中,暗卫之间互证身份,不会提及“翊”字,而是去其偏旁,以“羽”相代。

  左钧直自嘲般的一笑,将牙牌拍回他手中,话语凉到了骨子里:“好,好一个常胜,原来连你也是骗我的。”

  说罢,拽着长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快步走着,眼中涌起泪意。

  仿佛这一条路,越走越是孤独,便向永寂。

  袖子突然一紧。

  “姐姐?”

  声音惶然而又无辜,正好似训诫长生之后,长生那惶恐不安的呜呜声。胸口顿生酸软,却马上狠掐了自己一下。次次上当,焉能次次不知警醒!

  心上起火,狠劲甩开。

  手腕却又被握住。

  “姐姐,我没有骗你!”

  她用力抽手,那握着她细腕的手却像铁石一般,既未掐得她疼,又让她万万脱离不开来。左钧直气极,反身蛮横地推了他一把,他背撞在身后的石墙上,闷哼了一声,脸色顿时煞白,额上沁出细密汗珠,竟像是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饶是左钧直尚怒火中烧,见到他这幅模样,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颤声问道:“常胜……你怎么了?”

  他仍是握着她的手腕未放,仿佛一放,她就会走了似的。

  缓了几口气,他方道:“姐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左钧直红着眼咬唇看着他,只见他模样清秀如画,眼神净湛无杂,没有一丝一毫她看不透的东西。“四年前姐姐从文渊阁里走了,给我留了药,我便总觉得,姐姐还会再回来。那两年里,我天天晚上都会去文渊阁。”

  “皇上早早便有除掉韩奉的打算,我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那天韩三小姐邀鸾郡主去府上做客,我扮了小黄门随同。晚上回来已经很晚,便直接去了文渊阁,没想到真的又见到了姐姐你。皇上刁难姐姐,我也没想别的,就那样闯了进去。后来的事情,姐姐都知道了。”

  他喘了一下,轻轻放下她手,黯然道:“我对姐姐,并未说过一句假话。”

  左钧直喉中哽得发疼,“你是没说假话,可是你也瞒了我许多。——韩奉府中,地下,是不是你?”

  他凝眉,慢慢道:“倘是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不愿意理我了?”

  左钧直哽咽道:“你要是骗我,我肯定不理你。”

  常胜默然垂首,良久,点了一下头。

  左钧直后退了一步,咬牙道:“常胜,你还说没骗我,你骗得我好苦!”

  常胜只道左钧直又要抽身离开,霍地起身紧紧抱住她,又急又快地说:“当时那般凶险,我哪敢多言!我怕打草惊蛇,误了皇上大事,便用扶桑人的化尸水将库中守卫尸身化去。那等残忍,我不想让姐姐看到……姐姐,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说到后面,已近央求,像是个无助的孩童。

  左钧直的心中其实早已经软了。他舍命救她。他与她,倒是心有灵犀,知道利用韩奉和扶桑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来掩护自己。自己那天能从雪斋手下逃过一劫,又何尝不是他的缘故?

  也罢,就算他是皇帝派来的人,他对自己也是真的好。更何况自己光明磊落,皇帝要监视,那便监视罢。

  长叹了口气,问道:“对我为什么这么好?”

  常胜觉察出她的语气软了些,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我初来京中,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姐姐是第一个对我好的。”

  左钧直心中又是一叹,这孩子,约莫和她一样,又是一个只要觉得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的人啊。

  “姐姐……还怪我么?”他怯怯然的,试探着问道。

  左钧直摇摇头,“不怪了。”

  “真的?”他掩藏不住语调中的欣喜,却又想要更多的确信。

  左钧直笑了下,“真的。”

  常胜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明朗起来,忽的将她拦腰一抱,举起来转了个圈儿。左钧直惊得使劲儿按着他的双肩,急道:“快放开我!难道就没人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吗?!”

