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向东南方向望去之时,那一片鱼肚白,一时已是清晰可见。
没错,天快亮了,留给兄弟俩的时间,已经不到一刻钟了!
这,这又该怎么办呢?霎时,兄弟俩脸上,愁云密布起来。暗暗叹了一口长气之后,兄弟俩先是望了望东南方的那片群山,接着,目光又回到了脚边的这张草席上。
老天啊,谁能告诉我,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原本卷成圆筒状的草席,在肆虐的暴风骤雨之下,早已铺展开来。确实,这兄弟俩即便有另择好地之心,也须将这草席以及草席上的尸身,再整理一番的。
草席上的尸身,上肢已是伸展开来;而下肢呢,也是微微张开。更为奇特的是,腰部两侧,各有两处柱子般的泥水印。或许是心灵福至吧,这兄弟俩暗自思忖道:张开的双手是一横,泥水印又是一横,而微微伸展着的两只脚,则是一撇一捺。这合起来,不就是一个“天”字吗?!是啊,如果不是这场暴风雨,有谁见过四肢张开的尸身呢?
天意如此,又何必再去劳神费劲呢?更何况,在那个时代,一直有着“天意不可违”的说法!兄弟俩稍作合计之后,作出决定,要将父亲的尸身就地掩埋。
于是,兄弟俩找来几根小木棍,就着雨后泥软,挖了个浅浅的土坑,让父亲入土为安。
数年之后,由于朝政腐败,哀鸿遍野,反暴政谋生存的起义席卷华夏故土。一番番血雨腥风之后,这兄弟俩中的一个,在应天府发出了“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檄文。他,就是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或许,有意无意之中,这一名字,其实就是“诛元獐”(诛灭元王朝的獐子)的谐音;而当朱元璋终成九五之尊后,多半会想起那样一个风雨如晦的——
“——劫难尽去甘甜来!”耳边,响起了那位道师洪亮的声音!
从环境之中回过神来之后,我的眼前,多了一座新坟。
坟前一番祭奠之后,一行人沿原路返回。
往回走的路上,我暗自思忖道:刚才,就是在堆砌新坟之时,我魂飞天外,在心里幻化出那样的一个梦来。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哦,大概是这样吧,朱元璋葬父的故事,以前我也听说过。只是,当时觉得这样的故事,未免有几分荒诞不经,于是也就付之一笑了。然而,这样的一个下午,当我依然未能真正面对丧父之痛时,自然也就闭着眼,让以前的那个故事,在脑海里“过电影”了。或许,在骨子里,对于未来,不管当前的处境多么不堪,人们依然会报有幻想和希望。从这个角度看,我刚才的那个白日梦,多半也还是有迹可循的。
诚然,帝王将相只是一个迷梦;只是,对自由、幸福的憧憬,依然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每个人心中。是啊,有谁愿意在悲切与泪水之中苦苦度日呢?
对于未来,人们总是会抱有希望的,哪怕只希望只是一星火花。
想到这儿,我回过头,向那座新坟望去。
此时,我所在的地方,已接近公路了,那座新坟,在薄薄的夜幕之下,快要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点了。噙着热泪看了几眼之后,我咬咬牙,跟上了队伍:嗯,人,迟早是要回到现实之中去的。既然阴阳两隔已经成了冰一样冷的事实,我,我还能再挽回什么呢?对于那一片土坡而说,本来就是坟茔处处,如今这个下午,也不过是多添了一座罢了。甚至,在更早的时间里,那些坟茔之下,早就是尸骨遍布了。“一抔净土掩风流”?其实,这人世间的土地上,又哪来的“净土”呢?父亲,我的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这个世界。唉,以后,父亲,只能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梦里了。这尘世间的生离死别,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哦,《红楼梦》里有这样几句诗: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这“盛席华宴终散场”,说的大概就是人生的谢幕吧?
从整体上看,《红楼梦》里的这几句诗,显得有些消沉、悲观。然而,不必讳言,它多少就像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生在世的无奈、辛酸与凄楚来。在尘世间的这一遭,我们本是空手而来的;离开的时候,又能带走什么呢?昨天晚上,父亲临终之时,为什么闭不上眼?他,他是放心不下啊!人一走,就一了百了了,只是,活着的人怎么办呢?
那泪水,固然是为逝去的亲人而流;然而,更多的,恐怕还是为自己而流。因为,活着的人失去了依靠与庇护,于是自悲身世。哦,如果是那些得享高寿的人驾鹤西去,主人家甚至会在出殡之后改贴红对联,也允许客人们划拳猜码,多半就是因为,那些老人家,在世上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的子孙后代早就可以坦然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了。“红白喜事”这个词,其实就包含着这么一层意思。或许,在那种情况下,是可以笑看生死的。
对于我们兄妹几个来说,以后的日子,无疑是极为漫长而艰难的。说得具体一点,少了一个顶梁柱之后,就靠母亲一个人,如何吃得饱穿得暖,都将是一个问题。我不愿看到别人那些怜悯的眼光,然而,我偏偏就是一个尚不能养活自己的孩子。老天啊,你为什么要如此安排呢?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如何才能相信命运是公平的呢?
那一座新坟,离我家的实际距离,其实尚不足一公里。只是,就是这短短的几百米的距离,却始终再也无法逾越了。因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哦,如果还真有在天之灵的说法,那么,此时此刻,父亲肯定是目送着我们走在返回家里的路上了,那么,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一番的呢?哦,或许,他现在是在说——
想到这儿,我回过头去。
薄暮下,视线尽头处,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小黑点了。
几小时之后,前来吃白事酒的客人们,陆续散去。哦,席间,我的一位表伯,领着我的哥哥,到各个酒桌前,做孝子答谢。哦,那些客人们,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逐桌抱拳行礼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这,这是一种礼节,这我知道。哦,我也知道,不管什么样的酒席,都有席罢人散的那一刻。是啊,各有各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我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了。
我家的客厅中央,生起了一堆热气四溢的大炭火。
围坐在火堆四周的,是跟我家最为亲近的几个人。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嘴角似乎都在微微的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只是,一时半会儿之间,谁也不曾先开口。
我,我也围坐在火堆旁。其实,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我一时也不至于有什么倦意。这样的一个夜晚,对我来说,那晚眠的时间,还早着呢。
强忍着那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默默的打量着这个三四十平米的小小的客厅:唉,也就是二十多个小时之前,在这客厅的东北一侧,我的父亲,咽下了人生的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二十多个小时之后,也还是这个客厅,只是,我再怎么极目搜索、望眼欲穿,父亲的身影,都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了。唉,此去西北数百米之外的那一抔黄土,就是我父亲最后的栖身之处。哦,如今,如今家中的这一切,他泉下有知的话,还能知晓吗?我的父亲,我,我多么希望,能够在见你一面,哪怕只是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如今,我依然是头痛欲裂,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哦,这客厅,我家的客厅——
“妹子啊,”只听我的一位舅爹,这样对我母亲说,“你早点跟我讲,孩子他爹,唉,恐怕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此前,我就隐隐觉得,这么多大人们围在火堆旁,少不了要商量些什么。如今,第一个开口的这位舅爹的话语,却让我心里颇不以为然:我父亲可不是最近这几天才生病的,你真正关心的话,早就该有所表示了。哼,这事后诸葛亮,做得未免太便宜了吧?
只听我母亲接过话:“你,你是说——”
这位舅爹带着一丝遗憾的语气,这样回答道:“我,我认识一位老中医。药很灵的,像妹夫这种情况,一两个月,开几次药,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