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蔡舒萌没死
DTT2019-04-13 22:1310,801

人类最容易气馁,他们很快就会进入永恒的睡眠。

  因此我很乐意给他们找个同伴,

  充当魔鬼的角色,刺激他们。

  ——歌德《浮士德》

  没有一个作恶的人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坏身份。他们顶多在别人的人生里拿到一个“反派”的剧本。恶念起,歹行施,给剧本的主角留下一道道或轻或重,或难以忘却不可磨灭的伤痕,然后如同他们突如其来的诞生,又不可捉摸的消失于无形。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粗暴、单一视角的论调。坏人从不自诩为坏人,那是因为在他们自己的人生脚本里,贯穿始终的存在,没有为了做恶而做恶的设定,那些偏执狭隘的行径,往往对应着一个心灵缺口,附和着一道潜藏在成长过程中无法选择的伤害。

  蔡舒萌从自己家18层的阳台做自由落体坠下的时候,这短暂人生的决定性时刻,便如同电影回放一般在脑海里闪现。她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神秘的“濒死体验“,以一种观众视角,全景式的回望这一生。她本以为自己会惧怕死亡,就像她片刻前骑跨在阳台的栏杆上,被唐懋吓破了胆子一样,奇怪的是,她这一刻十分平静,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包裹着她,时间仿佛消失了,重力扭曲,她几乎体验不到极速坠落的失重感,像是悬浮在黑暗的维度中。让她有机会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错误是从遇见唐懋的那个下午开始的?

  那是大三那年的暑假,跑娱乐线的学姐要去剧组采访,带着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追星女孩去了远郊一个影视基地。蔡舒萌是被室友拉着去的,那天她原本有一个活动主持的兼职工作,妆都化好了,却临时被告知活动取消了。于是悻悻然顶着一脸精致的妆容踩着高更鞋,跟着一群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的同学去了剧组。蔡舒萌本就长得标致,巴掌大的脸上,缀着一双杏仁大眼,鼻梁高挺,鼻尖微翘,m形态的嘴唇,厚薄得当,配上浓艳的唇色便是性感,淡色点缀又另有一番知性意味。她这种骨相出众的长相,是最占便宜的,一眼扫去,便是视觉焦点。再加上那天刚巧化了妆,走在一群素面朝天的女大学中,竟有一番众心捧月的感觉。

  所以演员副导演一眼就看到了她,刚巧群头找来的临演,竟然没有一个穿得上那件白色钩花的旗袍,镜头里都是虎背熊腰的阿姐形象,少了一份旧上海大家闺秀的婀娜,便招呼蔡舒萌去试镜。蔡舒萌半推半就的在一众女孩子羡艳的目光中跟着副导演去化妆间试装,那条掐腰,高开叉的旗袍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将她身上的女性特征彰显得恰如其分,造型师将她的长发梳成一个复古样式的髻,一顶宽檐帽斜斜的盖在她头上,活脱脱一个十里洋场门楣显耀的大户小姐的样子。连化妆师也忍不住在她耳边小声赞叹,说她不比女主少了颜色。

  这是一场全景戏,男主演要从车水马龙的上海街头走过,蔡舒萌需要从男主演的侧后方经过镜头。原本这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过场戏,可对于毫无经验的蔡舒萌来说,光是走位的节奏,停顿的位置就错了好几次,再加上头一次出境,当众表演,就连走路这件普通的事都因为紧张而变得同手同脚。七月流火,烈阳下暴晒的人们都流露出不耐烦的意味,再加上导演前一天夜戏赶到凌晨5点,cut了三次之后,终于按耐不住暴脾气,冲着蔡舒萌喊:“你是傻还是蠢,路都不会走!”导演这一喊,将群众的怨怼情绪点燃,无数双怨念的眼睛齐齐像她扫过来,那帮先前热情起哄让她“不要措施良机”“试试看嘛”的小姐妹们,此刻静若寒蝉,因为某种酸柠檬的心理,眼神里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蔡舒萌一张白皙的脸瞬间红透,汗流浃背,无措的站在太阳下,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时导演身后的一辆黑车后座的门突然打开,一双西裤长腿悠然落地,随后站出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这鬼天气,光是站着不动都是一身汗,而他却一丝不苟的穿着全套西装,却能不着一丝燥热痕迹,仿佛周身罩着一股森然之气。助理模样的人撑开一把黑色遮阳伞,恭谨有加的立于一旁。只见那男人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从后备箱里拿出冰镇的饮料,分发与现场的工作人员。那男人接过助理递来的冰镇可乐亲自递送到导演手里,淡淡的说了一句:“天热,大家稍微休息一会儿。”明明是一句体贴话,却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语气。导演倏然站立,双手接过可乐,一连哈腰道谢:“谢谢唐总,谢谢唐总。”转头对人群一挥手,大抵是一个解散的意思。

