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十二寒冬(七)
花开红尘2019-03-15 19:153,064

  说起来,走到这时候,这样的一段路,也走了一半多。尽管是头痛欲裂、失魂落魄的,我也是很清醒的意识到,每向西北方向挪出一步,父亲离这尘世间,也就远了一步。我,我只是在为父亲送行;而父亲,却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永远的。这,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剧与不幸吧:我,我只能眼睁睁的目送着父亲离去,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让我深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事情,总是会遇上的。

  哦,上了马路之后,沿着马路,自南向北的走着。在马路上走出一阵子之后,如今到了另一条东西向的马路上。在这条马路上再走了一阵子之后,西北一两百米处的那一片小土坡,尽可以看得到了。那一片小土坡,就是这段路的终点了。

  再滞重、再沉重、再艰难的步子,也把这样的一段路,走完了。

  在一个几小时前就挖好的土坑前,一行人,停了下来。

  在这土坑前,我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如果还真有“归宿”的说法,这土坑,就是我父亲的归宿了?

  这一片小土坡,参差错杂着,长着一些或高或低的杂树。杂树周围,野草遍地。草树之间,坟茔座座。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此时此刻,头顶上是一片阴沉沉的天空。

  我眼前这挖好的土坑,长两米多,宽七八十公分,深六七十公分。这样一个长方体的土坑,倒有点像一口井。土坑墓穴什么的,这样的说法,确实也不错,不过,做白事的人,更习惯称这样一件事情为“打井”。是啊,除了不以找到地下水为目标,所付出的劳作,确实也和房前屋后真正意义上的挖井,差不多的。离开故土,叫“背井离乡”;而离开尘世间之后,那所“栖身”之处,恰似一口井,这其中,是不是蕴含着某种玄机呢?

  然而,在这个哀痛欲绝的下午,无论如何,我是想不出什么来了。

  此事此行的负责人,当地人俗称道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这位道师,跟我母亲是同一个队里的,我自然也认识。说起来,他家的一块水田,就在我家那一亩三的东侧。由于时辰将至,这道师,面朝东南方,左手持罗盘,右手最上面的那两个手指一上一下的,正在比划着什么。据说,在那特定的行业术语里,这叫点地;而我,我的直观印象则是,这,这有点像电影里那些炮兵指挥员在确定方位。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这一行人都知道,是不能发出过于明显的声音来的,因为这会影响到点地的顺利完成。于是,在这一片寂静中,我的思绪,也浓雾般飘散着:嗯,不管怎么说,这位道师,是很认真的。当地人有这样一句话:“跟得好人学好样,跟得道师跳鬼相”。这后半句,其实也和“跟得坏人学坏样”差不多的。不难想象,只有在做白事的时候,人们才想起要去请道师,而在平时,对于这样的人,则是“敬而远之”的。当然,由于请的人也不算少,这位道师,日子过得蛮不错的,身子也日渐发福了。说起来,那田地上的活儿,倒慢慢成了他的第二职业了。确实,在日常生活之中,懂得找地看日子的人,并不多——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位道师也已经完成了相应的那一套。

  紧接着,只见这位道师来到土坑东南侧,开始指挥好几个成年人,如何摆正棺木的方向、位置什么的。当这一切都妥当了之后,这位道师又朗声说了几句,大意是说,什么属相的人,此时此刻需要回避一下,以免犯冲。

  对于这一套说法,我不懂。

  然而,我却深深的知道,这番话之后,埋土填土,就要开始了。

  果然,在我眼前,随着几个青壮年劳动力手里锄头铲子的运动,一抔抔黄土,正倾洒、飘落到那土坑里。原本,那棺木的上面,是盖着一张暗红毯子的。于是,我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幕了:红毯子上,先是绽开几朵小黄花。随着泥土的不断下落,那一片淡红,随之消失无影踪,继之而来的,是一层薄薄的黄土;再过一会儿,这层黄土越积越厚,还正向地面方向蔓延着,不断地蔓延着。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心头,像是给重锤猛地一阵敲击。唉,我的天啊,最终的诀别,到了。此前不久,再怎么说,我还能看到棺木,而现在,连棺木的影子,也看不到了!从此以后,我跟父亲,就只能隔着一抔黄土了。

  我,现在的我,是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那颗心,此前也只是碎了一地;而现在,飞到哪里去了?我,我只觉得,只觉得体内空荡荡一片的,真不知自己的那颗心,飞到哪儿去了?哦,民间有“入土为安”的说法。这“安”,是对逝者而言,还是对活着的人说的?那暗沉沉的一片,究竟是什么呢?

