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事情,不愿去面对的事情,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我,自然不希望它是真的。
这是,这样一个寒冬的黄昏,我还能如此自欺、自我安慰吗?
其实,我的脑子,一向是很清醒的,也是转得很快的。如今,我,我确实,却是不能再自我麻醉了。唉,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了,我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失去了父亲,父爱也就随之远去了,以后的人生路上,我,我只是一个可怜的人,缺少父亲关爱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别的同学,都有父亲陪伴在身边,都能体会、感受到深沉如山的父爱,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如果说上天是公平的,那么,在这件事情上,公平何在?如果说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那么,我错在哪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这一切,有谁能够告诉我?!
这一切,为什么会降临在我头上?!
这一切,为什么要让我去面对?!
夜幕渐浓,我的心空,更是暗沉沉一片的,透不出一星半点亮光来。
天上地下,茫然四顾好一阵子之后,高一脚低一脚的,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的天啊,我,毕竟还是有着清醒、现实的一面,那就是,赶在被夜幕完全笼罩之前,回到家里去。我,我是不是该为此感到一丝庆幸与自豪呢?
拖着步子,由西北向东南,我独自慢慢的走着。
走到东街的街面上的时候,向着自家屋檐的方向,我望了好几眼。
那屋檐下,比平时多了一盏亮如白昼,以至于有点刺眼的大灯泡。
刺眼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人,或步入我家客厅,或从我家屋檐下走到街面上。
自然,他们,都在为一件事情,奔忙着。
这件事情,我,我自然是很清楚的。
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了。我强忍着,不让那眼泪夺眶而出。
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我沿着街道,向家门口方向走去。
我家的客厅里,一盏电灯,白惨惨,亮得刺眼。
而客厅里的那一幕幕,即便是用“刺心”一词,也已经不足以道出万分之一。
客厅东南一侧,也就是临近木窗下,临时多了一张草席,草席下铺着一层数寸后的稻草。这,这是为临终的人准备的: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以前,路过那些即将要办丧事的家庭,我曾无意中见到过。而我,最不缺少的,似乎就是记忆力。
躺在草席上的,是我的父亲。
围在草席两侧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哥哥,我的两个妹妹。
我鼻子一酸,半蹲半跪着来到了草席之前。
“他爹,孩子都来了,”母亲哽咽着,“有什么话,就,就说了吧——”
父亲的嘴唇,此时已是惨白一片;他双唇努力的蠕动了几次,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深深凹陷着的双眼,直如深不可测的枯井;颧骨高起,就像刀削斧劈过的山崖;嘴唇两侧的肌肉,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层深陷着的表皮。这,这就是我的父亲吗?从前那个精神抖擞健步如飞的中年人,哪去了?从前那个谈笑自如时常给我讲故事的中年人,哪去了?从前那个对我高标准严要求不时用鞭子教训我的中年人,哪去了?