  群演们三三两两的找阴凉地儿待着,那群女大学生此刻正围在男主演的房车前,沉默而热烈地递望着爱慕的眼神,蔡舒萌愣愣的站在太阳底下,一时间没了主意,像是被卷走的扁舟,一回头才发现岸边早不复送别的码头。导演背后的凉棚里,风扇加冰块制造的凉气,小范围的隔绝着黏腻的暑气,唐懋靠坐在一把折叠椅上,长腿曲折,显得有些委屈了。助理撑着伞到蔡舒萌面前,请她这边落座。被凉风一浸,才发现这身旗袍早被汗水泡湿了。

  “第一次演戏?”唐懋笑着问,声音里有种闲散气,话家常一般,让人安心。

  “嗯,学姐来采访,跟着来开开眼界。”蔡舒萌乖巧的答道。

  “那真是大、开、眼、界了吧?”

  蔡舒萌听出唐懋是在为刚才的尴尬解围,终于舒缓的笑了。唐懋从冰袋里挑出一瓶巴黎水,拧开瓶盖递给蔡舒萌,闲聊似的跟她讲解机位的设置,走位的技巧,就这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在桌上画着演员走位的动线图,跟她演示如何走位避免挡住主演的机位,又如何让自己恰到好处的留下惊鸿一瞥。唐懋的讲解言简意赅,逻辑清晰,蔡舒萌一点即透。先前离得远,只觉得这个男人气宇轩昂,此刻近处一瞧,才发觉其相貌堂堂,颇为不凡,忍不住傻气的问了一句:“您也是演员吗?”

  唐懋爽朗大笑。一旁导演“不计前嫌”的转过头来介绍:“唐总是这部戏的投资人,这几年热播的几部剧都是唐总的手笔,眼光太厉害。”言不尽意,便伸出一根拇指,谄媚之态尽显。

  在唐懋的点拨下,蔡舒萌的“触电”一日游顺利落下帷幕。回程的大巴车上,学姐半真半假的推举:“舒萌有没有逐梦演艺圈的打算?”一个胖胖的眼镜女孩也兴奋着附和:“萌萌这张脸天生就是吃这个饭的,等你以后红了,我给你当粉头。”蔡舒萌出神看着窗外,被夕阳烧烫的小半天空,红出许多层次来,橙红,胭脂红,梅子红,紫红,不知怎的突然联想到一句形容“红透半边天”。演员她是不要做的。这个圈子太势利,除了几个能称上腕儿的头部演员,大部分的人跟古时候的戏子没什么区别,根深蒂固的被当作下三流的职业,人人都能给你白眼看,苦头吃。她自尊心太强,容不得这种轻怠。然而她对影视圈还有那么点向往,无论是光鲜、还是污浊,总归跟寻常生活隔着一层,有种神秘,引得人忍不住探究。彼时的蔡舒萌对这个圈子的认知太少,还不足以用来规划人生,但她隐隐的向往着,成为唐懋一样专业而让人无从忽视的人。

  一年之后,儒乐影业新人培训,总裁唐懋给这些对演艺圈充满幻想的生瓜蛋子们上了第一课,提纲挈领的点出这个行业的挑战和诉求,将追星女孩们的粉红色泡泡戳破,取而代之的是路径清晰的职业规划。他目光犀利的扫视这一张张未经世故的脸,扫到蔡舒萌时,不明显的牵了牵嘴角,他还记得自己,蔡舒萌兴奋的想。