  黑暗之中,那稍稍显出了一点轮廓来的,是怎样的一幕呢?我,我究竟是在哪儿,我怎么会身临其境般的“看到”这一幕呢?

  嗯,真的,是真的。

  这,这是一片荒山野岭,一对兄弟俩,正一前一后的,艰难的走着;他们的肩上,扛着一张卷成圆筒状的草席。哦,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的滞重,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一般——

  茫茫夜幕下的这兄弟俩,肩上所扛的,是他们父亲的尸身。

  那个时代的这家佃户,一贫如洗,以至于这位做父亲的撒手人寰之时,家里人居然连几块板子都凑不齐,于是,这对兄弟俩,就用一张草席,草草敛起父亲的遗体。然而,这悲剧似乎还没完,按照那些大户人家的说法,脚下的这些土地,都是用来种庄稼,用来养活人的;至于这位已然西去的朱老汉,对不起,你们兄弟俩,另择“佳城”吧。这样一来,除了丧父之悲,这兄弟俩还得面对这样的凄楚境地:尽管天地之大,父亲的埋骨之地,又在哪里呢?

  这兄弟俩也深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样的事情,那官府,也是指望不了的。于是,这样一个黑沉沉一片的夜晚,这对兄弟俩,扛着父亲的尸身,向荒山野岭走去。走了好一阵子之后,他们渐渐想清楚了:每走出一步,就离那些大户人家的土地,远了一步。而如今,脚下的这片土地,尽管荒凉而贫瘠,却是渺无人烟,不入官府和老财法眼的。也就是说,只要再走出一些时候,就不必再去感慨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心中存着让父亲入土为安的念头,这兄弟俩,强忍着悲痛,一步一步的,蹒跚着。也不知是走了多久,终于,他们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一片土坡,偏东处有溪水流过;而东北百十米开外,则是一片连绵无尽的群山。至于土坡本身,小草稀疏,略有一些不起眼的杂树,不像是什么风水宝地。

  这时候,兄弟俩早已是又累又饿,只能将裹着父亲尸身的草席,放了下来。宝地什么的,也无暇多想了,先歇一下,透过一口气来再说吧。

  歇息片刻之后,兄弟俩渐渐透过气来了,开始想着如何安葬的事情了。

  然而,也就在这时候,一道电光划破了沉沉夜幕,紧接着,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豆大的雨点之中,兄弟俩对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在此暴风骤雨、雷电交加的夜晚,如果不去避一下,到时候,不仅无法为父亲安葬,就是自己本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有没有人前来收尸,都将是一个问题。

  于是,在此紧要关头,兄弟俩当机立断,撒开步子,向东北方的那一片连山跑去。

  到了山边之后,兄弟俩找了个山洞,暂时避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依然是雷鸣电闪、暴雨如注。

  当此情景,兄弟俩也懒得再去想什么了。反正,大雨不止,想什么都是白搭。

  终于,有那么一个瞬间,风停了,雨住了,雷电也消失了。

  当兄弟俩赶回原处后,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尽管这雨很大,使得土坡前面的小溪,顿时变成了河流,不过,由于那草席所放的位置稍高,他们父亲的尸身,并没有被洪水冲走。也就是说,为父亲安葬的机会,依然是存在着的。

  然而,刚暗自庆幸片刻,兄弟俩又是愁眉紧锁了: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事先算好的时辰,也差不多了吧?只是,这样的一片土坡,就是石头,恐怕也找不到几箩筐,而且,由于出门时过于仓促,兄弟俩甚至连锄头都不曾备好。就这样的一片黄土,如何安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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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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