我的眼眶,湿润了;然而,泪水只是在眼眶里转着,却没能流下来。
父亲的手,稍稍向上抬了抬,似乎在向上天要求些什么。只是,那只手,很快也就落了下来。平时所说的举手之劳,现在却是犹如登天了。
带着莫大的惊恐与不安,我凝望着父亲。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只觉得眼前闪了一下,电光似的。暗叫一声“不好”之际,再定睛细看之时,父亲眼里的光华,就此逝去了。此前的那一闪,就是他对这尘世的最后一眼了。然而,尽管已褪去了光泽,那眼睛,依然是睁开着的,像那千年的枯井。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的心口,像是给万根钢针一阵猛扎。紧接着,又像是无数把利刀大斧,对着我的那颗心,一阵狂刺狠剁猛劈。剧痛之下,我甚至发不出喊疼的声音。一颗心,就像从高空中落下的玻璃,霎时碎了一地。其实,我是想痛哭一下的;只是,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不出声音来。而那泪水,也像是冻住了,没能顺畅的流出来。
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时也能够看到这样的一些文字,说是某某人为亲人的辞世而嚎啕大哭。对此,我简直有点羡慕加嫉妒了。在那样的一个夜晚,我如果能够痛痛快快的哭一场,那简直就要感谢上天对我的恩赐了。伤心、哀痛、酸楚到了极致,是哭不出声的,甚至也是哭不出眼泪的。或许,这也和我较为内向的性格有关。
其实,对于那些能够哭出声音来的朋友,我也是满怀敬意的,毕竟,这显出了他们率真淳朴的一面。适当的宣泄,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是啊,痛哭流泪并不丢人,一切随其自然。
再说那个夜晚。心头一阵剧痛之际,我的脊背上,霎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是寒意,不是凉意。那一瞬间,我的心,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整个人就像堕入了冰窖里。哦,我也想着要伸出手去,哪怕只能够抓住一根稻草,那跌落的速度,也会稍慢一点。只是,四周都是光秃秃滑溜溜冷冰冰的坚壁,我什么都抓不住。唉,人们常说的跌入万丈深渊,恐怕也莫过于此了。这个寒冬的夜晚,除了撕心裂肺的哀痛、凄楚、伤心,就是这深入骨髓的凄楚无助了。其实,这个夜晚,我尚不满十二周岁。
最漫长、最痛苦、最无助的这个夜晚,最终也还是过去了。如果还真有“不幸中的万幸”这样的说法,那么,我最真切的感觉,似乎就是,时间的脚步总还是向前的,无论黑夜有多难熬,东方的那一片天幕,总会迎来那一抹晨曦。
这个上午,我和哥哥一起,拉着一驾手推车,要去搬运点木料。
或许,在不少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一对十多岁的小哥俩,父亲的辞世,一时已是让他们哀痛欲绝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忍心让他们去干活儿呢?那些大人们,都干什么去了呢?这样的大人,未免太残忍、太狠心、太没人性了吧?
其实,尽管走起路来,双脚就像是灌了铅似的,大于大人们的决定,我依然是能够理解的,甚至也是很愿意去做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办丧事,本地人也习惯上称为做白事酒,需要的人手,还是比较多的,在这种情况下,让孩子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更是可以理解的。就这具体的事情来说吧,那木料尚在两三百米的地方,是父亲生前所在的单位,无偿赠送的;木料本身不长脚,不会自己跑到我家里来,如果我和哥哥不去的话,其中的一两个大人,就得放下手中的活儿,跑上这一趟。不难想象,在人手本来就吃紧的情况下,肯定是会耽误一些时间的。就我个人而言,也是想走这一趟的。父亲匆匆而去,此前,家里并不曾备有寿料(棺材),如果不去的话,家里的楼板,被撬去的,只会更多。回想起来,这几年,对于父亲,我一直是颇为亏欠、歉疚的,而走上这一趟,那种歉疚心理,或许就能够稍稍减轻一点。是啊,父亲可是死不瞑目的,如果真有在天之灵,当他得知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能做一点事情了的时候,也会稍稍放心、稍感欣慰的吧?
哦,那寿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有一些家庭,为了不至于到时手忙脚乱,为家里的老人事前准备好的。当然,那只限于年事较高的老人,至于我家,从来就不曾有这样的想法。要知道,我父亲也不过四十出头啊!
这个上午,尽管依然是寒风刺骨,却不是那种风声呼啸而来的天气了。
要走的这条路,我和哥哥,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那方木料的地方,就在小学西南数十米处。说到手推车,有点像骆驼祥子那个年代的人力车。当然,祥子所要拉的,是客人。不仅相同之处还在于,这种手推车,车身较宽较平,便于摆放货物。去的路上,由于还只是空车,我和哥哥就一人拿着一个车把儿,走在车轮的前面。
这条路,其实很简单的。到了两条街的交接处之后,折向东,经过以前的老圩场。这一天不是圩日,人们的小买小卖,就在这老圩场上进行着。其实,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倒希望这一天是圩日。这样一来,见到我和哥哥的人,或许就会少一点。果然,当我和哥哥拉着车子路过这老圩场的时候,就听到人们这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