  “爱错一个人。”总归是一个事后诸葛的评判。没有人能拿到人生的完整剧本,也没有谁能长出上帝视角去客观、全面的考察一个人。旁观者,总自以为通透的评说别人爱恨里的对错,叹息她是遇人不淑,怜悯她不具慧根,好像唯有自己活得清白,多么刻薄。什么才是对的人?他对你的冷漠绝情,何尝不是对另一个人的体贴成全。他对你的抽刀断水,何尝不是对另一个人的用情至深。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蔡舒萌会拒绝遇见唐懋吗?不会的。对于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初尝社会人情冷暖,有个顶天立地的人关照着,体恤着,是生不出智慧去辨别这份善意里的真伪的。况且,唐懋一开始对蔡舒萌也是真对好。好到儒乐的同僚们酸酸涩涩,总是背地里给蔡舒萌找不痛快。还记得那天同组的人去聚餐了,临走前小组领导给蔡舒萌布置了一大堆任务,嘴上说着一起吃完饭再回来弄啊,可这些工作满打满算也得刷夜才能完成,是让她知难而退。好在蔡舒萌是不介意的,她对这份新奇的职业,求知若渴,再加上本科是新闻专业,跟这个行业并不对口,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恨不得一天拉抻出25个小时来才够用。晚上11点半,蔡舒萌合上电脑,整个办公室只剩她一人,她端着已经冷掉的半杯咖啡,踱到落地窗前,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将车水马龙的光彩世界点染成印象派的油画,她内心有某种触动,孤孤单单又十分享受的样子。

  “小蔡?”唐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点折回办公室。他起初对蔡舒萌的称呼便是“小蔡”一个长者对晚辈充满关照,又不过分亲昵的称谓。后来什么时候开始唤她作“萌萌”的,她已经记不确切了,大概是要从她身上取得些什么的时候。

  蔡舒萌甜甜的叫了一声唐总,脸上的笑堆上了眉梢,喜不自胜的样子。

  “怎么还没下班?”唐懋环顾四周,又问:“就你一个人?”

  蔡舒萌还不懂得邀功和表现,学生气的回说自己想多学多做。唐懋点点头:“外面下雨了,我送你。”

  一出门,才发觉细雨里的秋意,蔡舒萌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唐懋取下西装外套披到她身上,他的衣服太大了,几乎将她完全裹住,他的味道干燥而温暖,这温暖顺着脖子就烧到她脸上来。唐懋的司机早早预热了车子,见唐懋和蔡舒萌从电梯出来,下车替唐懋开门,唐懋却反身护着蔡舒萌上车。那时的蔡舒萌对车的种类还不胜了解,只觉得这车比寻常车要开阔些,唐懋接近一米九的个子,折叠得并不促狭,两个人并排在后座,中间隔着一个茶托,也不觉着拥挤。车平缓的行驶在雨夜里,将外面淅淅沥沥阴冷绵绵的世界完完全全的隔绝起来,大概是很好的车,她心想,不论识不识货,唐懋的东西总是顶级的。

  随后的日子,团队主管对蔡舒萌的态度有了不经意的变化,虽不至于殷情,较之先前柔缓了许多,摊派给她的也不再是没人愿意干的碎活儿,组内重要的研讨会议上,不着意的还捎带问问她的意见。蔡舒萌敏锐的感觉到,大概还是跟唐懋有关,平生出一种有山靠的安全感来。

  蔡舒萌并不是不懂风月的懵懂女孩。虽然经历的感情并不算多。相比较起她出众的外貌,总是要让人暗暗惊叹的。大家都认为这样好看的女孩子,追求者总是络绎不绝的。但她统共就谈过两次恋爱。暗恋的人多,追求的人少,她又是个被动性子,挑来挑去无非是在那几个“无知无畏”的追求者里拔高个儿,总是遇人不淑的样子,细究起来还跟她有个样样都技压一筹的姐姐有关。从小到大,姐姐就是整个家族的门面,钢琴、芭蕾、学习、个性样样拔尖儿,妈妈跟人闲聊的时候也会感叹,真真是鸡窝里飞出了凤凰,要不是那十月怀胎的经历不假,她真怀疑是不是当初医院抱错了孩子,那与生自来的贵气,仿佛跟这个三线城市的小康之家格格不入似的。姐姐蔡舒雅可真是会长,继承了爸爸的白皮肤,在太阳底下宁愿晒脱一层皮,也绝对不肯黑了半分去;遗传了妈妈的长腿好比例,细手细脚,脖颈昂扬像只体态优美的天鹅,跟蔡舒萌的眉高目深相比,姐姐的轮廓起伏要宽柔些许,不那么咄咄逼人,独凭一份优雅和高级。美这件事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并不只关乎五官,蔡舒萌从小的审美就是以姐姐为摹本的,别人说起姐姐都是“小姑娘灵得掐出水来。”而说起自己总是“不错的,挺好的”,小孩子们要是听说她是蔡舒雅的妹妹,都能生出一种羡慕的神情,拿不干胶贴画笼络她,邀她一道回家,就为了在家门口一睹她姐姐的风采。16岁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别人夸她一句,她总想着是因为她是蔡舒雅的妹妹的关系。