  常胜无辜道:“可你是姐姐啊!”不情愿地将她放了下来。轻拿轻放,仿佛举着她丝毫不费力气,刚才那点虚弱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以往左钧直只把他视作一个孩子,又是个小太监,这般嬉闹亲密自然是浑不在意,但此时不同往日。常胜抱着她的腰,她竟莫名有些脸红,暗骂自己心思不正。常胜仍当她是姐姐,自己却想着男女之情,反是她多想了。

  常胜含笑道:“姐姐,你脸红的模样真好看。”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有人说她好看。左钧直心底蜜了一蜜,却板起脸道:“和谁学得这么油嘴滑舌!馒头吃完!”

  春城无处不飞花。

  一路上桃红李白,绿柳细如丝,暖柔春风里花香弥漫,熏得人都醉了。

  左钧直大叹不该昏昏沉沉睡那么久,错过了大好春光,长生却四下里盯着其他的狗儿,春意荡漾,媚眼纷飞。

  唔,长生的春天也来了呢……

  唔,一树梨花压海棠……

  左钧直黑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别过脸站到一边。

  常胜佯惊道:“啊呀,那只狗儿不见了!”

  左钧直一把将他拽过来,愤然道:“要有道德!”

  两个人并一只大狗蹓蹓达达到了涌金口。依旧是热闹非凡,剃头的、鬻画卖字的、补锅的、吹糖人的、玩杂技的、耍猴的、卜卦算命的、弈棋残局求解的、当街乞讨的……千奇百怪、僧道杂集。

  又见青幌招展的泰丰源。

  算下来已经四年没回来过了,左钧直想起最后一次在泰丰源说书,被捕,心中五味陈杂,潮水般一阵阵翻涌起来。

  自己那个心爱的书匣儿,丢在了这里,也不知道后来去哪儿了,怕是被当时乱糟糟的人潮给踩碎了罢。

  看着常胜有些口干的模样儿,左钧直道:“走,咱进去喝碗茶!”

  长生自然也跟了进去。

  虽不似她在的时候那般人山人海,楼上楼下的茶客却也不少。只是楼上的雅间撤去,俱换作了普通茶座,看来何老板是不大敢再做贵人的生意了。书场上一如原样,一桌,一扇,一惊堂木,一个山羊胡子的灰袍说书人抑扬顿挫,讲得正酣畅。

  找了张空桌子,左钧直和常胜面对面各坐了一边。

  长生踌躇了一下。

  常胜摸出一锭银子,“老板,熟牛肉有么?来五斤!”

  弥勒佛似的老板老何忙不迭地跑过来,笑得十分夸张:“有!马上!”转身向小二喊道:“熟牛肉五斤!送大碗茶两碗——”

  长生方得狗娇娘,又有大肉吃,毫不犹豫地坐到了常胜身边。黑脸儿舒畅得意,蓬松大尾巴在常胜身上拂来拂去。

  左钧直哼道:“大尾巴狼。没良心!也不看是谁把你抱回来的!”

  长生吐出舌头,哈哈两声,屁股却不挪窝儿。

  大碗茶奉上,左钧直抿了两口,老味儿顿时勾起更多回忆来。这时清清楚楚听见场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拿腔拿调道: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却说那括羽,十四五年纪,生得是浓眉大眼、英武昂藏,端的是威风凛凛、一表人才!……”

  常胜刚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扑地喷了一地。

  左钧直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呃……茶忒苦。”

  左钧直又喝了口,奇道:“一点都不苦啊?”

  “可能是……没喝惯。”常胜放下茶碗,恳求道:“姐姐,要不咱们换一家?”

  左钧直笑道:“定是你在宫里贡茶喝多了。这里也有好茶,给你单点就是。我听着那说书先生像是在讲韩奉谋反被刺的事儿,恰好想听一听呢。”

  “……还不如听我给你讲。”

  左钧直啐了声,“呸!刚才路上听了你说了些,明明是说书人好几个章回才说得清楚的事儿,偏生你一两句话轻描淡写就带过了。”说着就要给他点上好茶叶,常胜郁郁,叫了壶白水来慢斟细酌。

继续阅读:山海戍关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