  蔡舒萌这样好看的女孩子,给人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她的自信不是与生俱来的,生得晚了些,追不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外表,她对自己的好看总是懵懵懂懂的,好像自己配不上这份好看似的。对于男生的示好,她避嫌似的看不懂,生怕会错意表错情,时间一长,那些男生自以为讨了没趣儿,渐渐也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刚认识唐懋的时候,蔡舒萌是有男朋友的,本校医学系大五的师哥。某天在教学楼上自习,没顾着时间,直到突然拉闸断电,才心惊胆战的摸黑往外走,一出门就撞着个人,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对方一句“别怕,是人。”幽默又不失诚笃的拽住了蔡舒萌飞了半厘高的魂儿。有可能医学师哥跟蔡舒萌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黑暗里,对她的美没有距离,便不像其他男生一样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也有可能跟他所学有关,人体解剖开来,脾是脾,肝是肝的一目了然,他喜欢蔡舒萌,想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这话说得一清二白,于是蔡舒萌就像橱窗里展示了一季的衣服,路过的人只是驻足欣赏,连翻价钱的勇气都没有,等过了季,从书窗里撤下来,往大卖场的推车里一放,才发现原来价格是这么平易近人,被人捡了回去。

  跟医学师哥的恋爱谈了2年,说不上轰轰烈烈,但也算得上“好的恋爱”。他每天早上7点准时的拎着小食堂的豆浆包子,在女生宿舍的大门前等着。等粗粗洗了一把脸的蔡舒萌接过早餐,站在门口说上两句话,又赶着去实验室做实验。其实他不用赶早的,只是小食堂的包子太抢手,过了6点40就买不上了。食堂的荤菜总是肥的多,瘦的少,他就多打一份荤菜,仔仔细细的剔了脂肪的部分,将瘦肉拣进蔡舒萌的餐盘里,其实蔡舒萌原本并没有吃得如此精细,但有人惯着,倒也成了习惯。跟师哥谈恋爱的日子,蔡舒萌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过得这么惫懒而松泛的,不用什么都自己扛着,什么都自己未雨绸缪的焦灼着,师哥对她的好是润物无声的,不邀功请赏的,看顾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用现在的话来说,师哥是很适合结婚的人选。

  唐懋对蔡舒萌的吸引,大概是每个女孩初入社会无可避免的心路历程,男人这个概念变得丰富而具有层次感,他的地位,他的阅历,他看待世界的眼光都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窥探。她仰慕他,崇拜他,来自唐懋的好,都无声对比着医学师哥的缺乏,原来她以为的爱情的好,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而这些好现在看来却变得琐碎和小家子气。从前坐在师哥自行车的后座,微风拂面,心里只觉得年轻而快活,现在看见他等在公司门口,单脚支地地骑跨在单车上,冲她笑着,那笑容那么年轻而又那么贫乏,不油生出一种怨恨来,怨他一如既往的好,恨自己对这份好的不再知足。

  终于某天落雨,蔡舒萌在公司门口踩着高跟鞋等了半个钟头,才看见师哥撑着伞一路小跑着从公交站过来,因为跑得急了些,膝盖以下的裤管被雨水浸泡,湿腻腻的粘在小腿上,他还是那么温和的笑着解释:“今天去医院观摩手术,耽搁了。”看蔡舒萌只穿了件单衣,赶紧脱下外套往她身上披,那件牛仔衬衫带着点汗气和雨水的湿气,暖烘烘潮腻腻,让蔡舒萌不禁一阵厌烦,她单手一档,那件衬衫就落在地上,两人都是明显一愣,她被愧疚和嫌弃搅扰得混乱不堪,一转身就朝雨里冲出去,师哥捡起衬衫,紧跟着在他背后撑着伞不发一语的跟着。车辆碾过水洼,溅起一片泥污朝两人奔去,这阴冷潮湿的夜晚,每个人都赶着回家,一辆一辆的出租车驶过,没有一辆肯为这两个落魄的小情侣停留。

  走到蔡舒萌出租屋楼下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湿透了。“分手吧。”蔡舒萌积攒了一路的怨气终于才能说出这三个字。地上撑伞的影子晃了晃,寂静无声,只听渐弱的雨势在伞面上敲打出的噼啪声。蔡舒萌始终没有勇气去看那影子的眼睛,她等着他说些什么,她准备了一肚子的分手理由,一肚子的委屈和控诉,而他什么都没说,这委屈就显得有点心虚。

  “回去洗个热水澡,小心别感冒。”这是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一路的辗转挣扎、委屈和心虚化为实质,从她杏仁似的的大眼睛奔腾而出,她自责又心痛,她太明白自己的理由有多么的站不住脚,只要他开口挽留,辩解,她就不得不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呼之而出,只要一说出口,她的虚荣、浅薄、自私便无处遁形,他什么都没说,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她的尊严。要到很多年很多年后,当蔡舒萌在人性的泥潭里淌过一遭,才能懂得这份成全里爱的分量,是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舍得让她受丁点委屈的。是把她看得比自己重。

  而唐懋的好,不是为着别人的,他的体贴、关切都是要彰显自己的,他的完美是一种诱惑,是要女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所以当唐懋向她求婚那一刻,她的满足是夹杂着忐忑的,她这短短的一生就为着三个字“不能输”,“赢”是需要计算代价的,而“不输”更像一种飞蛾扑火的执念,是不计后果不论代价的。如果说最初她对唐懋的爱慕是处于一种女人天性里对安全感的追求,那么后来在跟文素汐的战役中,唐懋逐渐演变成了一个胜利的符号,一面插在高地上的旗帜,她不断设置陷阱,制造冲突为的就是把文素汐从那制高点拉拔下来,文素汐因为拷贝失窃从儒乐出走,已经失去了和自己较量的能力,可这还不够,唐懋还心心念念不惜成本的为她东山再起,所以蔡舒萌百尺竿头还需要更进一步,占领唐懋。

  这是什么样的愚执,她已经分不出心思来辨认了,那个单纯正直的蔡舒萌早在那个雨夜被碾碎在倒映着路灯的水洼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收手便得承认她放弃了一段纯粹的感情,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她以为她恨的人是文素汐,既生瑜何生亮,她们本是如此旗鼓相当的两个人。蔡舒萌比文素汐早进公司半年,在唐懋的提携下,进步飞速,在公司已经颇有份量。最初蔡舒萌对文素汐是有几分亲近的,她直接果敢的性格,不谄媚不讨好,眉眼中的傲气是与生俱来的,不因身份地位的高下而偏移的。因着她的专业,初入公司竟是比蔡舒萌还要得心应手许多。时常还能帮蔡舒萌处理一些专业问题,当时她们共同负责一个项目,因为蔡舒萌对成本预算还不太熟稔,被制片主任欺生,揩了油。几个有经验的老人早就看出来了,憋着坏等看蔡舒萌的笑话,还是文素汐发现了问题,帮蔡舒萌过了这一关。

  文素汐生性偏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对人好,凭的是心里一杆是非对错的称,不对人的,所以也并不邀功。她帮了蔡舒萌,这本是两人结交的好机会,在山头林立的公司,两个新人的建交是种策略,而她却并不当回事,对蔡舒萌也并不比往常热络。这就是她这种人吃亏的地方,能力强又不长袖善舞,时间一长,旁人总要生了忌惮,当初领受过她的好,也要被冲散在这种忌惮中。人啊,天生就是要抱团取暖的,不是盟友就是敌人,容不得中间地带的。

  蔡舒萌对文素汐的态度转变,是从唐懋对文素汐的亲近开始的。就像当初对她一样,不避嫌的细微之处加以回护,加上文素汐自身能力过硬,又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很快便在公司闯出一些成绩,人们是不要看那种囊萤映雪的故事范本的,他们不会看到文素汐为了电影的赞助,三伏天坐公交车跑了几十家客户的;为了抠那么一点预算,把自己当苦力跟着美术组一起刷墙置景;更不会看到她深夜在电脑前一帧一帧拉片,做笔记的。承认了别人的成功是跟勤奋刻苦有关,便是承认了自己的碌碌无为只是源于惰性,他们不要的,他们要的是关于捷径的故事,特别是一个姿容姣好的女人走男人捷径的故事。这种酸葡萄心理不仅酸自己,还要酸酸别人。你蔡舒萌当初也是靠着唐懋的特殊待遇成长起来的,怎么样,现在有比你更年轻更美貌的人取而代之,你也不过是明日黄花罢了。

  职场上的两个女人的竞争,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便失了公允,蔡舒萌便把文素汐的成就看成自己的失地,文素汐越是成功,她越是失衡,仿佛这一切都本该属于自己,是文素汐硬生生抢了去。

  嫉妒使人盲目,如果说一开始蔡舒萌还是小打小闹的给文素汐使些绊子,无伤大雅的,她毕竟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坏也是有限度的。而当她为了排片资源委身钱老板的那一刻起,这嫉妒便成了仇恨,她不再是从前的蔡舒萌了,那个柔软单纯的少女蔡舒萌被掐死在那一晚的权色交易里,她恨同样身为女人,为什么文素汐就能活在阳光下,总是做对的决定,总是一身傲骨不堪折辱的样子,而自己却要在暗夜里挣扎,用旖姿旎情去换回跟她同台较量的机会。一个失去清白的女人的恨总是更刻骨铭心的。然而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危机关头她竟是把掌握唐懋洗钱证据的硬盘托付给了文素汐,一个她斗了半个青春的敌手,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那是潜意识里承认了文素汐是比她更强更有选择的人。

  呵,人生。

  这一幕幕一帧帧,像是别人的故事。不论甘心不甘心,总算是走到了尽头,时间重新寻回了密度,那奇异安详的感觉逐渐消散,刺骨的风呼啸着击打着她的躯体,下一刻,便是死亡了,这具还算得体的皮囊将四分五裂,剧痛浸透四肢百骸,希望痛苦的时间能够短一点。蔡舒萌紧闭双眼,泪水划过她的额头朝天空奔腾而去。她在空中拼命想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就像婴儿在母亲腹中的姿态。

  然而巨响并没有发生,失重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过了好久,她才缓缓的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的包裹之中,抬头看不见天,低头寻不着地,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远处有莹莹微光,这光亮越来越近,逐渐具象出轮廓,那感觉就像是一扇扇强光形成的门,忽远忽近的漂浮在黑暗里,她数了数,一共十三道。

  脚步身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会在左边,一会在右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她有些惊恐的环顾四周,小心不让身体失衡,仿佛一动作,便要从这暂时的依托坠入万丈深渊似的。

  “想明白了吗?”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蔡舒萌眼前,看不清面孔,像一只人行剪影,被橙色的光托举着递到跟前。

  “我死了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

  “你死了,也没死。”这声音有种闲散的意味,像是说着什么无关轻重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地狱,是一个过渡地带。”

  什么叫死了,也没死?

  “这么说吧,你在原来的时空的确是死了,但是在另外的时空你还活着。”这人仿佛会读心术,让蔡舒萌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想法说了出来。这么想着那人影便离得近了些,逐渐出落成个面目清晰的人,咦?这张脸好生熟悉,却一时也想不起来。

  “嗯,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你们生活的时空就像是一个气泡漂浮在宇宙中,然而同时也有无数个另外的时空泡泡漂浮着,两个泡泡飘着飘着就碰撞到一起,形成一个挤压空间,也就是这里,一个临时形成的过渡地带。”这充满戏谑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控诉孺子不可教似的,一点惊奇的掌声都没有,于是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当然我也明白,这对于第一次经历的人来说,一定是很震惊的,震惊到没有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此刻应该十分庆幸,因为存在于过渡地带,也就意味着你有了进入另外一个时空的机会。”

  “平行宇宙?”蔡舒萌还没从这科幻片似的谈话里缓过神来。

  “对,在你们的文明里是这么说的,既然你知道平行宇宙,那你可能也听说过这种理论,当你做出一个选择,也就意味着无数选择的消亡。就好像走迷宫,你选择了朝左走,那么就会去到左边那条路能够带你去的出口,那么右边那条路通往到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唔,在一个科幻剧本里好像看到过。”

  “那么回到第一个问题,想明白了吗?你想重新回到哪个路口?”

  “哪个路口?”

  那面容俊俏的男人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毫无建树的提问感到不胜其烦。他指了指那漂浮在黑暗中的十三道光门,对蔡舒萌道:“那十三道门是你这一生十三个重要的抉择时刻,你走进哪道门,便会重新回到那个当下,去做你的选择。”

  蔡舒萌重新朝那十三道门看去,似乎有影像在白光里闪现,就像是曝光过度的胶片一样。她跪坐在原地,似乎在极力说服自己这番天方夜谭。她一动不敢动,害怕细微的波动都能让自己从这濒死的幻觉里清醒过来。男人像一道光似的,瞬间出现在她身前,伸出一只手,柔声道:“放心吧,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

  蔡舒萌迟疑着握住那只被橙色光芒环绕着的手,看起来如火一般炙热,触感却令人诧异道冰凉,像是握住一块冰。那只手虚虚一用力,便将蔡舒萌从地上拉了起来,朝前一送,她便像一团空气似的,被推进到了光门前,蔡舒萌凝神看着光门里的影像:姐姐把穿不下的芭蕾舞裙送给她,而她偷偷拿剪刀把它剪烂;第一次在剧组见到从黑车里走出来的唐懋;在钱老板的酒店房间里喝下第一杯酒。明明是她自己的故事,却因为视角的改变有一种陌生的不真实感,而一些早已经忘却或者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异常刺眼:那个分手的雨夜,路灯绕过师兄撑着的伞,在地上拓出一圈包围的影子,那影子似乎也保护着她,舍不得让她被雨淋湿似的,师哥斜撑着伞往她跟前送,后背被雨水浇出一圈湿哒哒的印子。她说分手的时候,师哥的手抖了抖,眼睛里被雨水烘出一圈潮气,默了片刻,他说:“回家赶紧洗澡,免得感冒。”

  大概是这光太强,蔡舒萌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竟然湿了满脸。她颤抖着朝那扇门走去,融进白光里。

  门一开,一股暖烘烘的泡菜火锅的香气迎面而来,这是一间70年代的老建筑,两室一厅,一个房间里储存着房东出国前的家当,以一室一厅的价格租给了蔡舒萌,装修虽然老旧,但能看出房东从前的讲究,成套的红木家具,在灯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不像现代风格那种冷冰冰的惨白,反而有种老房子散发出来的家的味道。但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坏处,即便窗门紧闭,雨也还是能顺着窗缝飘进来,所以一到下雨天,她总得拿毛巾把窗缝堵起来。窗前放着一张红木方桌,方桌上盖了张格纹花布,花布上还压着一张pvc的透明软胶布,是师哥去西边的建材市场上淘来的。一只铝皮双把儿小锅在酒精炉上突突冒着热气,玻窗被热气糊上一层绵薄的水汽,模糊的反射着头顶那只橘黄色的节能灯。突然厕所门开了,师哥拿着一条大毛巾一兜头把她裹起来,一边擦着她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说:“愣着干嘛,赶紧去洗个澡,等你出来吃泡菜锅。”师哥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仿佛这10年的时间并不存在一样,他的声音里一如既往的有种家常的味道。蔡舒萌在毛巾里忍不住哭出声来。师哥赶紧把她从毛巾里翻出来,捧着她的小脸关切的问:“怎么了?”

  蔡舒萌一把抱住师兄,止不住的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师兄一时也不知其然,问她什么她也只是囫囵不成声,道她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心疼的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回来就好了啊。”

  嗯,回来就好了。

  前脚送走了蔡舒萌,后脚严老便赶了来。他气急败坏的吼道:“花也橙,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花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哎呀,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这……这得出多大的乱子啊!”

  “自从阴阳洛下落不明之后,这宇宙中的乱子还少吗?”花少玩世不恭的回答着,不为所动的样子。

  “你说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跟你跟赤语都没关系,你说你这是……”严老恨铁不成钢道。

  “为了什么?”花少勾起一侧眉毛,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值得他思考的问题似的,“为了不无聊吧。”

  严老长襟一甩,恨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无聊是你我该有的想法吗?那是低能量生物才有的软弱情绪。”

  花少突然凑到严老跟前,极其调皮的研究严老那张一丝不苟的神情:“你真的没有想过,这样千万年如一日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吗?”

  严老一哂:“维持秩序便是意义!”

  花少立起身,仿佛对这回答十分厌倦的样子,一挥手便朝黑暗深处走去了。

  “花少!别忘了我们的交易!”严老冲着那道橙色的影子喊。

  “忘不了,忘不了”那声音又懒又乏,疲软的淹没在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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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北斗星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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